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2:国命纵横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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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2:国命纵横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10 时间:2017/11/9 字数:105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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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从洛头顶汹涌东去,南岸便成了广阔的平原。 说平也不尽平,在这敖仓以西二百里处,便有两座山头平地拔起,时人叫大伾山。伓者,两山重叠之象也。其所以叫大伾山,原是这两座山连体崛起,⾼大重叠而又显赫孤立!若在群山丛中,这两座山本也是微不⾜道的小丘。可它偏偏生在紧靠大河的南岸平原,便显得不同凡响了。舂秋战国时人,但凡以“大”字为某事命名,便是极赞其崇⾼伟岸。人如“大禹”⽔如“大河”此山冠以“大”字,⾜见其在时人眼中的显赫不凡。但是,这个“大”字也绝不仅仅是山有险峻雄奇便能得到的,更重要的是,这座山有着久远的神,有着极为重要的要塞地位。西周时期,大伾山本来是郑国北部的界山。山上山下林木苍莽,郑国便就势圈为“郑圃”将大伾山做了郑国公室的专有狩猎区域。周穆王喜好出游狩猎,闻得郑圃多有鸟兽,便率王师三千,东来鸟猎兽。来到山下,周穆王弃车换马全副戎装,立即登山围猎。掌管天下山泽的虞人连忙带领三百军士在前面掠林搜山,驱赶出隐蔵的走兽大鸟以供天子杀。不想掠至山,骤然发现一只斑斓猛虎伏在芦苇丛中!眼看天子就在后面,虞人惊慌大呼:“虎伏葭中!我王退后!”周穆王的马前猛士奔戎一声大喝,势如奔雷,飞步赶来,扑⼊芦苇丛中与猛虎徒手相搏!未及一刻,奔戎便手执猛虎双耳,骑着猛虎来到周穆王马前。奔戎一声大吼,猛虎竟长啸一声,匍匐在天子面前。群臣军士⾼呼着“猛虎臣服!天子万岁!”周穆王大喜过望,⾼声下令:“虎为兽王,将其永久关押此山,毋加伤害!”奔戎便将猛虎关进一只山洞,洞口用大石堆砌,大书了“虎牢”二字。 从此之后,人们一提起大伾山,便都呼为“虎牢” 舂秋时期,郑国一度称霸中原。当时的大诸侯晋国是晋成公在位,他联络中小诸侯三十余国,会盟于⻩河北岸,决心遏制郑国。经过三天秘密商议,会盟诸国在大伾山修建了一座可以驻屯十万大军的城堡,这座城便命名为虎牢关。虎牢关筑成,诸侯盟军便堵在了郑国大门口,得郑国不得不与盟国议和罢兵。从此,郑国小霸便一蹶不振了。 进⼊战国,郑国被韩国呑灭,但虎牢关却被吴起率军夺归了魏国,成为魏国向崤山与函⾕关推进的要塞基地。秦国強大后夺回了函⾕关与崤山,趁势推进到函⾕关以东,虎牢关的位置便骤然显得更为重要,竟成了整个中原的西大门!这时的虎牢山与虎牢关,历经百余年修葺扩建,已经成为雄奇险峻的赫赫关城。后世《⽔经注》这样描述虎牢关:“萦带伾⾩,绝岸峻周,⾼四十丈许,城张翕险,崎而不平!”就是说,虎牢关南有汜⽔北有济⽔萦绕,建在大伾山的央中山,居⾼临下的控制着东西两面的要道,城⾼四十多丈,依山势开合,险峻异常!苏秦选中了虎牢关,要在这里举行六国合纵的会盟大典。 会盟地点的确定并不是轻而易举的。出得临淄的第夜一,他们竟整整商讨了两个时辰。寻常时期,会盟地点是由盟主国确定的。今盟主未定(实际上要在会盟时方能确定),与盟各国便都想会盟在自己的国土內举行,以显示本国的实力地位。六国合纵,未定盟主,地点的选择自然便会有一番微妙的纠葛。⻩歇最先提出:会盟当在楚国的淮北。韩国委婉提醒苏秦:最好在新郑会盟,以壮弱韩声威。赵胜提出在上,理由是使秦国不敢觊觎河东。燕国自知偏远,没有提出动议。惟独齐国孟尝君提出在别国举行,齐国目前不宜做东。魏无忌始终没有说话,只说此事非大节,当由苏秦决断。一番思忖,众人竟都不再说话,只是望着苏秦。“虎牢关!”苏秦似乎早已经想好,悠然微笑着讲说了虎牢关的历史变迁,最后笑道:“虎牢会盟,恰似当年晋国会盟诸侯,遏制郑国霸权。且虎牢关直面函⾕关,抗秦壮志昭昭大⽩,岂不大长六国志气?” “好!便是虎牢关!”众人大是振奋,竟异口同声的拍掌赞同。 会盟地点一确定,众人便一致公推将韩国新郑作为会盟后援基地,以示对唯一没有派特使参与商议的韩国的慰抚。大计定下,各人便回国禀报并商定会盟⽇期。荆燕回燕国,赵胜回赵国,⻩歇回楚国,魏无忌回魏国。苏秦顾忌孟尝君田文回去后被国丧羁绊,便极力主张孟尝君留下,与自己一起到新郑筹划会盟事务,众人一致劝说,孟尝君也就认可了。次⽇一早,众人在大河岸边约定了回报⽇期,便各自分道扬镳去了。却说苏秦与孟尝君带领六国护卫三千余人,先行赶到虎牢关外扎好大营,便立即派一员魏国将领持魏王令箭与苏秦书简进关联络。这时虎牢关,已变成了魏国的抗秦西大门,由将军晋鄙率领五万精锐镇守。晋鄙验看了令箭书简,便亲率一千军马与十辆牛车,拉着几十头猪羊与几十坛大梁酒前来犒劳。苏秦见晋鄙四十多岁,稳健厚重而不苟言笑,言谈间也是甚为相投,便在饮酒间委托晋鄙辅助孟尝君进行前期劳作,晋鄙豪慡的答应了。苏秦见大事已定,次⽇清晨便带着一百铁骑南下新郑了。 这时,韩国正面临一场大战,朝野间充満了紧张气氛。 原来,苏秦在几个月前离开韩国后,韩国加盟合纵的消息便传到了宋国。狂妄的宋王剔成,立即感到这是大捞韩国一把的最后机会,立即秘密准备,撤回了驻守在边境的全部兵马,并出派秘使与秦国联络,要两路大举进攻韩国,一举灭韩!不想在宋国的韩国商人将消息秘密传回了韩国,韩国顿时紧张起来。一个宋国已经令韩国大为头疼,再加上秦国泰山庒顶,韩国岂能保全?于是韩国一边紧急备战,一边出派飞骑斥候打探合纵消息,一边出派紧急特使向三晋老——魏赵两国求救。 正当风声鹤唳之际,苏秦到来了。韩宣惠王一听大喜过望,竟是亲自出城郊。及至苏秦将合纵经过情形备细说明,宣惠王更是感奋不已,虔诚的向苏秦一躬到底:“先生天下大器,救韩国于⽔火之际,自今⽇伊始,先生便是我韩国丞相也!”苏秦连忙谦让,韩宣惠王却生怕跑了这个目下能调动六国兵马的救星,更是力劝不止,且立即命內侍捧来丞相大印,亲自佩在苏秦间方才作罢。苏秦喟然一叹:“韩王听臣一言:苏秦断定,宋国秦国必在三几⽇內销声匿迹,宋国很可能还要派使与韩国结盟修好呢。此非苏秦之力,而是合纵之力也。” “是么?”韩宣惠王惘的睁大了眼睛,突然⾼声道:“先生莫忙,看个⽔落石出再走!”情急之相,竟是生怕苏秦走了。苏秦哈哈大笑:“苏秦大事未了,如何走得?” 三⽇之后,斥候传来密报:秦国没有出兵;宋国特使上路,前来议和修好。消息传开,新郑顿时沸腾,比打了一场大胜仗还热闹。韩宣惠王大宴苏秦,感慨之情溢于言表:“合纵未动,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丞相奇才矣!大哉合纵也!”就这样,苏秦便佩着韩国相印、带着六百名韩国的铁骑护卫与韩国的太子特使,一起回到了虎牢关。几天之中,孟尝君已经指挥军士将会盟场地的各国行辕驻地大体划好,唯等苏秦定下次序式样,便可动工搭建。苏秦将韩国的情由说了一遍,感慨良多,听得孟尝君大笑不止:“世事忒煞做怪!背霉之时,要官都没有,气运来时呢,不当官都不行!我看呀,先生这相印不止一个呢。”苏秦揶揄笑道:“孟尝君是说自己吧。”“对对对,我也是。”孟尝君连连点头:“一个庶出子,正在提心吊胆的当口,爵位⾼冠就雨点般的来了,打得你缓不过气来呢。”苏秦破天荒的开怀大笑:“孟尝君啊,当真可人!难怪鸣狗盗之徒也追随呢。”两人同声大笑,竟引得另一座帐篷的韩国太子连忙派人来问有何好事,两人更是乐不可支。 正在苏秦准备盟约文本,孟尝君搭建会盟祭坛的忙碌时刻,荆燕飞马赶回,带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燕文公溘然病逝了!苏秦想起燕文公对合纵的发轫之功,对自己的知遇大恩,不噤悲从中来,竟是跌⾜大哭,在虎牢山北麓专门设置了一个祭坛,向北遥遥拜祭。直到⼊夜,荆燕才独自走进苏秦大帐,将一个密封的铜管给了他。苏秦默默打开,赫然一幅⽩纱,娟秀两行大字: 苏子无恙乎?别来甚念。燕公骤薨,大志东流。新君称王,我心惴惴。惟有大隐,可得全节。思君归来,点我津。君业巍巍,远人慰矣。 苏秦读罢,百感集,竟是痴痴愣怔了半⽇。 大半年来六国奔波,虽说是风云变幻惊险坎坷,却也是淋漓尽致的挥洒才华的快意岁月。在环环相扣的紧张斡旋中,燕姬已经深深的沉到了他的心底。骤然之间,燕文公病逝,燕姬竟成了孤悬老树的一片绿叶,酷烈的权力风雨,随时都有可能将这片绿叶撕碎!“新君称王,我心惴惴”便见燕国宮廷绝不平静,燕姬已经觉察到了暗蔵的危险。“惟有大隐,可得全节”燕姬是个奇女子,在燕文公晚年多病的几年中,她一直是燕国举⾜轻重的人物,与太子也一直相处得颇好。然则一国新君即位,就是一场权力重新分配的冲突,传统的权力绝不允许一个女人夹在其中,除非她本⾝具有极大的实力。燕姬虽有斡旋之才,却绝然不是強力女主之气象。在此危机四伏的关头,她置⾝权力场之外而“大隐”的确不失为保全自己的明智选择。至于如何大隐?苏秦相信燕姬能找到最合适的方式。想到燕姬一时尚无命之忧,苏秦心中略感宽慰,不噤长长的出了一口耝气。合纵正在最后的要紧关头,自己如何能北上燕国?也只有等合纵告成之⽇,再回燕国与她相见了。这夜一,苏秦竟是生平第一次难以⼊眠,大帐踱步,直到东方发⽩。 ⽇上三竿,孟尝君来邀苏秦去视察盟主祭天台,将及大帐,突闻马蹄声疾!孟尝君手搭凉棚一望,便见一骑火红⾊骏马风驰电掣般冲下官道,冲进了军营,瞬息之间便飞到了央中大帐前。见孟尝君仗剑而立,骑士滚鞍下马:“公子无忌紧急书简!”孟尝君连忙打开,一行大字触目惊心——魏王病逝,举国哀痛,国丧在即,会盟似可稍缓! “岂有此理!”孟尝君愤愤的嘟哝了一句,便快步直⼊大帐。 苏秦还和⾐伏在长案上,听得⾼声疾步,猛然睁开眼睛,见孟尝君神⾊有异,心中不噤一沉,便已霍然站起。孟尝君面⾊沉的将竹简递给苏秦,却是一句话不说。苏秦凑近一看,惊讶得竟愣怔了片刻。孟尝君却冷笑道:“魏王做了五十一年国王,比我王还年长十多岁,活了八十多,凭甚说也是老喜丧了!如今却要借国丧之机延缓会盟,真真岂有此理?果真延迟,我对齐国朝野却如何开释?莫非齐王国丧就比不得魏王么?”苏秦尚在嗟叹惋惜之中,孟尝君的忿忿之情,却使苏秦顿时醒悟——此事不能等闲视之,若果会盟因此而更改,第一件大事便违了诚信,六国合纵便可能就此效尤!苏秦思忖片刻便冷静了下来:“孟尝君稍安毋躁,我等得好生揣摩此事呢。”“揣摩?”孟尝君揶揄笑道:“先生真乃鬼⾕子⾼⾜也,明是魏国做大,能揣摩出小来?”苏秦心知齐魏结怨极深,孟尝君的刻薄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为合纵总使,却一定要熄灭了这点火星:“孟尝君,你以为魏无忌此人如何?” “无忌公子没说的,大器局。” “如此说来,无忌公子不会提出延缓之说了?” “那是自然。定是新君昏聩,要彰显自己的大孝之名。” “果然如此,无忌公子难道就不能劝谏?” 孟尝君困惑的笑了:“对也,这无忌公子如何就不据理力争呢?报来国君之意,将火炭团撂给先生?如此岂不惹天下英雄一笑么?”“无忌公子颇有机谋,绝非不能力争,而是想借你我之力。”苏秦颇有神秘意味的笑了笑:“以我揣摩,无忌公子与新君一⺟同胞,皆是魏王嫡子,其兄主张延缓会盟而全力守丧,无忌公然反对似有不妥。于是,公子便将此意在报丧书简中一并提及,让你我反对,他来助力,如此似乎顺当一些。孟尝君以为然否?” 孟尝君恍然大笑:“有门儿!先生果然揣摩有术,田文大长见识了。谁去大梁?”“我去吧。最迟两⽇便回。” “好!田文守营,等候楚赵消息便了。” 两人议定,苏秦立即忙了起来。先向新燕王修书陈明利害,力主按期赴盟。书简写成,荆燕立即带着书简飞马北上。为防楚国有变,苏秦又向⻩歇与屈原各自修书一卷,派两名楚军国吏兼程南下。“赵国近便,有事我便一并融通了,祭台工期不能拖延。”苏秦匆匆叮嘱了孟尝君一句,便带着十名燕国骑士奔赴大梁去了。 说也费解,恰恰在这最要紧的关头,几个大国便都出了事。齐威王、魏惠王、燕文公三个老国君一个接一个病逝。赵肃侯、楚威王两个正在盛年的国君,又同时卧病不起。只剩下一个韩宣惠王,竟是一⽇三探,急得团团转。当此时刻,苏秦没有慌。冷静揣摩之后,他认为这正是合纵的生死关口,也是自己终生功业的生死关口,能够挽狂澜于既倒,合纵可成,功业可建;否则便是合纵效尤,功业流⽔,自己将永远成为天下嘲笑的人物。苏秦的秉特长,正在于他的柔韧強毅。他在奔赴大梁的途中,已经接到了楚国赵国的紧急书简,但仍然风风火火的赶赴大梁。 魏无忌正在忙碌国丧,听得苏秦到来,便立即赶回府中。两人秘密商议了一个时辰,苏秦便连夜赴魏王灵堂祭奠。遵照传统丧礼,太子魏嗣只得在灵堂旁的偏殿会见了苏秦,对推迟会盟表示了深深的歉意,反复申明了自己的大孝之心。“敢问太子,何谓大孝?” “恪守古礼:⿇⾐重孝,守陵三载,是为大孝。” “敢问太子,古往今来,可有一位国君做到了⿇⾐重孝守陵三载?” 魏嗣愣怔半⽇:“以先生之见,何谓大孝?”这位太子本是个心无定见之人,被一些心腹谋士说动,决意以大孝彰显名节而在天下立格,使朝野景仰,不想苏秦一问,便立即没了主意。 苏秦从容道:“大孝者:明大义,守君道,彰社稷,強家国也。”见魏嗣依然愣怔懵懂,苏秦坦率庄重道:“目下天下动,強秦虎视在侧,大义之所,在于邦国安危,社稷存亡;君道之要,在于外却強敌,內安朝野。惟其如此,可使泉下之先人瞑目,可使新君之功业大显。否则,家国破,庶民散,纵有⿇⾐守陵,却何以为孝?” 魏嗣沉默片刻,起⾝一躬到底:“先生之言,当头喝也。魏嗣决意跟从先生,如期会盟,建功立业,以慰⽗王泉下之灵。”苏秦也是大拜还礼:“国无主则,太子当立即除服即位,称王建制。一月半之后,虎牢关再会。”魏嗣大是振作,提出让无忌随同苏秦前往筹划。苏秦却执意要魏无忌留下,辅佐太子定安朝局。魏嗣感动得涕泪唏嘘,直将苏秦送出王宮之外,又叮嘱魏无忌郊送十里方罢。苏秦本来很想有魏无忌这样一个帮手,但又怕魏嗣中途再变,便只有让魏无忌留下督促魏嗣。魏无忌也明⽩苏秦心意,依依不舍的将苏秦送到十里亭下,对苏秦说了赵国的许多宮廷內情,方才看着苏秦上马去了。及至苏秦马不停蹄的赶到邯郸,赵胜早在等候了。稍做计议,赵胜立即带领苏秦去见主政的太子赵雍。赵肃侯劳成疾,近⽇突发腿疾,竟然卧榻不起,事属突然,赵雍与赵胜竟是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对君⽗说起合纵的紧急?苏秦见赵雍赵胜兄弟依然如故,便知赵国并无国策变化之忧,也就放下心来。三人通气之后,苏秦便⼊宮求见赵侯。 肃侯赵语虽然在位已经二十四年,却是五十岁刚刚出头,正在盛年之期。但这赵语少年时多有坎坷,三次受伤,便患了莫名暗疾,加之即位后昼夜劳,腿疾发作后,便只有卧榻长眠了。苏秦见到赵肃侯时,他正在卧榻上听人读简,小小寝宮中弥漫着浓浓的草药气息。从帷幕外望去,卧榻上的赵肃侯満头⽩发枯瘦如柴,一副英雄暮年的悲凉气象,蓦然之间,苏秦想起了⽩发苍苍的齐威王的最后时刻,不噤感慨万端,双眼模糊了起来。 “帐外,可是苏秦先生?”赵肃侯声音虽弱,却是耳聪目明,神志清醒。“苏秦参见赵侯。” “先生远来,莫非合纵有变么?” “君上明鉴:齐魏燕三王薨去,楚威王与赵侯又骤然患病,苏秦恐合纵有流沙之危,特来禀报,以求良策。”苏秦语气很是沉重。赵肃侯霍然坐起,目光炯炯有神:“先生毋忧,赵语便是坐着轮椅,也当撑持合纵!”一语掷地,字字金石,竟大是英雄本⾊!在这位国君心目中,合纵虽然名义上从燕国发起,然而只是在真正有实力的赵国加盟之后,合纵才成为真正可行的天下大计。赵语始终认为,赵国才是合纵大业的真正基。赵人自来多英雄豪情,视支撑危局为最大荣耀。当此六国合纵面临夭折之际,赵语想起与⽗亲赵仲周旋终生的几个老国王都撒手去了,中原战国惟有他一个老树参天了,支撑合纵,舍我其谁?苏秦肃然一躬:“但有赵侯,天下何忧?” 赵肃侯哈哈大笑:“老夫也是来⽇无多,权当最后风光也!” 赵胜在旁⾼声道:“儿臣与先生同去,请君⽗允准!” “男儿本⾊在功业,守在邯郸老死么?去吧,跟先生长长见识。”赵肃侯笑着答应了。邯郸事定,苏秦心中稍安,次⽇清晨便与赵胜兼程南下。两天后赶到虎牢关,楚国方面竟还是没有消息。苏秦反复思忖,终是心有不安,便请孟尝君与赵胜在虎牢关留守,自己又马不停蹄的南下了。虽说是一⾊的快马轻骑,但楚国山重⽔复,不似中原大道可放马驰骋,想快也快不到那里去。苏秦断然下令:减人不减马,每人两马,轮换骑乘,昼夜兼程!如此一来,原先的护卫骑士由十人变成了五人,连带苏秦六人十二马,竟是昼夜不停的赶路! 整整四个昼夜,除了就餐喂马,竟是没有片刻歇息。到达郢都城下时,十二匹战马竟齐齐颓然卧倒,五名骑士也滚落马下,横七竖八的倒卧在泥⽔之中。只有苏秦摇摇晃晃的走到守门军吏面前,堪堪亮出了楚王的⽩⽟令箭,便软软的倒在了城门之下…⻩歇闻讯,一面派人飞马通报屈原,一面带着太医驾着轺车飞赴郢都北门。来到城门,只见一人倒卧在雨后泥⽔中,面⾊苍⽩瘦削,须发灰⽩杂,两股之间的布⾐已经渗出了殷红的一片!骤然之间,⻩歇大是惊慌,手忙脚的将苏秦抱起登车,马不停蹄的回府救急。片刻之后,屈原也匆匆赶到了。太医堪堪将苏秦的⾐服艰难的剥下,只见两条腿大间被马鞍磨破的⾎⾁犹自涔涔渗着⾎珠,⾎渍汗污已经使⾐结成了硬板,一片浓烈的汗臭和⾎腥味立即弥漫开来!⻩歇惊讶得“噢呀”连声,紧张的前后张罗。屈原却是泪眼朦胧,久久的沉默着。及至将昏的苏秦安置到卧榻,太医说了声“无得大碍”屈原便大踏步转⾝去了。 “噢呀屈兄,待先生醒来计较一番再说了。”⻩歇见屈原神⾊奋,连忙劝阻。“何须等待?我去禀报楚王!”屈原大袖一甩,径自去了。 一个时辰后,屈原与一队军马护卫着一辆⻩⾊篷车来到了⻩歇府邸前。车篷张开,四名內侍从车厢抬下了一张卧榻,卧榻上躺着枯瘦苍⽩的楚威王。卧榻抬到正厅,⻩歇方才匆匆出,一个大礼参拜,却是默然无语。“先生情势如何?”卧榻上的楚威王息着问。 “噢呀,臣启我王:先生昏,尚未醒来。” “进去吧,我要,亲守先生醒来。” 卧榻抬进两面竹林通风极好的大寝室,安置在苏秦榻前三尺处。两名侍女将楚威王扶起,靠在一个厚厚软软的大枕上。楚威王静静的看着昏的苏秦,觉得他比半年前竟是消瘦苍老了许多,那灰⽩的鬓发,那细密深刻的鱼尾纹,活生生便是一个久经沧桑的老人。一个刚及而立之年的英雄名士,如此百折不挠,如此不畏艰险,竟在六国合纵的奔波中磨折得如此疲惫苍老,当真令六国君臣汗颜!“噢呀,先生醒来了!”⻩歇奋兴的叫了起来。 “低声些个。”屈原走到榻前端详,轻声道:“先生醒了?我王来探视先生了。”苏秦悠悠睁开了眼睛,觉得那股沉沉绵绵的睡意实在难以挣脫,但魂魄深处却总是轰轰响着一个声音,使他不能安寝。那个声音悉极了,河西夜行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时,那个声音使他了过来;草庐苦读,昏昏睡时,那个声音又使他了过来。如今,这个轰轰做响的声音又在心底回着,竟将他从无边的朦胧中硬生生拖了出来…他看到了屈原的盈眶泪⽔,看到了⻩歇的惊喜加,看到了坐在卧榻上的那个苍⽩枯瘦的⻩⾐人——楚王?正是楚王!苏秦心中一震,竟霍然坐了起来便要行礼参见,却又眼前发黑,颓然跌坐在榻上被屈原⻩歇两边扶住。“先生有伤,躺卧便了。”楚威王连忙叮嘱。 苏秦闭目片刻,竟大是振作,坚持拜见了楚威王,又冒着満头虚汗简略叙说了各国决断,最后目光炯炯的看着楚威王:“楚王乃合纵轴心,不知病体能支否?” 楚威王微微一叹笑道:“芈商病体支离,本想延缓会盟之期。奈何先生奋⾝南来,令我等君臣汗颜。先生若此,我等何堪⿇木?”息一阵,楚威王正⾊道:“楚秦势不两立,本王决意如期会盟,但听先生号令便是。”“楚王壮心,令人感佩之至。”苏秦肃然一躬到底:“苏秦尚有一请,请楚王做合纵盟主,担纵约长重担。”楚威王:“先生可与列国君主计议过?” “计议妥当,各国都赞同楚国担纲,苏秦亦认为楚王最为适当。” 屈原很是振奋:“先生之意,大有利于楚国变法振兴,我王当义不容辞!”“噢呀,我王担当纵约长,可大增六国同仇敌忾之气,大好事了!” 楚威王苍⽩的脸上泛出了一片晕红,微微笑道:“既然先生信得芈商,楚国就勉为其难了。只是六国抗秦,联军事大,不可落空,尚请先生与屈卿仔细斟酌一个可行谋划,会盟时当全力落实。” 苏秦见楚威王有成算,显然也是有此准备,顿觉宽慰:“楚王所说极是,苏秦已有大致谋划,晚间当与屈原大司马、⻩歇公子细加磋商。”大计商定,楚威王便回宮去了。苏秦心头一松,便酣然睡去,竟至第二天傍晚方才醒转,梳洗之后顿觉神清气慡饥肠辘辘。⻩歇打开一坛陈年兰陵酒,陪着苏秦大大饕餮了一顿。饭罢苏秦笑道:“正好!没耽搁晚间议事,走,到屈原兄府上去。”⻩歇哈哈大笑:“噢呀,都过去十二个时辰了,这是第二个晚上了。”苏秦愣怔片刻,不噤大笑起来:“糊涂糊涂!快去找屈原兄!”“不用找,我自己来也。”但听厅中一阵笑声,屈原已经甩着大袖飘了进来。三人一阵笑谈,便开始商议苏秦的《六国联军案》,竟是直到了五更鸣。此⽇午后,苏秦与⻩歇便带着二十名护卫骑士匆匆北上了。 回到虎牢关,荆燕也已经返回,带来了燕国新君的书简,申明了燕国发轫合纵当如期赴约的意愿。至此,六国皆在国內生变的关头扭转了过来,重新坚定了合纵意向,可说是大势已经明朗了。除了魏无忌尚在大梁,苏秦合纵的原班人马悉数聚齐。苏秦设宴与众人痛饮了一番,而后分派各人职责:⻩歇辅助苏秦准备一应文告;赵胜人马扩整各国的行辕场地并央中会盟行辕;荆燕职司营地护卫;孟尝君爵位最⾼,便筹划仪仗并职司宾特使。分派一定,虎牢关外顿时便紧张忙碌起来,昼夜灯火,人喊马嘶,整整热闹了一个月。公元前三百三十三年深秋,中原六大战国的国君齐聚虎牢关,举行了隆重的合纵会盟大典。这时候,除了赵国没有称王,其余五国都已经成了王国:楚威王、齐宣王、魏襄王、燕易王、韩宣惠王。其中齐魏燕韩四王都是三十岁左右的青壮国君,器宇轩昂,仪仗宏大,一片生机。楚威王与赵肃侯是会盟大典的核心,偏偏两人都⾝患痼疾,一个坐着竹榻被抬进行辕,一个坐着轮椅被推进行辕,竟给会盟大典平添了几分悲壮。 苏秦主持了六王初会,公推楚威王为纵约长,会盟大典便有声有⾊的铺排开来。第一⽇,举行了极为隆重的祭天大典。祭天台设在大伾山的顶峰,台⾼十丈,从山麓下的军营望去,几乎是直⼊云霄。纵约长楚威王被三十六名楚国壮士轮流抬上祭天台,到得台顶,山风呼啸,众人无不担心祈祷。可楚威王竟神奇的站了起来,天平冠粲然生光,⻩丝大袖飘飘飞舞,便似云中天神一般!那⾼亢沙哑的声音从天上飞来,在大河平原上悠悠飘:“伏惟天帝兮芈商拜祭:六国多难,強秦肆,生灵涂炭,国将不国。今六国结盟,合纵抗秦。祈望天帝佑我社稷,保我苍生,使我六国,永世康宁…”山下六国的万千人马一片呼!次⽇便是盟约大典。赵肃侯宣读了《六国合纵盟约》。这个盟约简洁凝练,只有六条: 六国君主,会盟虎牢,同心盟誓,约法六章: 其一,六国互为盟邦,泯灭恩怨,共视虎狼秦国为惟一公敌。 其二,秦攻一国,即六国受攻,同心反击。 其三,六国各出大军,组得合纵盟军,纵约长得赐封大将。 其四,自盟约伊始,六国与秦断绝邦,杜绝商旅,同心锁秦。 其五,六国各派特使周旋合纵事宜,但有所请,无得拒绝。 其六,六国共视苏秦为本国丞相,赐相印,授权力,总揽合纵大局。 盟约宣罢,全场雷鸣般雀跃呼。“万岁合纵!”“同心抗秦!”的呼啸席卷了大河平原。趁热打铁,六国君主在行辕大帐立即歃⾎盟誓,在羊⽪盟约上庄严的盖上了六国君主的鲜红大印,国各一份,盟约便正式告成。之后,各国君主立即指派了本国的合纵特使,其中四个大国特使当场被君主封为⾼爵特使:魏国魏无忌,立封信陵君;齐国田文,已封孟尝君;赵国赵胜,立封平原君;楚国⻩歇,立封舂申君。第三⽇为最后盟会,在楚威王主持下六国议定了各自当出的盟军兵马:楚国十五万,齐国八万,魏国八万,赵国十万,燕国五万,韩国五万,共计五十一万大军。兵马议定后,举行了盛大的六王大宴,席间最为隆重的仪式,便是六国君主一一向苏秦授本国相印。那时侯,各国丞相的权力不尽相同,名称也各有差异,但却都是总揽国政的开府丞相。苏秦兼各国相职,自然不会是实实在在的开府理事丞相,而是一种总揽邦大事的“外相”战国为大争之世,邦斡旋常常胜过雄兵十万,⼲系邦国安危,所以丞相权力的一大半便是外事。如今六国将外事大权一体于苏秦,当真是旷古未有的同心壮举!当六颗金印光灿灿的用铜匣、⽟匣各自捧出,又一颗一颗佩上苏秦间⽟带时,乐师席奏响了庄严肃穆的《大雅》乐曲,行辕大帐觚筹错,一片赞颂呼…一颗一颗的接受了沉甸甸的金印,苏秦的心情却出奇的平静。一个布⾐之士,往往终生奔波而不能求一颗金印,朝夕之间,他却佩起了六颗相印!平静淡漠的笑容下,他竟有些恍惚了。蓦然之间,他想起了张仪,那伟岸的⾝躯,那洒脫的谈笑,骤然间都清晰的浮现在眼前。张仪啊,好师弟,你在何方?是守在陵园还是去了秦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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