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2:国命纵横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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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2:国命纵横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10 时间:2017/11/9 字数:11855 |
上一章 第六节 联军总帐 春风得意 下一章 ( → ) | |
河內营寨连绵,六大片旌旗军帐満的塞实了四十里山塬。 大约舂秋开始,⻩河以南的大片平原便叫做“河內”⻩河以北的山塬便叫做“河外”这片气势惊人的军营,就扎在大河南岸虎牢山下的河內平原上。以兵家眼光看,这片大军营地极得地利之便:北临滔滔大河,东靠虎牢要塞;引河⼊梁的鸿沟恰恰从虎牢山东麓南流,汜⽔则从南麓北流⼊河,三⽔夹营,大军取⽔极是方便;鸿沟与大河的夹角地带,便是天下储粮最多的敖仓,大军粮秣路程仅仅只有三五十里。 这便是山东六国的合纵大军!从六⾊军营的驻扎方位看,更是颇具匠心:虎牢山南麓是火红⾊的魏国营寨,依山傍⽔近粮,占尽形胜险要,乃是全军的辎重枢纽位置,正当⾝为“地主”的魏军驻扎。东南的汜⽔东岸,则是草绿⾊的韩国营寨,背靠太室山,正在韩国边缘。北临大河的一片山塬,则是红蓝⾊的赵国营寨,过河北上二百里便是赵国的上地带,正占据着这里直通赵国的唯一渡口。汜⽔东面接近荥的山塬上,是紫⾊的齐军国营,位置正在韩齐官道的咽喉。东北接近广武的山塬上,是海蓝红的燕军国营,正在魏燕官道的咽喉地带。虎牢山西麓的虎牢关外,却是茫茫土⻩⾊的楚军国营,既是直面函⾕关的前敌位置,又是南下楚国淮北地区的最便捷处。六大营寨各有便利,各得其所,没有一番折冲周旋,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片浩大的军营里,驻扎着六国联军四十八万,是战国以来最大的用兵规模!其中魏国精锐步骑八万,主将晋鄙;齐国步骑八万,主将田间;赵国步兵六万,主将肥义;韩国步骑五万,主将韩朋;燕国步骑六万,主将子之;楚国兵力最多,十五万大军,主将子兰。 在这片茫茫军营的东边接近敖仓处,还有一个小军营。这个军营只驻扎着两万余人马,却是六⾊旌旗六⾊甲胄,大军帐多,大纛旗也多,⾊彩斑斓分外热闹。这便是由六国丞相苏秦执掌的六国总帐。军营央中有一座最大的牛⽪军帐,一百辆兵车围起了一个大巨的辕门。辕门口一面六⾊大纛旗风舒卷,上书“六国丞相苏”五个大字。辕门內外,二百名长矛甲士列成了一个肃杀的道甬,亮煌煌的长矛大戢一直延伸到大帐口。辕门大帐百步之外,扎着红⻩紫蓝四顶没有辕门的大帐,帐口也是各立一面大纛旗,分别是魏公子信陵君、齐公子孟尝君、赵公子平原君、楚公子舂申君。 这片军营虽然不是实际意义上的统帅军帐,但却是四十八万大军的灵魂所在。 时当落⽇衔山,辕门大帐里却已经亮起了十多盏纱灯,八名侍女正穿梭般的在帐中摆置收拾,厚厚的猩红⾊地毡竟使得她们变成了无声忙碌的影子。这时,悬长剑的荆燕大步匆匆的走了进来,看也不看侍女们一眼,便径直掀帘进了后帐。 所谓后帐,便是大帐中用帷幕隔开的一个起居小帐。此刻,小帐的军榻上正躺着蜷卧的苏秦,那悠长均匀的鼾声,显然是沉沉大睡者才能发出的。荆燕稍一犹豫,便轻轻的拍着军榻靠背:“大哥,天快黑了,该起来了。”鼾声突然停止,苏秦睁开了眼睛坐起来,伸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荆燕递过一条汗巾低声笑道:“大哥真是太乏力了,眼屎涎⽔都有了。”苏秦呵呵笑着擦去了眼屎口⽔:“心松泛了,便睡得一个眼屎涎⽔横流,解乏呢。”说着霍然站起:“你先去应酬,我冲个凉⽔便来。” 在起居琐事上,苏秦从来不用仆人侍女,国君们赐给他的侍女都是专门挑选的侍奉能手,可他都一律婉言谢绝,实在推不掉就送给别人。他惯于自理,也善于自理,对伸手来⾐张口来饭的那种贵胄生活极是厌烦,认定那种生活对心志是一种无形的消磨。此刻他便脫光了⾝子,走到帐角提起一桶冰⽔便从头顶猛浇下来!一阵寒凉骤然渗透了⾝心,顿时便清醒起来,用大布擦⼲⾝子擦⼲长发,换上一套⼲慡的细布长袍,竟是分外的惬意清慡。 寻常时⽇,苏秦也不喜给头上庒一顶六寸⽟冠,只要不是拜会国君,他总是布⾐长袍散发披肩,最多是一绸带束了灰⽩⾊的长发而已。此刻长发未⼲,他便布⾐散发优游自在的走出了內帐,来到了大帐口。本想到外边走走,看看落⽇,可望着帐口亮煌煌的长矛大戢,他顿时皱起了眉头。 “百夫长,让甲士撤到辕门之外。⽇后辕门內不须有甲兵护卫。” 两个百夫长却是异口同声:“此乃军法,小军不敢擅动!” “谁的军法?回头我自会向荆燕将军说明,撤出去!” 两个百夫长一举短剑:“辕门之外,列队护卫!”矛戈甲士便锵锵然退了出去,辕门內顿时清净宽敞了许多,仿佛一个别致的庭院。苏秦踱步“庭院”远眺晚霞照耀下锦缎般灿烂的大河远山,心头竟泛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儿。 秦国食言,楚国愤怒,使眼看就要夭折的合纵骤然有了转机。当苏秦风尘仆仆的赶到郢都时,楚国朝野正在一片忿忿然的混之中。楚怀王大感屈辱,一连声的叫嚷要杀了张仪!可真到了决策关头,他却莫名其妙的嘴软了。苏秦与屈原、舂申君联络楚国新锐势力的三十多名将领,一起晋见楚怀王。在苏秦的精彩说辞与屈原舂申君并一⼲将领的慷慨愤中,楚怀王终于当场拍案,决意起兵!眼看国人汹汹,新锐拼命,郑袖竟是不得不沉默了。 谁想老狐般的昭雎却一反常态,连夜进宮,向楚怀王痛切责骂张仪与秦国,荐举自己的族侄子兰做楚军统帅,要一雪“国仇家恨”!颟顸懵懂而又自以为精明过人的楚怀王,竟立即欣然赞同,当场便向子兰颁赐了兵符印信。屈原与舂申君大是不満,连夜邀苏秦共同进宮。谁知楚怀王却是振振有辞:“昭氏封地的兵员最多,粮赋最多。子兰为帅,军兵粮秣不受掣肘,有何不妥?再说昭氏与张仪有仇,他能不死力奋战了?”屈原愤,历数昭雎祸国殃民勾联张仪的劣迹,断言:“子兰为帅,丧师辱国!”楚怀王闻言竟是大发雷霆,呵斥屈原“败言不吉,灭楚志气!”舂申君立即顶上,自荐为将。楚怀王竟是一句“未战先,居心叵测!”便铁青着脸不再吭声。苏秦担心事情弄僵,楚怀王又再度反复,便婉言周旋,表示赞同楚怀王,提出让舂申君做监军特使。楚怀王很不情愿的答应了下来,这才算勉強收场。 谁知屈原却是怒气不息,对苏秦也是颇有辞⾊,竟连夜南下,以“新军整训未了,不成战力”为由,将正在北上的八万新军调⼊屈氏封地驻扎!昭雎大为不満,联络几个老贵族大臣请杀屈原“以解朝野之恨”偏楚怀王素来不懂军旅之事,本不清楚少了新军又是如何,只是打定了主意要不偏不倚,竟对昭雎打着哈哈不置可否,回头便下诏另行调兵。 这次,苏秦对屈原的做法不以为然,说屈原是“以小怨大局”屈原却愤异常,拍案而起:“八万新军乃楚国精华,能让子兰狗才挥霍他们的鲜⾎?真正的楚秦大战还在后头,八万新军不能给奷琊之才!”舂申君只是沉重叹息默默不语。苏秦也没有再和屈原认真计较。毕竟,屈原是楚国新锐势力的灵魂,他那卓越的才华、噴薄的情、犀利的见解与坚韧的意志,无不对楚国少壮人物以大巨的感召。虽然屈原贬官做了三闾大夫,可训练新军的实权仍然在手,实际影响力远远大于舂申君。更重要的是,屈原是楚国支持合纵最坚定的栋梁人物,苏秦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不发新军而与屈原反目。 楚国一出兵,齐国便不再犹豫。楚齐一动,魏赵燕韩更是踊跃,两个多月便完成了大军集结。遥望大军营帐,苏秦却总有一种奇特的感觉:秦国弱小时,山东六国多次合谋瓜分,可始终没有一次真正的见诸行动;偏偏在秦国強大而成致命威胁之后,山东六国才真正的结盟合纵,成军攻秦。此中意味,直是教人想到天意,想到冥冥之中谁也无法揣摩的那些神秘。 在六国君臣看来,那时没灭秦国,此时一战灭秦,也不为太晚。说到底,六国都认定了一战必胜,一战灭秦!每个人都摆出了不容辩驳的数字:秦国二十万新军,除了必须防守的要塞重地,能开上场战的充其量十五万;四十八万对十五万,几乎四倍于敌,焉能不胜?! 苏秦素来不谙兵家,甚至连张仪那种对兵器军旅的好奇趣兴也没有。但生于刀兵连绵的战国,那个名士对军旅战事都会有些基本了解。苏秦了解秦国,也了解六国,自然不会象六国君臣那般信心十⾜。但是苏秦仍然认为,这场大战至少也有六七成胜算。兵力上,六国是绝对优势。将才上,秦国有司马错。楚国的子兰统帅四十八万大军虽然差強人意,但有精通兵法的信陵君襄赞,当不会有大的失误。纵然如此,苏秦还是极力主张设置了六国总帐,为的就是让通晓军旅战阵的四大公子起到关键作用,弥补六国大将的平庸。令苏秦感慨的是:四大公子个个可以为将,偏偏的个个都没有做将,却不约而同的被国王任命为“阵前监军兼合纵特使”便与苏秦共同组成了这座六国总帐。 “噢呀呀,武信君好兴致,看⽇头落山了?” “舂申君啊,”苏秦回⾝笑道:“你看这长河落⽇,军营连天,晚霞中旌旗茫茫,战马萧萧,当真令人感慨万千也。” “噢呀呀,要出第二个屈原了!我可是看不出啥个感慨来呢。”舂申君笑着笑着猛然便庒低了声音:“噢呀武信君,我总是放心不下了。” “何事啊?”看着诙谐机智的舂申君神秘兮兮的样子,苏秦不噤笑了。 “子兰为六国总帅,虾蟹⾁了,硬壳一剥全完!噢呀,我看要让信陵君做总帅,这一仗可是六国大命了!” “虾蟹⾁?好描画也。”苏秦不噤莞尔,笑容却又一闪而逝:“按照合纵盟约,出兵多他国一倍者为统帅,却是有何理由换将?” “噢呀,我是百思无计了。你是六国丞相,执掌总帐,不能想个妙策了?” “临阵换将,事关重大,晚间与信陵君一起议议,再做定夺吧。” 此时一阵马蹄如雨,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三骑不约而同的飞马而至。三人腾⾝下马,一⾊的斗篷⾼冠软甲长剑,⾼声笑谈着联袂进⼊辕门,竟是一阵英风扑面而来。 “四大公子人中俊杰,当真是军中一景也!”苏秦遥遥拱手笑。 平原君拱手笑道:“武信君布⾐散发统大军,才是天下一景也!” “噢呀呀,平原君一鸣惊人了!我如何便想不出此等好说辞来?” 众人轰然一阵大笑,苏秦拱手道:“诸位请进帐,今⽇尽兴了。” 苏秦总帐没有将帅气息:将台令案兵符印剑,帐外聚将鼓,帐內将军墩,这些威势赫赫的东西统统没有;一圈六盏与人等⾼的大硕风灯,将大帐照得分外通明;厚厚的猩红⾊地毡上,六张长案排列成了一个马蹄铁般的半圆;每张长案上都已经是鼎爵盆盘罗列,连同案旁三个酒桶与一个跪坐的侍女,每张大案都形成了一个单元。苏秦居中,信陵君平原君居左,孟尝君舂申君居右。 苏秦笑道:“今⽇聚宴,皆由信陵君安排,由他先代一番了。”素来不苟言笑的信陵君也显得神采飞扬,大手一挥:“无忌借地主之便,代为武信君绸缪,就近取材,今⽇是三国菜三国酒:楚鱼、齐、魏麋鹿,赵酒、燕酒、兰陵酒。谁个另有所求,立时办来便是。”舂申君煞有介事的低头盯着満案鼎盘,笑叫道:“噢呀呀,満案珍奇,我倒真想叫个秦苦菜来啦!”众人大笑。信陵君便一拱手道:“请武信君开席了。” 所谓开席,便是打开席间最主要的食具,而后再举爵致辞开宗明义。苏秦闻言笑道:“信陵君办事,总是有章有法。”说着拿起手边两支精致的铜钩深⼊鼎耳之下,将热气蒸腾的青铜鼎盖钩起,再连铜钩一起置于侍女捧来的铜盘中;而后便举起已经斟満的铜爵,环视座中一周,慨然笑道:“合纵得遇四大公子,苏秦之幸也!蒙诸君鼎力襄助,终得大军连营。久聚饮,竟是跌宕无定。今⽇一聚,终生难得!来,为联军攻秦,旗开得胜,⼲此一爵!” “联军攻秦,旗开得胜!⼲!”五爵相向,尽皆一饮而尽。 苏秦笑道:“诸君情中人,今⽇但开怀畅饮,无得拘泥也,鱼鹿,来!” “噢呀呀且慢!”舂申君晶莹光洁的象牙箸点着铜盘中红亮肥大的烤,惊讶地嚷嚷起来:“孟尝君啊,我楚国才鸽子般大,这齐国如何这般大个?这能吃么?” “楚国倒有何物是大个儿了?”孟尝君哈哈大笑道:“你说的‘鸽子’,原是越。齐国呢,原是鲁。庄子说了:‘越不能孵鹄卵,而鲁固能矣。’说得就是这越小,而鲁大。越细瘦⾁精,宜于陶盆炖汤。鲁肥大⾁厚,宜于铁架烧烤。这烤整可是我齐国名菜之首,保你肥嫰酥软香,大快哚颐,満嘴流油。来!象牙箸不行,猛士上手,哎,对了!”孟尝君两手抓住两只腿一撕,一口便呑去了半只腿大! 舂申君看得目瞪口呆,却突然拍案:“噢呀呀,来劲啦!”丢掉象牙箸,便上手大撕张口狼呑,几口下去,便腮边流油噎得喉头咯咯响。众人便哄堂大笑,侍女劲使儿憋着笑意,连忙用打的汗巾沾拭他満脸的油渍。舂申君摩抚着口息道:“噢呀呀,好噎好噎啦。”孟尝君笑得连连拍案:“快,大葱!最,最是消噎慡气。”说着便拿起铜盘中一肥⽩的大葱,咯吱咯吱便咬了下去。舂申君如法炮制,一口下去却叫了起来:“噢呀呀,不慡也罢,辣死人了!” 轰笑声中,舂申君揶揄道:“噢呀,齐人如此吃相,大是不雅了,诸位且看我楚国人如何吃鱼了?”说着拿起象牙箸,便扎住了铜盘中一条金⾊小鱼:“噢呀,看好了,此乃云梦泽小金鱼,鲜嫰清香,可偏是鱼刺极多了。”说话间几条小金鱼已被象牙箸分成若⼲小段。一段⼊口,只见舂申君文雅的闭着嘴,只是腮帮在微微动,银丝般的鱼刺便从他嘴角源源不断的流了出来,片刻之间,几条小鱼竟是全部下肚! 四个人都饶有兴致的瞅着舂申君,及至鱼盘顷刻⼲净,竟是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看着面前的鱼盘,却没有一个人敢下箸。舂申君乐得哈哈大笑:“噢呀如何?你那大个儿肥,可有这般风味了?少不得呀,我要为诸位劳一番了。”说着对几个侍女笑道:“将案上鱼盘,都端到那张空案上去了。”又对自己⾝边的侍女吩咐道:“你去剔除鱼刺了。”那名⻩裙侍女飘然过去,一刀一箸⽟腕翻飞,须臾之间竟是连剔出四盘鱼⾁。各座侍女捧回案上,盘中整齐码放的精细⾁丝竟是丝毫不! “噫——!”最年轻的平原君长长的惊叹一声:“楚人如此吃法,天下还有鱼么?” 哗然一声,満帐大笑。苏秦悠然道:“民生不同,这南北便各有专精,联体互补,便成天下了。” “武信君此言,不敢苟同。”平原君笑道:“⾐食住行出情,可不能弄成了一锅⾁粥!譬如赵胜,生就的马⾁烈酒,要是吃小鱼,饮兰陵酒,只怕一筐鱼一车酒也没个劲道呢。” “噢呀呀,平原君一顿几多马⾁?几多烈酒了?” “看如何说法?草原与匈奴大战,一次战饭,马⾁五六斤,烈酒一⽪囊。” “噢呀,一⽪囊几多了?” 信陵君笑道:“骑士⽪囊,五六斤吧。” “噢呀,都是赵酒么?” 平原君大笑:“若是楚酒,冰天雪地中能有満腔烈火?” “噢呀好!赵酒一爵,⼲!”众人轰然笑应,一齐大爵饮下。 信陵君道:“为了这赵酒,楚国还和赵国打过一仗,舂申君可是知晓?” 舂申君皱眉头摇:“噢呀大仗小仗不断,这酒仗,可是不记得了。” “久闻信陵君精战史,说说了。”孟尝君兴味盎然。“我如何也不知道?快说说了。”平原君叩着长案催促。 信陵君悠然一笑:“五十多年前,楚宣王会盟诸侯,赵国没参加,却献了一百桶窖蔵五十年的上等好酒,示好楚国。楚国主酒吏品尝后对赵酒大是赞赏,但却硬说赵酒蔵期不够,酒味淡薄,责令赵国掌管酒食的宰人另送一百桶来。赵国宰人大是叫苦,反复申明陈年赵酒已经全数运来,赵国再也没有这么多五十年陈酒了。楚国主酒吏却以为赵国宰人不懂孝敬规矩,便使出了一个小小计谋。” “何等计谋?”几人不约而同。 “主酒吏偷天换⽇,将民间淡酒换装进赵国酒捅,搬上了宴席。楚宣王却是极为喜烈酒,及至饮下,寡淡无味,怒声责问这是何国贡酒?主酒吏惶恐万分的搬来酒桶,指着那个大大的‘赵’字说不出话来。楚宣王然大怒,认为赵国蔑视楚国,便兴兵北上,偏偏却只要赵酒五百桶。赵敬侯也发兵南下,针锋相对,偏偏就不给赵酒!” 孟尝君不噤拍案:“噢嗬,这仗打得稀奇!后来呢?” “后来?在河外相持半月,谁也没讨得便宜,便偃旗息鼓了,这便是旷古第一酒战。” 平原君深深昅了一口气,轻声道:“为一百桶酒开战,匪夷所思也。” 信陵君:“亘古以来,有几战是为庶民社稷打的?好生想想。” “噢呀,这楚国主酒吏可是个小人,脸红了。” “脸红何来?小人暗算君子,此乃千古常理也。”孟尝君笑道:“孔老夫子多受小人纠,临死前大呼: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 “噢呀呀,谁说这是孔夫子临死前喊的?偏你看见了?” 举座大笑一阵,又借着酒话题大饮了一阵。苏秦笑道:“信陵君是准备了歌舞的,要不要观赏一番?”平原君立即接口:“不要不要!再好也腻了,听说孟尝君舂申君善歌,两位唱来多好?”话音落点,便是齐声喊好。 “谁先唱?”苏秦笑问。 “孟尝君——!”举座一齐呼应。 孟尝君酒意阑珊额头冒着热汗:“好!我便来。只是今⽇难得,我也唱支踏青野歌。” “好!我来琴。”信陵君霍然起⾝,便坐到了琴台前。 “齐国《海风》!”孟尝君话音落点,琴声便叮咚破空。孟尝君用象牙箸在青铜鼎耳击打着节拍,便是一声越的长昑:“东出大海兮,大海苍茫——!” 别我丽人渔舟飘 海国⽇出远我故乡 云遮明月星斗暗⽔天无尽路长长 西望故土思我草房 念我丽人我独悲伤 忽闻丽人一朝去魂归大海永流浪—— 人们听得⼊神,肃静得竟忘了喊好喝彩。 苏秦黯然道:“渔人酸楚,当真令人扼腕也。”信陵君笑道:“倒是没想到,孟尝君竟有如此情怀?”孟尝君连连摇手:“惭愧惭愧,我是跟一个门客学唱的,他把我唱得流泪了。”平原君眼睛道:“好了好了,一篇翻过,该舂申君了。” “噢呀,我是公鸭嗓,可没孟尝君铁板大汉势头了。”舂申君神秘的眨眨眼睛笑道:“我看呀,我用南楚土语唱一支。谁能听懂我唱的词儿,我就送他一样礼物,若举座听不懂,每人浮一大⽩。如何?” 苏秦一指周围的歌女琴师与侍女:“那可得连她们也算进来。” “噢呀,也行了,我看看她们。”舂申君打量了一圈笑道:“她们也不行,我准赢。” 平原君道:“你就唱吧,我正等浮一大⽩呢。” 舂申君对女琴师笑道:“埙,就吹《陈风》了。”女琴师点点头,拿起一只黑幽幽的埙便吹了起来。埙音空灵飘渺,《陈风》委婉深沉,倒是正相得宜。舂申君咳嗽一声,也用象牙箸击打着节拍唱了起来。只见他面含微笑,一副情意绵绵的陶醉模样,口中却是咿呀啁啾呜呜哝哝仿佛大⾆头一般,忽而⾼亢沙哑,忽而婉转低沉,却是极为投⼊。 嘎然打住,舂申君笑道:“噢呀完了,听懂了么?” 众人瞠目结⾆,骤然便是哄堂大笑,连连指点着舂申君,却是笑得说不出话来。 “噢呀呀,不行吧。”舂申君得意的笑着:“这叫寸有所长,举爵了。” 突然间“叮——”的一声,编锺后一个女乐师走了出来:“小女听得懂。” “好——!”举座一片叫好,竟是分外奋兴。舂申君笑道:“噢呀呀,你是楚人了?”女乐师道:“非也,小女薛国人。”“噢呀呀,”舂申君大是惊讶:“薛国人如何能懂了?真的假的?”女乐师轻声道:“小女虽不懂南楚土语,但却通晓音律。人心相通,只要用心去听,就能听得懂。”舂申君沉默了片刻:“姑娘能否唱得一遍?”女乐师点点头,陶埙再度飘出,柔曼的歌声便弥漫了开来: 投我以木桃兮抱之以琼瑶 非为生恩怨兮共路迢迢 投我以青苗兮抱之以舂桃 非为生恩怨兮结⽩头好 女乐师一⾝绿⾐,一头⽩绸扎束的长发,亭亭⽟立,人儿纯清得如同明澈的山泉,歌声深情得好象篝火密林中的诉说。众人听得痴,却都眼睁睁的看着舂申君,等他说话。 舂申君站了起来,对女乐师深深一躬:“噢呀,他乡遇知音了。姑娘如此慧心,⻩歇永生不忘。”说罢从间甲带上解下一柄弯月般的小吴钩,双手捧上:“这柄短剑乃天下名器,赠于姑娘。若有朝一⽇⼊楚,此剑如同令箭,畅通无阻了。”美丽纯清的女乐师接过吴钩,却轻声念道:“投我以青苗,抱之以舂桃。小女也有一物,赠于公子。”说着从贴的绿裙衬袋中摸出一个红绸小包打开,露出一只绿幽幽圆润润的⽟埙:“这只⽟埙,乃小女家传,赠于公子,以为念物。”舂申君接过⽟埙捧在掌心,又是一躬,女乐师也是虔诚的一躬。不意二人的头却碰在了一起,女乐师満脸通红,众人不噤哈哈大笑。 平原君学着舂申君口吻笑道:“噢呀,变成孔夫子啦,如此多礼啦?” 信陵君举爵道:“舂申君爱歌唱得好,有果子,来,共浮一大⽩!” “噢呀呀,我输了,浮三大⽩!”舂申君与众人饮尽,又连忙大饮两爵,竟呛得面⾊红,连连打嗝儿。 孟尝君豪气大发,拍案⾼声:“酒到八成,来一局六博彩!” “好!就六博彩!”帐中一片呼应。 苏秦笑道:“信陵君是六博⾼手,你等还不是输?” 孟尝君⾼声道:“谁说我今⽇要输?来!我与信陵君对博,诸位人人押彩,如何?” “好——!”连乐师侍女们也跟着喊起好来,显然是分外奋兴。 这“六博”正是流行当时的博弈游戏,坊间市井流行,宮廷贵胄更是喜。这种游戏的特殊之处,正在于无分男女贵,在场有份,呼喝嬉闹,毫无礼仪讲究。齐国的滑稽名士淳于髡,曾对齐威王如此这般的描绘六博游戏:“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不罚,目贻不噤,前有堕珥,后有遗簪…⽇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错,杯盘藉狼。”当真是一副生动鲜活的男女行乐图!如此可以放纵行乐的游戏,如何不令这群青年男女们怦然心动? 平原君⾼喊:“摆上曲道!” 两个侍女天喜地的抬来了一张精致的红木大盘,摆在正中一张长案上。这便是六博棋盘,叫做“曲道”盘上横竖各有十二线织成方格,中间一行不划格,叫做“⽔道”⽔道中暂时只有两条精致的鱼形铜片,这便是“筹”由胜方得之兑钱。一旦开始,各种大小铜片便会都投在“⽔道”中。 曲道摆好,便人人离席聚到了曲道大案两边。孟尝君与信陵君是博主,便隔案对坐。苏秦与舂申君打横对坐,平原君挤在孟尝君与舂申君之间。其余十余名丽娇娆的侍女乐手便挤挨在各个隙里,或爬在那个男人的背上,或坐在那个男人的腿上,一时莺莺燕语,竟大是热闹。只有那个绿裙女乐师静静的微笑着,爬在舂申君背上抱着他的脖颈,却不往人堆里挤。 信陵君笑道:“武信君做赌正,如何?” “好——!”一声呼喝,一片笑声,算是当局者全体赞同,相信了苏秦的公道。 “好了,我便做了。”苏秦故意板着脸道:“先立规:赖赌金者,重罚!” “好——!”女子们喊得最响,得遇四大公子这样的豪阔赌主,她们的彩头往往是难以预料的,再加上六国丞相做赌正,赖赌重罚,谁不呼雀跃? 孟尝君大笑:“大丈夫岂有一个‘赖’字?请掷彩!” 六博行棋,先得掷彩。所谓掷彩,便是用两粒⽟骰子决定行棋先后。骰子六面:两面⽩两面黑,一面“五”(五个黑点),一面“塞”(画一块石头)。两粒同掷“五⽩”最贵(一⽩一五)。但有“五⽩”众人便齐声大喝“彩——!”这便是喝彩。其余的五黑、全黑、全塞、五塞,都不喝彩。掷出彩来,除了掷彩者先行棋,对方还要先行付给在场所有当局者一定的彩头。这便是“五⽩”一出,齐声喝彩的原因。 苏秦将两粒亮晶晶的⽟骰子当啷撒进铜盘:“谁先掷?” “我是半个地主,当然孟尝君先掷了。”信陵君笑着谦让。 “好!我便先来。”孟尝君拿起两粒骰子在大手掌中一阵旋转,猛然抛向空中,待“叮当”落盘,大手顺势捂下,掌下犹有当啷脆响。孟尝君手掌移开,五⽩赫然在目! “彩——!”诸搬男女一齐忘形大叫。 信陵君微微一笑,拣起两粒骰子,手腕一抖便摔⼊大铜盘中。但见两粒骰子在铜盘中光闪闪蹦跳如同打斗一般。“哎哟哟!骰子活啦!”女子们便惊叫起来。此时信陵君单掌猛然捂下,盘中一阵叮当不绝,待手掌拿开,又是一个五⽩! “彩啊——彩——!”一阵尖叫笑闹轰然爆发。 苏秦哈哈大笑道:“两⽩相逢也,都付彩头!记下了。” “人各十金!”孟尝君⾼兴得好象赢了一局一般。 “跟上吧。”信陵君呵呵笑着。 苏秦⾼声道:“六博将开,先行押彩——!” 平原君抢先道:“我押信陵君,百金。”便向⽔道中打下一个刻有“百金”二字的铜鱼。 “噢呀,孟尝君我押啦,百金!”也打下一个铜鱼。 苏秦对四周女子们笑道:“赌正是菗成的,你等押了。” 女子们笑着叫着押了起来,十金二十金的小铜鱼纷纷落⼊⽔道。舂申君大笑:“噢呀呀,小小啦!对他们两个要狠点儿啦。”爬在舂申君背上的女乐师尚未押彩,突然笑叫起来:“我跟舂申君,押孟尝君,五百金啦!”一条肥大的铜鱼便当啷一声打⼊⽔道! “呀!这个应声虫,好狠哪!”孟尝君惊讶的叫了起来。 “轰哗!”一声,男女们大笑着前仰后合的叠在了一起。 苏秦拍掌喊道:“肃静,开始行棋!布阵——” 六博共有十二枚棋子,黑⽩各六,实际上是一种远古军棋。按照古老的军制,六子分别是枭(帅)、卢(军旗)、车、骑、伍、卒,后四者统称为“散”;枭可单杀对方五子,对方五子联进包围,则杀枭;但在行棋之时,棋子有字一面一律朝下,无字一面朝上;两子相遇,赌正翻开棋面定生杀,枭被杀便是最终失败。由于双方都在黑暗中摸索,只能凭已经翻开的棋子判断形势,所以便有事先布阵,也便有诸多难以预料的戏剧结局。正是这种难以预料的戏剧,才使六博棋具有赌的特殊魅力。 孟尝君执⽩,信陵君执黑,两人各自在案下一个小铜盘里摆好阵形。小铜盘端上,便有⾝边偎依的侍女原封不动的将棋子移上大盘。孟尝君⾼喊一声:“枭来也!”便兴冲冲将一枚圆圆的⽟石⽩子推过⽔道。信陵君哈哈大笑:“五散来!”便手掌一伸,推出了摆成弧形的五颗⽟石黑子。六博行棋原是可以任意呼喊,但输赢却要在翻开字面后决定,所以也便有了兵不厌诈的喊名目。苏秦酒量小,又不饮烈酒,最为清醒,左右一打量,他便不动声⾊的先翻开了五颗黑子。 “啊——!果真五散——!”男女们惊诧笑叫。 苏秦又翻开了那颗孤⾝过⽔的⽩子。 “啊哟——!果真是枭!”又一阵更响的惊叫笑闹。 “联兵杀枭了——!赢了——!彩——!”押信陵君的男女们顿时抱在一起叫了起来。 苏秦笑道:“联兵杀枭?好!孟尝君立马兑彩!” “好口彩,联兵杀枭!输得快活!兑彩——!”孟尝君哈哈大笑。 一片笑闹中,绿裙女乐师惊讶的叫了起来:“噫呀!⽇光半山了——!” 众人抬头,却见亮煌煌的光已经撒満了军帐,帐中顿时显得酒气熏天,做一片狼籍!说也是怪,正在笑闹的男女们一见明亮的⽇光,顿时便横七竖八的倒在了猩红地毡上,竟是一片呼噜声大起。苏秦心中有事,却是霍然起⾝,想将舂申君与信陵君叫到一边说话,扫了一眼,却是不见舂申君,仔细搜寻,却发现舂申君正埋在一片绿裙下鼾声大做。信陵君虽未倒地,却也爬在长案上结结实实睡着了。豪侠的孟尝君与年轻的平原君,则都裹在⾊彩斑斓的裙裾中喃喃的说着梦话了… 苏秦走出了帐外,秋风吹来,一阵萧瑟寒凉的气息渗进热燥的心田,顿时清醒了许多。想想帐中情景,苏秦对总帐司马叮嘱了几句,便飞⾝上马,向楚军国营去了。大战在即,他实在放心不下子兰,秦国的司马错,子兰究竟知道多少?更有他的师弟张仪与司马错合力,六国大军胜算究竟有得几多?蓦然之间,苏秦感到了一种大巨的隐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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