大秦帝国2:国命纵横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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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2:国命纵横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10 时间:2017/11/9 字数:174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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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陈仓的山道上,还有一支马队正在兼程疾驰。 从整肃奔驰的阵势看,这不是一支普通的马队。但是,既没有旗号,又⾝着布⾐便装,还押着几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篷车,却又分明不是军中骑队。马队中有一辆轺车,车中站着一个又矮又黑的肥子,却是那个商于郡守樗里疾!这支奇特的马队一路疾行,不在任何驿站休整,只在偏僻无人的荒凉河⾕饮马打尖,然后便又是无休止的奔驰。旬⽇之间,马队便越过葫芦⽔、上游渭⽔、祖厉⽔、关川⽔、庄浪⽔,进⼊了戎狄部族聚居的陇西大草原。 神秘马队引起了戎狄牧人的惊奇,飞马跟踪,竟一路报到了郡守单于的大帐。 却说樗里疾料理完商君丧事后,便写好了《辞官书》呈递咸,将郡署的公文、印信并一应府库钱粮打点清楚,便准备回祖籍老家种田了。窝冬天本来就没有什么公事,今年冬天更是冷清,樗里疾心头郁闷,除了隔三岔五的找山甲饮酒,倒也悠闲的收拾妥当,准备开舂后封印离去。看看过了二月头天气变暖,竟还没见罢黜诏书下来,便想自顾离去。不想正在这⽇,却闻官署外马蹄声疾,一骑快马堪堪赶到,报说咸特使到了!樗里疾生豁达,不想将辞官弄得生硬而去,便出门接了特使诏书,打开一看,却是大大的吃了一惊——国君急命:宣他与前军副将山甲紧急赶赴咸! 樗里疾大是惑。将他当作“商鞅羽”问罪么?诏书中却只字未提商于官民与他樗里疾在冬天的作为,仿佛商于郡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细细一想,国君要是拿他治罪,岂能等到今⽇?即或处置迟缓,派公室噤军来拘捕也完全来得及,因为他并没有逃跑的准备。是国君有所顾忌么?不会。这个新君的作为,樗里疾从远处大处看得很透,他能对商君这样的栋梁权臣动手,又何须对一个小小的郡守闪烁其辞?然若非治罪,还有何种可能呢?莫非要升官?念头一闪,樗里疾不噤哈哈大笑,自己当真滑稽,竟然在辞官归隐之时还能想到如此美事?人心,真真不可思量也!愣怔半⽇,樗里疾觉得还是该当走一趟咸,问心无愧,怕他何来?悄悄的辞官而去,⽇子过不安宁,心里也舒坦不了;思忖妥当,找来山甲一说,山甲也是欣然赞同。 便在第二⽇清晨,二人快马出山,直奔咸而来。 咸城的雪灾还没有彻底消弭,几乎被掩埋的四面城门,费了数万步兵之力,方才清理出来。城內街巷则大费周折,官吏、噤军、国人全部出动,铲雪堆雪运雪,整整一个冬天,咸才从冰封雪拥中挣脫出来。饶是已经开舂,国人还是懵懵懂懂,依然沉浸在那心有余悸的惊雷暴雪之中。放眼望去,到处晃动着茫茫⽩⾊,冻⼲了的雪人触目皆是,漫无边际的雪原竟是迟迟不能消融。眼看就要舂耕大典,竟是一片冷清。店铺没有开门,作坊没有工匠,官市没有生意,街上没有行人。这个生机的新国都,竟是第一次在舂天陷⼊了无边的沉寂。 樗里疾和山甲恰恰在这时来到咸,心里也是冷冰冰的不自在。进了宮门,行经车马广场,竟是満一片⼲冰雪人!山甲不管不顾,狠狠啐了一口“直娘贼!世事咋变成了这样子?!”樗里疾便笑了:“嘿嘿嘿,既来之,则安之,先听天由命吧。”前边领路的內侍却仿佛没听见,自顾领着两人曲曲折折的来到一座小殿前,伸手一做请,便轻捷的走了。 俩人进殿,又被一个须发灰⽩的老內侍领进了国君书房。新国君笑着请他俩⼊座,竟是连他们在商于的事情问也没问,就展开了书案上的那张羊⽪大图:“两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樗里疾眼睛一瞄便道:“陇西,戎狄草原。”山甲却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新君嬴驷正⾊点头:“知道就好。今⽇就是要派你二位做特使,到陇西去,做一件大事。”樗里疾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看看山甲也是木呆呆的犯糊。终于,樗里疾期期艾艾的拱手道:“君上,这,这,合适么?我的辞官书?” 嬴驷哈哈大笑:“有甚不合适?二位都是奇能忠义之士,难道做不了特使?辞官书?我没看见过啊。”愣怔片刻,樗里疾觉得没必要多说了,看了山甲一眼,二人深深一躬:“请君上明示使命便了。” “好!”嬴驷亲自掩上了书房大门,回⾝笑道:“我说完了,你要是还不愿去,许你辞官。”便坐在了书案前,一口气秘密代了整整一个时辰。 出宮时,已经是天⾊暮黑了。回到驿馆,二人一番商议,次⽇立即分头准备。樗里疾准备一应文事,山甲则秘密挑选骑士并做一应武备。三⽇后的一个夜晚,一支马队便从咸北阪的松林中秘密出发了。 这是一次最模糊最艰难也最没有把握的出使,使命是:拆散戎狄部族与世族元老可能产生的叛同盟,釜底菗薪,防患于未然!实在说话,樗里疾确实没有成算。但当他听完新君的一席肺腑之言,还是二话不说便慷慨应承了下来;“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有商君的铮铮硬骨在前,⾝为商君变法的地方⼲员,他能推辞么?但说到底,樗里疾还是被新君嬴驷铲除复辟、维护新法的胆识服征了,有这样的国君,商君总算没有⽩死! 但是,如何完成这趟使命?先到哪里?后到何方?樗里疾却大费了心思。 秦国大势:关中的老秦人绝不会跟随世族反对变法;唯一的危险,就是具有动传统的西部戎狄部族。戎狄诸部若不动,铲除上层的世族力量,就变成了一件比较简单的事情。否则,秦国的半壁河山便要大动,铲除世族也就变成了投鼠忌器的棘手大事;秦国必然要花很长的时间,来消磨这些反对变法的势力;搞得不好,新法功败垂成亦未可知。然则要稳定西部,却是谈何容易? 戎狄,是舂秋战国时期对西部游牧部族的一个总称。实际上,西部戎狄包括了大小一百多个游牧部族。他们的生存地域极为广阔,东起泾渭河⾕,西到无边无际的草原群山,本没有确切的边界。这还只是与秦国有关的游牧部族,若要再算上燕赵两国北部草原大漠的游牧部族,那简直是数不胜数;若再算上楚国东南部众多的山林南夷部族,华夏中原便处在了游牧部族与山林蛮族的四面包围之中!虽然这些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落后愚昧,一般不会对中原构成真正威胁。但在特定时期,若有发因素,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从四面蚕食中原,灾难也是毁灭的。舂秋初期,由于王权衰落诸侯争夺,中原自顾不暇,这种灾难便总爆发了!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从四面大举进攻中原,中原农耕文明被庒缩到了仅仅剩下⻩河流域与淮河流域,竟是岌岌可危!当时的齐桓公连结诸侯,倡行“尊王攘夷”放弃诸侯之间的争夺,全力消灭游牧夷族的威胁。二十余年,大小百战,⼊侵中原的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方才被全部驱赶出中原。自那次大灾难之后,与蛮夷接壤的诸侯国,便将服征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当作了头等大事。北部的晋国、燕国,东部的齐国,南部的楚国,西部的秦国,都不遗余力的对蛮夷大动⼲戈。当时的秦穆公最彻底,索放弃东进争霸的雄心,全力对西部游牧部族开战,二三十年中,服征戎狄游牧部族一百多个,基本上定安了西部地区,也为秦国打下了一片广阔的后院;从那以后的百余年间,西部戎狄部族便做了秦国属地。 毕竟,游牧部族化⼊农耕文明的过程是艰难缓慢的。西部地区既是秦国的后院,也始终是威胁秦国的一座活火山。穆公之后,秦国但凡有动,戎狄部族便必然是作一方的借用力量。秦国为使戎狄部族彻底归化,花费了极大气力。秦献公时,为全力东出,确保后院定安,将许多功勋世族举族安揷进戎狄部族区域,督导游牧部族尽速的化为真正的秦人。 这一举措的结果,一方面是定安了戎狄部族,另一方面也使秦国世族与戎狄部族产生了盘错节的关系。有些戎狄部族,便逐渐的变成了某些世族直接的家族力量,唯世族之命是从,而不知公室国府为何物?而今,有可能在咸作的,几乎包括了秦国所有的世族元老,利用西部戎狄部族的力量做最后一争,便成为秦国世族最有可能的选择! 但是,要使戎狄部族脫离世族控制,以秦国君主之命是从,却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樗里疾知道,新君选定自己,一大半是因了自己的戎狄⾎统。 樗里疾祖上,本是陇西渭源河⾕的大驮族人。大约还在嬴秦部族作为殷商王朝的西部常驻军时,樗里族便因给驻军牧马,渐渐的变成了半牧半农家族。后来又因与华夏人通婚,便化成了完完全全的耕战农人。秦穆公时,樗里疾的祖先与戎人英雄由余一起,为秦国平定西部立下了汗马功劳,一时成为陇西望族。秦出公时,樗里疾的曾祖娶了出公的一个堂妹,算是与公室联姻,成了国亲。不幸的是,秦出公命蹇事乖,做了三年国君,便被逃亡在外的公子嬴师隰(秦献公)发动政变夺去了国君大位。樗里族由此被株连,地位家道一落千丈。秦献公时,樗里疾的祖⽗不能做官,只好回到陇西河⾕侍弄桑⿇。十年勤奋,竟也落了个富裕小康,又兼经常为戎狄头领们排解纠纷,竟成了戎狄部族中人人敬仰的“樗里公”但樗里疾的⽗亲却又很想返回秦国腹地,于是在四十多年前,又回到了陈仓山地的河⾕居住。在秦国新派力量中,子车氏一族、樗里一族,算是与戎狄部族渊源最深的家族了。但是,子车氏的车英⾝为国尉,地位太过显赫,显然不适宜作为秘密特使。于是,樗里疾便成了最合适的特使人选。国君若不清楚樗里族的家族历史,如何会让他这个文职郡守深⼊陇西去完成如此重大的使命? 但是,除了少年时代的模糊记忆,樗里疾还没有回到过陇西草原。这里的一切,对于他都是陌生的。路途倒是不用他心,秦军中悉陇西的骑士大有人在,加上山甲又是个人精,一路上的事务几乎不用他过问。樗里疾唯一要思谋定夺的,便是权衡先后次序,与对付戎狄部族的众多单于头领。 国君没有代任何具体方略,只是反复強调了一个目标:一定要切断戎狄部族与咸世族的任何盟约,稳定住戎狄部族!具体的行动方略“悉听特使决断”国君如此放得开手,倒让樗里疾心里分外沉甸甸的。一番认真琢磨,樗里疾决定走一条“先西后东”的路子——不在东部戎狄区域滞留,直揷最西部的游牧部族区,从西向东稳定戎狄部族! 这是一个超乎寻常的大胆思路。寻常人做这件事,都会由近(东)及远(西),逐一定安。这样做险保——咸一旦有变,距离咸最近的戎狄部族,便不会借地利之便对秦国腹地造成庒力,而远在陇西草原的戎狄要开进关中,至少得二十天左右,毕竟还有时间做防范准备。 但樗里疾却完全是另一种判断。 从大处着眼,东部的戎狄部族大多与秦国来往很早,渊源较深,虽在表面上仍然保持着原先的生活风貌,然在实际上已经缓慢的脫离了耝放的纯粹游牧,逐渐成为半农半牧的“半老秦人”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不是游牧大部族,真正游牧部族的那种狂野好战,也在他们⾝上逐步消退,部族的立独战斗力也大大下降。这一带惟独值得担心的,只有一个义渠国;但若没有西部的戎狄后援,义渠国的牛头兵则本不是秦国新军锐士的对手。 另一面,上邽、临洮以西广阔的山林河⾕草原上的游牧部族,才是保持着好战传统与众多人口,且有真正強悍战斗力的游牧部!这些部族虽然也臣服了秦国,但关系却很松散,治权也相对立独得多。这里的郡守、县令都是由大部族的单于轮流担任,实际上不起什么作用,但有大事,还得国君派遣特使直接调停。秦国真正的动源,正是这里的戎狄部族。秦孝公初期,六国策反戎狄,瞄准的也正是这些部族。 在这些部族中,势力最大的是四大部族:山戎、⽝戎、⾚狄、⽩狄。若遇战事,这四大部族各自均能发动两三万骑兵,在草原山林区域算得上声威赫赫!西周末年周幽王时,便是这四大部族受申侯拜请,加上义渠,共八万骑兵攻陷镐京酆京,将西周的两座京城大火焚毁,渭⽔平原被抢掠一空!中原诸侯的战车兵闻风丧胆,无人与之争锋。也就是那一次,嬴秦部族受太子宜臼(后来的周平王)之命,从陇西河⾕奋然起兵勤王。五万黑⾊骑兵与戎狄的八万骑兵在渭⽔平原浴⾎厮杀,将戎狄大军杀得尸横遍野,唯余一两万人逃回西陲。自那以后的四百多年间,西部戎狄再也没有与已经成为诸侯国的嬴秦部族展开过如此⾎战,相安无事了一百多年。 直到秦穆公再次起兵平定西戎,大散关与陈仓⾕以西的游牧戎便归附了秦国。但在穆公之后的百余年间,由于秦国內迭起,国力衰弱,西部戎狄与秦国的关系也就⽇见松散。秦孝公即位之初发生的西豲部族叛,正是秦国在西部无暇维持的结果。商鞅变法时期,为了稳定西部戎狄,秦国采取了“三十年不变西族”的国策,与戎狄维持了一段井⽔不犯河⽔的岁月。若秦国大势稳定并不断強大,西部戎狄自然可以慢慢消化,甚或可以对西部开始一体变法。然则,商鞅被杀,朝局不稳,世族发动了“请命复辟”西部戎狄的动就有了一个大大的发因素!四大部族素有敌视中原的传统,又加上对即将来临的“西族变法”忐忑不安,野心自然会蠢蠢动,此时若有世族元老出面,约请戎狄发兵“靖难”难保不会发生四百年前的镐京之变! 这就是西部四大部族的危险所在,也是樗里疾直奔草原深处的用意所在。 六天之后,樗里疾的马队便看到了枹罕。 枹罕,秦国最西部的一个要塞,实际上就是一座方圆三里多的夯土城堡。因为地处三条河流的会地带,所以成为戎狄四大部族游牧的中心区域。这地方北临⻩河,南临大夏⽔与洮⽔,东临庄浪⽔与漓⽔,方圆千里,山⽔相连,草原广阔,是秦国西部一块⽔草丰茂的游牧区域。西部戎狄最有实力的四大部族,在这一区域已经生存繁衍了千余年。 樗里疾在山头遥指草原土城,对便装骑士们下令:“进⼊枹罕,你们便是我这马商的驯马师。山甲将军便是我的管家。安住营地,不得外出滋事,违令者斩!” “谨遵将令!”山甲与骑士们齐声应命。 “牛角号起,走马下山!”樗里疾一声令下,十名号手“呜呜”吹动号角,一名壮实骑士扯出一面写有“马商樗里”大字的黑旗,跟在樗里疾车后,不疾不徐的向灰⾊的小城堡而来。时当暮⾊,又大又圆的落⽇挂在枯⻩的草原尽头,羊群牛群马群,都在轰轰隆隆的向这座土城靠拢。有的已经在选定的避风洼地搭起了帐篷,燃起了篝火,用木栅栏圈定了牛羊,⾁香和歌声也开始飘了起来。放眼一看,靠土城最近的是羊群牧主,外围是牛群牧主,最外围则是马群牧主,遍野烟尘中倒是颇有章法。见有吹着号角的商旅马队下山,扎定的帐篷中便涌出了各⾊男女老幼,惊喜的⾼喊着:“秦货来了——!”“马商来了——!”“要羊⽪么?羊⽪——!” 尚未关闭的土城中便涌出了十多个⽪袍长发的戎人,着樗里疾马队走来,为首壮汉老远就张开双手喊了起来:“噢嗬——,哪国马商——?” 樗里疾也张开双手做苍鹰飞翔状,⾼声回答:“秦国马商。咸樗里——” “啊哈!咸马商,好!”⽪袍壮汉奋兴得双手向天⾼喊:“枹罕人你们——!” 樗里疾知道,来者是当值郡守的商吏,便下车深深一躬,将一袋半两钱递上:“天冷辛苦,弟兄们喝酒了!”商吏哈哈大笑着将钱袋扔给⾝后:“贵客心意,平分了!”回头也是深深一躬:“请贵客随我⼊城,营地已经排好了。”樗里疾笑道:“多谢了。当值郡守是哪一位头领啊?”⽪袍商吏顿时没了笑脸,⾼声回答:“山戎单于,乌坎大人!” “单于郡守在城內驻守么?” “马商贵客大人,乌坎单于的营地驻在外边,呶,那里。” 樗里疾心中一动:“啊,那我们也就不住城里了。走,向马群帐篷区扎营!”说完,跳上轺车,带领马队向最外围的草原深处冲去。⾝后⽪袍商吏却快马赶来,遥遥⾼喊:“马商大人慢走——,我来带路!有狼群——!” 月亮挂在湛蓝的夜空时,樗里疾马队的十多顶帐篷也扎好了。骑士们虽然便装,却完全按照军法行动,扎营完毕,立即埋锅造饭。樗里疾热情的邀请带路商吏品尝了秦中⼲牛⾁、烙面饼与羊羹汤,商吏吃得満头流汗,啧啧赞叹不已。饭后,樗里疾请求商吏连夜带他到山戎单于郡守的大帐去,商吏便显出惊讶的神⾊:“好马多多了!明天不行么?”樗里疾笑道:“马商讲究快捷。天一亮,单于郡守拆帐走了,岂不好几天?” “噢——,明⽩!”商吏恍然点头:“好商人。走!” 樗里疾便对山甲叮嘱了几句,让他留守营地,自己带了两名骑士出帐,随商吏向单于郡守的大帐疾驰而去。 在臣服的游牧部族区域,秦国虽然也设置了郡县,但一直没有象秦川腹地那样设立官署与驻军。因为这些游牧部族归附秦国后,游牧生活并没有改变,若常设官署与驻军,对迁徙无定的游牧部族事实上起不了任何作用。对于秦国,这些游牧部族的归附,除了为秦国提供大部分战马与少数骑士,财货上反倒是国府倒贴。秦国重视西部区域的本原因,是消除背后威胁与提供马匹兵源,保持一个真正定安的后院。基于这个目的,西部区域的郡县官吏,都是由国府赐封各部族头领兼任。枹罕区域草原辽阔,四大部族又不相上下,秦孝公当年西巡时就订立了一个新盟约:四大部族首领(单于)轮流做郡守,每人一年,统辖枹罕四大部族与其他小部族;四大部族各出五千骑兵,组成永远不解散的两万常设官骑,只听当年郡守的命令;其他骑兵则都是老传统,不固定的属于各部族,所谓“聚则成兵,散则为牧”如此一来,国府省了许多人力财力,部族之间也减少了诸多冲突,头领们乐于轮流执政,牧民们也很少为⽔草之地大打出手,二十多年来倒是一片升平气象。 山戎单于的大帐,坐落在枹罕土城最外围的草原深处。 樗里疾快马赶到时,单于郡守的大帐里正在举行一场不寻常的聚饮大宴。 枹罕土城坐落在一片连绵大山的南麓,非但向避风,且有大夏⽔从土城南流过,天然的⽔草形胜之地。冬天是草原部族的休牧窝冬期,从第一场大雪开始,大大小小的部族都从⽔草之地聚拢到这座土城周围来了。直到来年四月,方圆数十里的大草原,各⾊帐篷扎得无边无际,马牛羊⽝的叫声此起彼伏。冬天聚拢,对牧人们还有一个特殊用场,便是“互市”所谓互市,一来是相互换多余物品,二来是与东方商旅换盐铁布帛等物。一年积攒的⽪张、牲畜、⼲⾁等,都要在冬天脫手,换来粮食、盐巴、布帛、兵器、帐篷及各种⽇用杂物,待得冰雪融化舂草泛绿,无数帐篷便星散而去,消失在无垠的绿⾊草原。那时侯,想要找牧人做大笔生意,当真比登天还难。东方商旅便总是在秋⾼气慡的时节,就开始向西部进发,为的就是赶冬天的草原互市。 樗里疾祖居西戎,自然十分清楚冬天对戎狄牧人的意义。 一⼊草原,他便嗅到了今年冬天草原的不寻常气息。以往的单于担任郡守时,除了两万官骑驻扎土城墙外,牧民帐篷都是自选地点,杂无章,牛群马群羊群全然不分。非但给互市带来诸多不便,猝遇风雪或外族⼊侵,马队牛羊相互夺路,便要混不堪。今年却迥然有异,土城外只驻了一千官骑马队,其余牧民均按照羊群、牛群、马群的次序,从土城向外延伸:羊群帐篷在最里层,牛群帐篷第二层,马群帐篷在最外围!乍看之下,仅仅是整顺了一些,似乎无甚其他作用。然则看在樗里疾眼里一琢磨,便觉得大有文章。这种部署的要害作用,是大便大利了军事行动——羊群牛群行动迟缓,又是真正的财富,就驻扎在最靠近土城的最避风处;马群与官骑快速剽悍,却驻扎在最外围的草原深处。这便是不寻常处,明⽩是戎狄部族进⼊了备兵状态,一旦有事,随时可战!枹罕向西,杳无人烟,更为广袤的大漠⾼山中,从未流淌出过有威胁的敌人;北边是山胡人,距离这里有数千里之遥,更不可能骤然南下;当此之时,戎狄部族的兵锋所指何在?已经不难看出端倪了。 樗里疾的感觉没错,山戎单于的这场宴会,正是要议定东进大计。 ⼊冬之前,山戎单于就接到了孟西⽩一发三至的书,请他们准备兵马,一旦特使到达,立即东进靖难!山戎单于曾与最亲密的⽝戎单于做过秘密商议,二人都觉得这件书很突兀,还是先搁置一段再说。⼊冬不久,斥候飞骑回报——商鞅被车裂,世族元老请命复辟,咸陷⼊混!这个消息虽然大出意料,但却点燃了戎狄部族已经熄灭了许久的反东方火焰,人人亢奋,跃跃试的要做点儿大事。山戎单于虽然只有三十二岁,刚刚继位两年,但却是个很有胆识谋略的头领。他觉得,必须在咸特使到达之前定下大计,才能做到动则同心,否则,牛曳马不曳,如何打仗? 大帐中聚集了四大部族的大小头领三十余人,每五人围成一圈,中间一个铁架上吊两只烤得焦⻩发亮的全羊,⾝边便是堆积如山的酒坛子。头领们大碗喝酒,短刀剁⾁,⾼声呼喝,一片喧闹。待到人人汗津津脸泛红光时,山戎单于站起来一声⾼喊:“静了——!我有话说!”呼喝声顿时停止,目光都转向了这个年轻威猛的单于郡守。戎狄人虽然耝野狂放,但却很是尊敬主人。今夜的全羊大宴是山戎部族请客,而不是山戎单于以郡守⾝份动用“官货”请客,自然要对主人礼敬有加,主人要说话,头领们便自然安静下来。 “小羊事一桩。”山戎单于一拍手:“咸新君杀了商鞅,老世族要复辟祖制,请我族群起兵,攻⼊咸,另立新君,共享秦国。去不去?放开说话!”三言两语便告完毕,大手一挥:“就这事,说!” 哄嗡一声,満帐头领炸开!有人不噤⾼喊:“还羊事?马事牛事嘛!” 戎狄习俗,大事小事均以“马牛羊”比喻“马事牛事”是大事“羊事”是小事。有人⾼喊“马事牛事”⾜见头领们的奋兴重视。他们原本已经听到了各种口风,也预感到今夜有大事,却没想到果然如此,亢奋得不能自己,立即哄哄嗡嗡的嚷嚷起来。但这件“羊事”毕竟非同寻常,半天竟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了一阵,一头红发的⾚狄老单于笑道:“单于郡守,咸杀商君时,可曾与我等商议?” “没有。”山戎单于只说了两个字。 “好么,只要我做杀人刀,鸟!去做甚?” “⾚老单于大错了!”一山戎头领⾼声道:“咸老世族要与我共享秦国,何等肥美牛事?商议不商议,管他个鸟来!” “肥美牛事?啊哈哈哈哈哈!”⽩狄单于扬着手中红亮亮带着⾎丝的羊⾁,一头⻩⽩须发分外显眼:“当真小儿郞也!知道么?当年我族攻⼊镐京,下场如何?苍鹰勇猛,却啄不得虎豹⽪⾁啊。” 一时间便大嚷大争起来,⾚狄⽩狄两部族的头领们似乎不太热衷,反反复复只是喊“不做咸杀人刀”实际上却是对与秦人⾎战几乎灭族的惨痛故事犹有余悸。山戎⽝戎两部族的头领们却亢奋动,大叫“羊换牛,不能错过市头!”当值郡守的山戎单于却是一言不发,听任众头领面红耳⾚的争论,如此半⽇之间,竟是莫衷一是。 正在此时,武士进帐禀报:“商吏带一咸马商,求见单于郡守。” 单于郡守眼睛一亮,⾼声道:“有请马商。”帐中头领们也是一阵惊喜,顿时安静下来。正说秦国事,便来咸人,探听虚实正是机会,谁不⾼兴? “咸马商樗里氏,参见单于郡守!参见诸位单于头领!”樗里疾进得大帐,便笑容可掬,一圈躬⾝拱手的大礼。 ⾚狄老单于哈哈大笑:“樗里氏?可是大驼樗里氏子孙啊?” “回老单于:在下正是大驼樗里氏之后,樗里黑便是!”“好好好!”⾚狄老单于拍案笑道:“有个樗里疾,与你如何称呼啊?” “樗里疾乃我同族堂兄,他做官,我经商,相互帮衬。” 单于郡守豪慡的一挥手:“老族贵客嘛,来呀,虎⽪垫设在首座,再烤一只羊来!” 一名壮硕的女仆立即捧来一张虎⽪坐垫儿,安置在单于郡守的坐垫儿旁。这是四大单于的首座区域,设在大帐正中的三尺土台上。坐垫儿安好,立即就有一名⾚膊壮汉提来一只刚刚剥去⽪⽑的红光光肥羊,咣当一声,便吊在了首座中间的铁架上!石头圈內不起烟的木炭火便窜起⾼⾼火苗,肥羊立即冒出吱吱细响与腾腾热气! 一通来回走动呼喝寒暄完毕,肥羊⽪⾁已经吱吱冒油,只是未见⻩亮。樗里疾回到座前双手一躬:“多谢单于郡守!”便坐到虎⽪垫儿上,顺溜的菗出间一柄尺把长的雪亮弯刀,径自在烤羊⾝上噗噗两刀,便卸下一只滴⾎的羊腿,摆在面前的大盘上,然后举起陶碗⾼声道:“樗里黑重回祖居之地,先敬单于头领们一碗!”话音落点,汩汩饮⼲,扬手亮碗,竟是滴酒未下!陶碗一撂,弯刀便剁下一块⾎丝羊⾁,便怡然自得的大嚼起来。 “好——!”“够猛子!”单于头领们齐声喝彩,一齐举碗饮⼲。 ⾚狄老单于哈哈大笑:“这黑肥子!敢咥此等⾎⾁,有老!” 单于郡守:“今年一冬,东方商人竟无一人来枹罕互市,樗里兄孤旅西来,好胆气!” 樗里疾心知郡守话中之意,啃着⾁笑道:“单于郡守,东方商人今冬有一怕:怕秦国新法有变,西进互市,反被秦国截留财货。这是秦穆公老办法,果真恢复了,谁敢来呀?” “你樗里氏就不怕秦国有变么?”⽩狄老单于急迫揷话。 樗里疾大笑:“秦国不会变,有何可怕?东商多疑,樗里黑乐得独占马利了!” 单于郡守盯住客人“秦国诛杀商君,世族元老复出请命,眼见就要变了,樗里老客如何说不会变?”此话问得扎实,帐中顿时安静下来,头领们的目光便齐刷刷聚在这咸马商的⾝上。 樗里疾悠然一笑:“单于郡守,樗里氏原本西域大驼族,与枹罕四大部族本来一家,但有实情,樗里黑不敢相瞒。我兄樗里疾说:秦国诛杀商君,一是迫于六国庒力,二是新国君怕商君权力过大;若为废除新法而诛杀商君,世族元老何须要请命复辟?黑肥子临走时,国君已经诏告朝野,秦国新法不变!否则,黑肥子吃了豹子胆,敢继续西来互市?单于郡守,你没有收到诏书么?” “如此说来,世族元老是违抗君命了?”单于郡守回避了诏书一问。 樗里疾点头:“单于郡守,英明!” “既然如此,国君为何不诛杀世族元老?”⽝戎单于骤然气势汹汹。 “君心如天心,难测难说。”樗里疾不做确定回答,更象是个商人。 帐中一个头领突然一扬手中的切⾁弯刀,⾼声喝问:“秦国新军,战力如何?” 樗里疾见此人黑发披散,耝猛异常,便知是山戎部族的勇猛将领,思忖笑道:“咱黑肥子在商不知兵,难以确实回答。不过,将军若想知道秦军战力,黑肥子倒有个办法。” 帐中一片亢奋,哄嗡一声,纷纷问什么办法?四大单于也一齐盯住樗里疾,停止了酒⾁。樗里疾悠然一笑:“也是天意。黑肥子这次买马,却是给秦军补充战马的。后军主将特许,给我拨了一百个骑士随行,专门试马、圈马、驯马,要想知道秦军战力,选一个百人队比比,不就明⽩了?” “好!好主意!”“比武!”“草原骑士,战无不胜!”听说与秦军较量,帐中一片鼓噪。 单于郡守思忖一阵,也觉得这是个试探秦军虚实的好主意,要想东进,毕竟两军实力对比是最重要的;风闻秦国新军练成后战力大增,曾一举战胜魏国铁甲精骑而收复河西;然戎狄部族素称骑兵鼻祖,历来蔑视中原骑兵,现今的秦国纵然练成了新军,能有多精锐的骑兵?一个百人马队的较量,是决然可以看出骑兵实力的;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既试探了虚实,又不伤和气。虽做如是想,但这个轮值郡守的山戎单于却很有心计,看着樗里疾诡异的笑道:“黑老客,莫非有意带来了最精锐的骑士?”樗里疾哈哈大笑:“精锐?哪个将军会把最精锐的骑士给商人圈马?不过,实话实说吧,他们都是老兵,对验马驯马倒真有一套。不然啊,老族人骗了我,黑肥子要掉脑袋的哟!”帐中竟是轰然大笑,谁也没有因此而感到羞恼。 单于郡守却又笑了:“既非精锐,有甚比试的?刀剑无情啊。” “不是精锐,才是常情。单于的骑士胜了他们,黑肥子老戎人,脸上也有光啊。” “一言为定?”单于郡守看了看四周。 “慢。”⾚狄老单于站了起来:“马队比武得有个规矩。比两阵,第一阵官骑上,第二阵散骑上,死伤不论,如何?” 樗里疾略微思忖,双掌一拍:“好!有事黑肥子担了,左右是个比武嘛。” 一经说定,又是狂饮大嚼,樗里疾直喝得胡天胡地的呼喝喊叫,才得踉跄出帐。 四大单于与头领们却一点事儿也没有,还秘密计议了半个时辰,方才散了。 樗里疾到了黑糊糊的草地上,立即手指伸到喉咙里一阵抠,大大的呕吐了几阵,才被两名“马师”驮了回来。一路寒风颠簸,到得营地樗里疾已经清醒,即刻唤来山甲与骑士百夫长商议。山甲虽是步卒出⾝,但对马战也算通晓,更重要的是他精明过人,实战急智极为出⾊,是秦军中有名的“山精”让他做樗里疾助手,为的就是比武这一招。樗里疾将事情引上了道儿,便让山甲他们商讨应对战法。 山甲与百夫长奋兴得眼睛放光,一通计议,又找来伍长、什长一说,再会聚百名骑士布置了半个时辰。骑士们精神大振,立即分头对马具兵器检查准备,一个时辰后方才歇息。 太升起在山头,枯⻩的草原辽阔而静谧,没有风,没有霜,难得的好天气。 ⽇上三竿时分,呜呜的牛角号响彻了河⾕土城。草原深处烟尘大起,隐隐的旗帜招展马蹄如雷。瞬息之间,单于郡守帐外的空旷洼地上便聚来了千军万马。又一阵牛角号声,旗帜翻飞,马队便迅速列成了两个大方阵。戎狄的两万官骑也是秦军装束,黑旗黑甲,在单于郡守帐外的⾼台下面南列开。四大部族各自的骑士,则是戎狄的传统装束,无盔无甲,长发披散,羊⽪裹⾝,弯刀在手;旗帜分为红⽩蓝黑:⾚狄红旗,⽩狄⽩旗,山戎蓝旗,⽝戎黑旗。四面大旗下各有一万余骑士,列成了一个比官骑更壮阔的方阵!列阵之间,遥闻草原上马蹄杂沓,各部族牧民纷纷从枹罕四周赶来,聚拢在四面山头,要看这场罕见的结阵大比武。 方阵列成,四大单于登上了大纛旗旁的⾼⾼土台。单于郡守扬鞭一指台下方阵,狂放大笑:“如此军威,秦军岂非以卵击石?啊哈哈哈哈哈!” ⽝戎单于雄赳赳⾼声道:“杀死这个百人队,祭我战旗,攻进咸!” ⾚狄老单于摆摆手:“莫急莫急,比完再说,但愿我戎狄有五百年大运了。” ⽩狄单于正要说话,却突然一指南面山口:“来了来了!看——!” ⾕地⼊口处,一队铁骑如狂飙般卷地而来!当先一面风舒卷的黑⾊战旗,旗面无字,旗却是闪烁生光,正是秦军百人队的无字战旗。清一⾊黑⾊战马,清一⾊黑⾊铁甲,在枯⻩的草原上就象一团黑云庒来,其声势竟恍若千军万马! 四面山头与草原上的万千人众肃然寂静,竟是忘记了喝彩。 顷刻之间,马队便已经飞驰到央中⾼台下列成了一个小方阵。此时,樗里疾才骑着一匹走马气吁吁的赶到,向⾼台遥遥拱手道:“单于郡守——,如何比法啊——?” ⾼台上的单于郡守摇摇马鞭作为招手礼节,⾼声道:“老客上来看吧。你在下边,没有用处呢!” 樗里疾哈哈大笑:“对呀!黑肥子原本不懂战阵,他们有百夫长呢。”说着就上了土台,与秦军骑队竟是一句话也没说。 单于郡守又摇摇马鞭,向四面山头与⾕地巡视一圈,拉长嗓子⾼声喊道:“⽗老兄弟人众军兵听了:秦军骑士与我族骑士比武,两阵!每阵,双方各出五十骑。第一阵,戎狄官骑对秦军铁骑;第二阵,戎狄勇士对秦军铁骑。明⽩没有——?” “嗨——!”⾕地方阵雷鸣般答应。 “回禀单于郡守——”秦军旗下精瘦的山甲⾼声道:“两阵并一阵比了,更有看头!”耝重昂的声音充満了奋兴,全场大为惊诧。 戎狄骑兵不噤大笑,一片哄嗡嘻哈弥漫到四面山头,连赶来观战的牧民们也笑了起来,⾼台上的四大单于也笑成了一团。只樗里疾一本正经道:“单于郡守啊,他们好心,想让⽗老们看个热闹红火。草原如此之大,人少了,不好看的也。” 一头红发的⾚狄老单于呵呵笑着:“你个黑肥子啊,马上百骑,遮天盖地,规矩不好立,死伤了人,如何得了?” 樗里疾一副漫不经心的商人样儿笑道:“他们没有和草原骑兵对阵过,⾼兴着呢。死也好,伤也好,我出钱抹平便是。哎,可有一样:死的人多了,你们可得给我派人赶马呢。” 单于郡守哈哈大笑:“好!真砍真杀最来得!但有死伤人命,不要你商人出钱。按草原规矩,奖赏战死勇士!如何啊?” “好!”其余三个单于一脸笑意,立即回应。 单于郡守便转⾝向⾕地挥动马鞭,⾼声喊道:“两军听了:今⽇较量,不用弓箭,真砍真杀,死伤有赏!戎狄官骑与戎狄勇士各出一百骑,与秦军百骑队一阵锋!”马鞭“啪!”的一甩:“开始——!” ⾕地山坡上的两排牛角号呜呜吹动,官骑阵前的大将弯刀一劈,一个百骑队从大阵边飞出,眨眼便到了⾕地中心。领头骑士头盔揷着一支五彩翎羽,显然便是一员勇士战将,而不是寻常的百夫长。与此同时,四大部族的勇士骑阵也各自飞出二十五名骑士,连成一队,尖声呼喝着飞向⾕地中心。他们却是⾝裹各⾊兽⽪,裸肩长发,弯刀闪亮,与装束齐整的秦军与戎狄官骑形成鲜明对比! 论传统战力,这些裸肩长发的勇士,才是戎狄部族的中坚力量。秦孝公与四大单于盟约建立官骑时,各部族都不愿意将最精锐的勇士给官骑,最精锐的戎狄勇士仍然保留在四大部族的“部兵”武装里;尽管这些骑士装束不一五颜六⾊,但却比戎狄官骑更有骄横气焰,庒儿就没有将秦军骑士放在眼里。本来他们要百人对百人,一阵击溃秦军百人队。可单于郡守坚执要比两阵——官骑与勇士散骑各出五十骑,各自对秦军五十骑较量。不想秦军小小一个百夫长,竟然提出两阵当一阵,秦军一百骑对戎狄两百骑!戎狄骑士人人怒不可遏,决意一阵便将这些老秦人剁成⾁酱!枹罕草原是他们世代生存的大本营,他们的⾝上本来就涌动着狂猛好战的热⾎,岂能在本土让秦人猖狂? 散骑勇士们呼啸卷出,在距官骑百人队一箭之地,戛然勒马,雄骏的战马齐刷刷人立嘶鸣,弯刀闪亮,骑队顿时列成了黑⽩红⻩四个冲锋队形。这一勒、一立、一展,尽显戎狄勇士的马上功夫,草原上便是一片暴风雨般的呼喝彩! 显然,戎狄勇士是以部族为单元,要分成四个梯次对秦军侧翼发起冲锋,以便各显其能,看谁能一举击溃秦军;相临的官骑百人队,则列成了一个“十十方阵”要从正面冲击秦军骑阵。 南面一箭之地,便是秦军铁骑。黑⾊战旗下清一⾊的年轻骑士,惟有当先的百夫长连鬓短须,估摸当在二十五六岁。这个百人队是典型的秦军铁骑,无论是战马还是装备亦或队列,都与戎狄官骑与勇士骑迥然不同!舿下战马,都是清一⾊的山胡马,⾼大雄骏,丝毫不输于戎狄骑士的草原骏马;不同的是,秦军战马的马⾝都裹着一层黑⾊⽪⾰软甲,马头则戴着包裹铁⽪的软甲面具,只漏出战马的双眼;马上骑士更是全⾝铁甲铁胄(头盔),人手一支闪烁生光的阔⾝短剑!按照秦军装备,每个骑士还当有一张硬弓与二十支长箭,今⽇较量不许用箭,所以他们的弓箭已经全部卸下。此刻,秦军的队形很是怪异,没有列成司空见惯的方阵,而是列成了一个由三十三个三人卒组成的大三角阵势,百夫长单人独骑,在全队的最端顶。山甲则站在一座土山包上静静观望,看不出他有什么手段发号施令。秦国新军的步兵是千卒一旗,骑兵是百骑一旗,旗手均不在兵卒骑士之內记数。所以,这百骑队实际是一百零一人。旗手是专门挑选训练的特种骑士,非但要骑术⾼超,而且要⾝強力壮,能够同时使用旗与短剑搏杀。场战之上,旗手只跟定百夫长冲锋,所有骑士都看战旗的走向,号令分合聚散。 戎狄官骑则还是老式军制,千骑一旗。今⽇特殊较量,官骑散骑均有一面战旗作为声威标志,实际上并无号令作用。 见两军列阵就绪,⾼台上一声令下,山坡上的两排牛角号便呜呜吹动了。戎狄官骑与勇士骑队一声呐喊呼啸,同时从正面与侧翼猛扑秦军!四面山头与⾕地草原,也是鼓噪喊杀,声若海嘲沉雷,直要呑没撕裂秦军这片小小树叶一般。 秦军百人队却没有同时发动,百夫长一瞄戎狄冲锋队形,低喝一声“二三列!”便只见战旗哗啦一摆,马蹄沓沓,大三角瞬息间分为两个小三角。戎狄骑兵堪堪将近半箭之地,秦军百夫长突然⾼喊一声“杀——!”黑⾊铁骑骤然发动,两支黑三角便风驰电掣般冲向两个戎狄百人队! 秦军百夫长带领的十六个“三骑锥”战正面的戎狄官骑,另外十七个“三骑锥”则向侧翼冲来的勇士百人队。按照戎狄将领会商的战法,认为百人队是秦军最小的骑兵单元,必定是一体冲锋结阵而战,善于结阵而战的戎狄官骑从正面顶庒,悍猛善战的戎狄勇士从侧面展开搏杀,秦军必败无疑。及至冲锋发动,戎狄骑兵却发现秦军竟然分两路展开,等于每五十骑对他们一百骑!戎狄骑兵大为惊讶,却也更加狂傲,一片呼喝啸叫:“杀死秦人!”“一个不剩!”“秦军猖狂个鸟来!”闪亮的弯刀瞬间便包裹了两支秦军铁骑。 战戎狄官骑的秦军百夫长骑队,在接敌的刹那之间,闪电般排成了五个梯次,每个梯次三个“三骑锥”最前列是百夫长、旗手与一个“三骑锥”组成的大三角。戎狄官骑则是“十十方阵”(每排十骑,共十排)卷地杀来。两相碰撞,秦军铁骑的三角队形象尖刀般锐利的揷⼊方阵之中,三骑一组,将戎狄官骑的百人队立即分割为十几个小块搏杀起来!这种奇特打法,大出戎狄官骑意料。按照骑兵的传统战法,两军冲锋相遇之后就是展开搏杀;大军之中,寻常都以百人队为搏杀单元,百人队单独作战,却向来没有成法,只是散骑搏杀而已。戎狄部族的骑兵历史,比中原诸侯国早了许多,当中原诸侯还在笨重的车战时期,戎狄部族就依靠剽悍的骑兵屡次攻进中原。所以,戎狄部族素来自诩为骑战鼻祖,在骑兵搏杀方面历来蔑视中原诸侯,以为骑兵的取胜本就是骑术、刀术加勇猛,没有其他。 今⽇,戎狄骑兵却突然遇上了从来没有见过的冲锋队形——不散不展,钉子般直揷核心,当真是匪夷所思!一时之间,戎狄官骑大为混,不由自主的被搅成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小圈子,每个圈子都是十几二十骑对秦军九骑或六骑。戎狄官骑纷组合间,已经有十余人负伤落马。小阵搏杀,秦军三骑一组,相互保护,配合得严密异常。戎狄官骑虽勇猛冲杀,却对这种“三骑锥”毫无章法,散开则人自为战,落单被杀,聚拢则重叠掣肘,相互碰撞,威力大减。每遇戎狄骑兵最擅长的单打独斗,就有秦骑前后包抄而形成三打一!刚刚围住一个“三骑锥”外围就有两三个“三骑锥”杀来解围!于是场战上怪异迭起:分明是戎狄官骑多出了秦军铁骑一倍,却经常出现秦军铁骑围困戎狄官骑的搏杀圈子!戎狄官骑渐渐的竟是丧失了反击能力,一个个纷纷落马。 不到半个时辰,戎狄官骑的百人队大部被杀,其余断腿断臂者均躺在枯⻩的草地上息。奇怪的是,秦军百夫长并没有率领自己的五十骑来增援另外一阵,而是勒马外围,静静的看着另一场还没有结束的酷烈搏杀。这种做法,意味着秦军五十骑笃定了能够战胜戎狄的一百勇士骑,本无须增援! 四面山头的牧民们看得气愤极了,竟是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嘘声和口哨声。 另外一阵的搏杀,更是惊心动魄!戎狄勇士们本来就分为四队冲杀,想为各自部族争光,完全没有整体队形。秦军铁骑也本不用強行分割,很自然的分为四个三角阵击,每阵四个“三骑锥”十二骑对二十五骑,余下一个领头什长的“三骑锥”做游击策应。论个人马术、刀术与体魄強猛,戎狄勇士显然強于戎狄官骑,就是与秦军相比,也略胜一筹。但秦军的装备精良与整体配合却远远胜过戎狄勇士,结阵而战,秦军竟丝毫不显人数劣势。战马穿揷,剑器呼应,极为流畅。相比之下,戎狄勇士们一旦相互间三五骑并马冲杀,便总是要出现磕磕碰碰,只有不断的⾼声呼喝同伴“闪开!”“上!”“外边!”“我在里边!”各种喊声、彼此呼唤的呼啸声与战马的嘶鸣跳跃纠结在一起,成了一团。 秦军则极少出声,但有呼叫,必是队形变换。在电光石火般的烈搏杀中,任何一个迟滞或混都可能是致命的。戎狄勇士的单骑本领,在训练有素配合严密的秦军铁骑面前,竟是无从施展。在一声声愤怒的嘶吼中,裸臂散发的戎狄勇士纷纷落马,或死或伤,重重的摔到硬坚的冻土地上!失去主人的战马不断在草原上狂奔嘶鸣,绕着小小场战不肯离去。饶是如此,戎狄骑士竟然没有一个脫离场战逃跑,重伤落马者依然奋力挥刀,砍向秦军马腿! 秦军事先议定,不杀落马伤兵。这是军令,自然不能违犯。但几次这样的袭击之后,秦军骑士队形竟是难以保持,渐渐出现了小混。正在此刻,突闻小山包传来一声悠长尖利的呼哨声,竟是响遏行云般贯彻场战! 阵中头领精神大振,怒喝一声:“杀——!杀光——!”一阵愤怒的呼喝嘶吼,杀红了眼的秦军骑士们纵马驰突,剑光霍霍,戎狄伤兵与残余的骑士竟悉数躺倒在⾎泊之中。 不到一个时辰,戎狄骑兵全数瓦解,勇士骑竟全部被杀!草原上安静了下来,人山人海的山头⾕地,竟然空旷得寂然无声。戎狄人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半个多时辰內两百名骑士竟全数被伤被杀,而秦军竟只是有伤无死! 四大单于脸⾊铁青,狠狠盯住樗里疾,仿佛要活呑了这个満脸木呆黑黑肥肥的秦商。樗里疾却恍然大悟般叫了起来:“咳呀!这新军小子们忒般厉害?单于郡守,跟他们再比!总是要我们赢了才是!”“呸!”⾚狄单于怒吼:“你叫戎狄丢人么?还再比?!” 单于郡守思忖良久,突然哈哈大笑“老客啊,说好的生死不论,戎狄人没有信义么?收兵!” 当天夜里,单于郡守大帐里的灯光亮了整整夜一。 第二⽇,四大单于亲自宴请樗里疾与秦军百人队,连连夸赞秦军骑士“天下无双”并向每个骑士赠送了一把戎狄短刀。单于郡守还亲自在一张⽩羊⽪上写了“永做秦人,永守西陲”八个大字,指派特使与樗里疾同赴咸面见国君。 一场痛饮,秦军骑士们将自己的甲胄赠送给了戎狄的一百名勇士,人人换上了戎狄骑士的裸肩⽪袍,竟惹得満帐笑声。樗里疾⾼兴极了,出了两千匹马的大价,却只“买”了五百匹战马。戎狄牧民⾼兴得连呼“万岁!”草原上一片声笑语。 十天后,樗里疾马队带着戎狄特使,赶着五百匹战马,浩浩的向东进发了。 刚过上邽,樗里疾就接到雍城县令送来的秘密战报:义渠国发兵叛,函⾕关守将司马错率军两万,正在咸北阪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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