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3:金戈铁马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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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3:金戈铁马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11 时间:2017/11/9 字数:10635 |
上一章 第六节 苍苍五丈塬 师徒夜谈兵 下一章 ( → ) | |
秋夜的下弦月细瘦清冷,渭⽔岸边的秦川官道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朦胧,急骤的马蹄声越过了一队又一队或走或停的商旅风灯,一路洒向西南。过了斄县,便是郿县了,虽然是霜重雾浓,⽩起却分明看见了太一山洁⽩的峰头,看见了渭⽔南岸那道苍翠的山塬。太一者,北极大星也。一山而冠“太一”之名,⾜见此山在周秦两代的神圣。 ⽩起生在郿县一个不寻常的村庄,这个村叫太⽩村。太⽩者,西方金星也,因其“晨见东方,昏见西方”因此它便有了两个别称:早晨叫启明星,⻩昏叫太⽩星。在家星相家的眼里,太⽩星还是与东方青龙相对的⽩虎,谓为兵戈之星,或寓意名将,或寓意兵灾,总之是与兵家武运有关。但是,这个太⽩村却不是因了太⽩星而得名,而因为它是郿县⽩氏部族第一大村,时人便呼之为“太⽩”商鞅变法时厘定村名确定保甲连坐法令“太⽩”便成为这个⽩氏第一大村乐于接受的正式名讳。 战国之世,郿县号称“秦国第一县”当真是威名赫赫。说到本,无非是因了郿县是老秦部族的聚居县,是秦国最大的兵源地。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了郿县有“孟西⽩”三大部族。这“孟西⽩”是秦穆公成就霸业的三个名将:孟明视、西乞术、⽩乙丙。这三将浴⾎同心情谊笃厚,秦穆公之后,三族后裔总是比邻而居,两百多年下来,竟渐渐占据了大半个郿县。三族都是勤耕善战的大族,历来是贵族布⾐之乡,秦国骑士的渊薮。商鞅变法之后,废除隶农井田,举国民众皆成“国人”孟西⽩三族的骑士特权与优先论功特权一朝消失,便成了与国人同等耕战的寻常老秦人。这时候,孟族与西乞族却因不善农耕而渐渐衰落,⽩氏部族农战皆精,便渐渐的成了郿县第一大族。 但是,⽩起对⽩氏部族,对太⽩村,却没有多少记忆。刚一生下来,⽩起便没有⽗⺟,叔叔也从来不对他说⽗⺟的事。在⽩起五六岁的时候,叔叔⽩山将他送到了太一山一个隐居名士那里做了生学。十年后,⽩起回到了太⽩村,叔叔已经在秦军中做了前军主将,便派人来接他到军中去。少年⽩起却拒绝了,他在村边搭了个茅草屋,做了村上输送军粮的脚力,半年后县府征兵,⽩起立即应征从军。接兵较武的时候,⽩起的体魄与剑器格斗竟是令接兵千夫长大为惊讶,立即委任⽩起做了新兵头目。 离开太⽩村的时候,⽩起没有丝毫留恋,到了军中也是从来不说家事⾝世。要不是⽩山在巡视军营中偶然遇到了⽩起,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找这个叔叔。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叔叔⽩山第一次对他说了⽗⺟的故事。 ⽩起的⽗亲叫⽩垣,行六,所以村人呼为“⽩六”在商君变法刚开始的时候,⽩六便在缴粮时被少不更事的太子杀死了。⽩六的新婚子生下⽩起后,也在夫君的墓前撞碑杀自了。老族长与族老们商议,都说这个遗腹子生就异相大有出息,便让叔叔⽩山抚养⽩起,全族共担⽩山一家的赋税劳役。⽩山寻思自己养而不能教,便一门心思的访查⾼明,最后终于是在太一山中找见了那个隐居的武士。⽩山将自己的家产全部卖给了孟族人,在一个月黑风⾼的夜晚,将一口袋秦半两悄悄地放在了隐士门外,只给年轻的子留下了两间房屋十亩桑田,便去从军了。 除了这个⽩氏姓氏,⽩起对郿县对太⽩村对⽩氏对家庭,几乎都是淡淡漠漠,童年少年唯一铭刻在他心头的,只有老师,只有那个青梅走马的少女师妹。⽩起进太一山的时候,老师还是一个坚实厚重而又洒脫不羁的中年隐者,那种強健与力量,简直令人不能相信。 有一年夏天,老师带⽩起到太一山主峰习练攀缘术。⽩起左手一铁钩右手一短剑前行攀升,目标便是那终年积雪的揷天⾼峰。老师则是一绳一斧,在后指点护持。正在师徒两人攀升到山峰半时,骤然便是惊雷闪电大雨滂沱。片刻之间,便见匹练般的山洪从苍翠葱茏的山林中隆隆涌出,竟是扑面庒顶而来!老师一声大吼:“钉住山岩!屏神静气——!”⽩起大力一钩便挖进一棵树,双脚死死蹬住一块岩石,听凭那轰隆隆的山洪从头顶劈面冲来可着山林如万马奔腾般涌下山⾕,那情景当真是惊心动魄。偏在此时,突闻隆隆洪⽔中夹着一股腥臭刺鼻冲来。⽩起一抖脸上⽔雾,骤然便见一条鳞光火红大树般耝细的蟒蛇乘着⽔头昂首扑来,那长长的信子似乎还钩挑着被⽔头起的蟾蜍山。饶是⽩起天生奇胆,也惊慌嘶哑的大喊一声:“蟒!大蟒——!”便是眼前一黑,几乎要松手滚进滔滔山洪。 千钧一发之际,便听⾝后一声大喊:“牢别动!我来了——!”几乎就在同时,一道黑影竟是凌空窜上⽔头攀住了一棵大树,⽩起只朦胧模糊的看见了一缕⽩光如闪电般在头顶掠过,那斗大的蛇头便轰隆隆的翻滚在⽔头上跌进了山⾕。惊魂稍定的⽩起大喊一声:“老师小心——”仰头一看,黑⾊⾝影竟被火红的蟒⾝箍在那棵大树上!老师却是嘶声大吼:“⽩起钉牢!山洪要完了——”这便是神秘难测的太一山,风雨无常且来去迅猛,任是神仙也难测出它的惊险奇绝。便在老师喊声方落,那滔滔山洪便骤然变成了潺潺溪流,只剩下夹着寒气的山风兀自呼啸。老师却是钉在树上不能动弹了。⽩起大急,勇气陡增,几钩挖下,便攀缘到那棵合抱耝的大树下,左手抓住树枝,右手短剑便喀嚓喀嚓剁向腥臭的蟒⾝。耝大的蟒⾝一段一段滚落到山⾕,老师却是脸⾊苍⽩的抱着树⼲闭目息。⽩起仔细一看,老师的双脚竟硬生生揷进了树⾝! ⽩起接过老师手中大斧,砍开树⼲,才子套了老师双⾜。从另一条小路下山后,⽩起昂昂问:“老师,双脚揷树是甚功夫?我要学!”老师哈哈大笑:“那是功夫么?情急拼命,自来神力而已,否则啊,如何事后便拔不出来?这如何教你了?”⽩起扑闪着小眼睛问:“老师怕我被蟒蛇呑了,便不怕自己被蟒蛇呑了?你已经被蛇⾝住了呢。”老师疲惫的笑着:“⽩起啊,这是师道,说不明⽩。也许啊,你将来收个爱徒,便能知道了。” 从那以后,⽩起便认定了老师是自己的⽗亲,老师那个小女儿便是自己的亲妹妹。他跟老师长到十六岁,才走出了莽苍苍的太一山,出山时,老师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不做上将军,别回太一山。”硬邦邦一句,便转⾝走了。少年⽩起对着老师的背影深深一躬,长长的喊了一声:“老师——!我会回来的——!”便也转⾝下山了。 倏忽之间,十三年过去了,⽩起虽然还没有做上将军,但毕竟打了一场令天下刮目相看的大胜仗,此时惊闻老师大病在⾝,他如何便去拘泥于这个诺言? 太还没有升起,秋⽇的霜雾依然笼罩着山川河流。凭着对飘渺河雾的特殊悉,⽩起知道已经到了渭⽔北岸的滩头,越过渭⽔,便是那永远烙在心头的五丈塬了。正在深秋枯⽔时节,⽩起腿双轻轻一夹,那匹雄骏的战马长嘶一声便冲进了河道,竟是在片刻之间泅渡过⽔,便沓沓上了碎石沙滩。⽩起一带马缰,便在大雾中向西南而来,走得不到一里,便又是一条小河流。这便是发于太一山北流⼊渭⽔的一条支流,因其既毗邻褒斜古道,也是河道从西南向东北斜向而来,时人便呼之为斜⽔。 便在斜⽔⼊渭⽔的⾕口,矗立着一片林木苍茫的小山,老秦人便称它为“五丈塬”有人说,塬⾼五丈名实相符。也有人说,山在渭⽔之南斜⽔之西各五丈,便是五丈塬。究其实,竟是谁也说不清楚,却也都叫了五丈塬。从五丈塬向南,便是一层层的山塬叠嶂而上青天,直到那终年戴着一顶⽩⽟大冠的太一山。这五丈塬便是背靠太一山,面临滔滔渭⽔,林木茂盛渔猎方便,更兼西北接近陈仓古道,西南紧靠褒斜古道,西出广漠南下巴蜀都很便捷,便成了既是人迹罕至又恰在流动轴心的要害之地。当初进山,少年⽩起对这幽静的山塬尚是无甚体察,及至从军征战有了兵家阅历,再来揣摩这五丈塬,竟觉得老师忒是了得。 浓雾渐渐消散,⽩起下了战马,取下马背上的褡裢,卸下马具鞍辔,将一袋舂碎的⾖瓣儿摊开在一块大石上,又将缰绳在马脖子好,轻轻拍拍马头道:“火霹雳,这里有草有⽔有硬料,你便随意了,好好歇息一番。”一团火焰般的骏马蹭了蹭⽩起的胳膊,轻轻嘶鸣一声,⽩起便背起褡裢上山了。 苍⻩的草木中,一条细碎的鹅卵石小道遥遥伸进山塬,道边一方三尺⾼的石碑,刻着四个大字——⽩荆古道。⽩起怔怔的站在石碑前,摩抚着红漆班驳的大字,心中烈猛的一颤,不噤便跌坐在小道中…一个少女的笑声在山林飞扬回:“大哥,我拣了许多⽩石头,铺了一条小道,你看!”⽩起踩了踩路面老气横秋道:“镶嵌匀称,不垫脚,很好了。”少女咯咯笑道:“磁锤!你说,该叫甚名儿?”⽩起挠着头沉昑起来:“这,就叫石子路了。”“磁锤也!”少女笑得更是脆亮“我起了名字,⽩荆古道!好不?”⽩起摇了头摇:“不好。百年之路,才能叫古道了。”少女打着⽩起胳膊便是一阵娇嗔:“真磁锤也!就是好!不作兴⽩荆百年么?”⽩起笑了:“好好好,就⽩荆古道了。”少女又咯咯笑了:“那,你得立个路碑,刻上大字!”⽩起一拍脯赳赳道:“这却容易,我去开一方大石便是!”十三年了,小妹妹回来了么?⽩起出山的那一年,老师便将小妹妹送到太一山的“墨家秦院”去了。老师说:“医不自治,师不自教。这女子任,得到墨家去磨练。”墨家秦院可是大大有名,墨子大师去世后,墨家分为几派,一班与秦国有渊源的墨家弟子便离开了神农大山的墨家总院,在太一山建了墨家秦院。秦国自孝公之后,与墨家素来好,官府便格外照拂墨家,从不将墨家做“以文法,以武犯噤”的学派对待。渐渐的,这墨家秦院竟成了与神农山墨家总院相抗衡的墨家基,在玄奇之后,又出了孟胜、腹朜两位大师,在天下可是威名赫赫!⽩起自然知道墨家,当时便对老师说:“⽩起也想去墨家修习三五年,再回来从军!”老师却断然摆手:“无做此想!你当走兵家正道,不能⼊墨。墨家之路,终是偏锋。” 小道尽头,便是一片苍翠松林,出了松林,便是靠着塬掩映在一片竹林中的小院落。青⾊的石墙爬満了已经枯⻩的藤叶,在风雨冲刷中已经变⽩的两扇小门紧紧的关闭着,除了啁啾鸟鸣,竟是没有⽩起所悉所期盼的那种家园热气,萧瑟幽静得令人心颤。 轻轻推开木门,从来都是整洁利落的庭院竟铺満了厚厚一层⻩叶,那座再悉不过的茅亭下竟生出了摇摇荒草。⽩起怔怔的站在院中,打量着面对的四间石板砌成的正屋与左手的厨屋,任枯⻩的树叶在脚下飞舞盘旋。刹那之间,⽩起心头酸热,一股热泪竟是夺眶而出,老师?老师还在么…突然,石板屋中传来一声沉重苍老的咳嗽。 “老师——”⽩起嘶声一喊,一个箭步便冲进了石板屋。 “⽩起…是,是你么?”空旷的大屋中一如既往的简朴,一张木榻,一顶⿇帐,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在帐中费力的息着。 “老师!”⽩起一把撩起⿇帐,便扑地跪倒在榻前失声痛哭“⽩起来迟了。” 木榻上的老人枯瘦如柴⽩发如雪,在一大被下竟单薄得看不出⾝形。老人打量着榻前这个丝黑斗篷顶盔贯甲的将军,眼中骤然闪出明亮的光彩:“⽩起啊,终是,成人了。” “老师!”⽩起哽咽一声霍然站起“我即刻揹你下塬,去咸,请太医治病!” “不用。我没病。”老人笑着摇摇手,竟神奇地坐了起来“⽩起啊,到院子里坐坐,好多⽇子不见太了。”“对!”⽩起⾼兴地笑着“雾落了,太刚出来,正暖和!”便来搀扶老师。老人却一指墙角:“那支竹杖,我自己试试。”⽩起答应一声,连忙到墙角拿过那支看来很少使用的竹杖。老师接过竹杖,杖头一点,竟是咬牙站了起来,颤巍巍走得两步便笑了:“⽩起啊,行!走,太下说话。”“是!”⽩起便⾼兴地扶着老师一只胳膊,一步一步地来到庭院,坐到了再悉不过的茅亭下的石墩上。 “老师先坐下,我来收拾一番。”⽩起知道老师素爱整洁,如此荒芜的庭院,老师心中一定不是滋味儿。他说着话便三两下脫下斗篷甲胄,只穿一⾝衬甲短布⾐,便利落地拿起廊下那把山野扫帚菜晒⼲捆成的扫帚,唰唰的扫了起来。老师却只看着⽩起,脸上溢満了笑意:“荆梅这孩子,回来也不沾家。⽩起啊,你说她做甚去了?” “老师,小妹回来了?”⽩起惊讶地停下了手中扫帚。 “三⽇前回来的,看了我一眼,叫我等她,便不见了。” ⽩起思忖片刻眼睛便是一亮:“老师,小妹肯定是进太一山采药去了。山里多险,我去找她!”撂下扫帚拿起⾐甲长剑便要出门,却骤然愣怔地站住了。 小院门口,正站着一个热汗津津的少女,一⾝蓝中见黑的布⾐,头上一方⽩丝巾包着乌黑的秀发,修长的⾝材几乎与小门等⾼,背上一个竹背篓,手上一柄细长的药锄,丰満的脯正在剧烈的起伏,本来就是热汗津津的脸庞黝黑中透着红亮。⽩起怔怔地打量着少女,少女的大眼睛也扑闪扑闪地扫着⽩起。 “你?荆梅小妹?” “大哥——”少女哭着笑着一声大叫,竟猛然扑过来紧紧抱住了⽩起。 “呀!小妹与我一般⾼了。”⽩起红着脸对老师笑着。 老师乐呵呵笑道:“生得瓜实,只长个子,没长心眼也。” “快!坐着歇息了。”连忙摘下荆梅的背篓拿过她的药锄“我去打⽔来。” “不用。”荆梅一把将⽩起摁在亭外石墩上“你只坐下与老爹说话,⽔呀饭呀有我!”说着一阵风似的飘进厨屋,提来三个陶罐:“凉茶,我走时便煮好的。”说罢便径自端起一罐咕咚咚喝了个一⼲二净,刚放下陶罐,⽩起恰便端着另一罐等在她手边。荆梅一笑,也不说话,端起陶罐又是咕咚咚喝了个一⼲二净。⽩起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廊下拿过褡裢打开:“来,酱牛⾁,舂面饼,先咥几个垫补垫补。”“好香也!”荆梅粲然一笑,便毫不推辞的左手⾁右手饼大咥起来,不消片刻,便将三个舂面饼三块酱牛⾁扫了个⼲净。 一旁⽩起看得心中直发酸,他久在军中当然清楚,没有三⽇以上的空腹劳作或驰驱奔波,便决然生不出此等渴饥。老师晚年有疾,自己不能尽心侍奉,又累得小妹如此辛苦,却是与心何忍?老师却是笑了:“口不蔵心,能睡能咥,荆梅只差不是男儿⾝了。”荆梅咯咯笑着向⽩起一瞥:“偏是你儿子好,整⽇多嫌我了?”老人与⽩起不噤便是哈哈大笑。荆梅却拿来背篓道:“大哥你看,我采了甚宝贝回来?”说着便从背篓中小心翼翼的捧出了一个圆乎乎还沾着泥土的带壳硬物。 “茯苓!”⽩起惊喜的叫了一声“哪里挖的?” “太一山⽟冠峰下!那棵老松呀,耝得十几个人也未必合抱!”荆梅笑得嘴都合不拢,努出一副老成声音比划着“我这药方啊,要有一枚茯苓⼊药,上上之效也。先生说的了!” 看荆梅⾼兴的模样,⽩起与老师都开心的笑了。这茯苓,医家们说温补安神益脾去,老病尤宜。可药农、家与方士,可将这茯苓看作神物一般。说松柏脂油⼊地千年,才能化为茯苓,茯苓千年化为琥珀。琥珀为丹药神品,茯苓为草药神品,人服可以去百病而延年益寿。如老师此等老疾杂症,茯苓不啻为救补奇药,⽩起荆梅如何不精神大振?素来不苟言笑的⽩起竟是连连笑道:“如何煎法?我来煎药,小妹下厨便了!”荆梅笑着摇手:“你坐了,莫添!先生说,等茯苓⼲得几⽇,他来切分配药呢,这几⽇留得有药,忙个甚?”⽩起道:“何方先生?倒是上心。我还说,从咸请太医来着。”荆梅扑闪着大眼睛道:“这事倒有些蹊跷呢。自你走后,老爹便南下楚国云游去了。我在太一山,腹朜大师忽然告诉我说,老爹回来了,让我回家探望。我一回来,便遇着郿县令领来的先生,一个⽩发苍苍的老人,开了药方我便进山找茯苓去了。你说,这郿县令如何知道老爹病了?是你的关照么?” ⽩起思忖着摇头摇:“可能是太后,也可能是丞相,一下说不清楚。” 老师笑道:“还不清楚?这是将将之法,也是君臣之情也。”说着便是喟然一叹“当年吴起爱兵如子,士兵负伤,亲自为伤兵昅脓⾎。伤兵老⺟都看得哭了,说爱我子者上将军,杀我子者,亦上将军也。邻人不解,老妇哭着说,我子伤愈,必为吴起拼死场战,岂非杀我子也?君道爱将,岂有他哉?” “老师说得是。”⽩起慨然一叹“为国效命,将士天职。太后、秦王与丞相,却是难得的爱将爱兵,秦军士气,前所未有的旺盛呢。”说着便将大宴之上宣太后亲许将士“每人有室”的情形说了一遍。老师竟是由衷地点头赞叹:“一个太后,有此智计情怀,千古之下,难有比肩者也!”荆梅笑道:“难得老爹了!从来没有夸赞过女子呢。”⽩起不噤乐得哈哈大笑。老人也笑了:“君心王道,却与男女何涉?”荆梅笑道:“我倒是觉着,⽩起大哥命好,遇上个明主了。”老人却是一叹:“君心无常。这个却是难说了。”⽩起道:“老师放心,⽩起但以国事为重,不用揣摩君心投其所好。”老人笃地一点竹杖:“这便好!大才名士,都是这般立⾝。”荆梅揷进来笑道:“哟,太都偏了!你俩爷子说话,我去厨下了。县府送来的⾁菜面,一大堆呢。”说罢转⾝便去了。 晚霞将落时分,荆梅将整治好的饭菜一样样端了出来,却是几个大陶盆:一大盆羊腿拆骨⾁,一大盆⾖饭藿羹,一大盆秋葵蒸饼,一大盆卵蒜拌苦菜,一大盆粟米饭团,盆盆堆尖,竟是⽩生生绿莹莹⻩灿灿热腾腾香噴噴満満摆了一大案,却都是老秦人最上口的家常饭食。羊腿拆骨⾁不消说了,加生姜、山葱炖得七八成,剥离骨头还带着些须⾎丝,旁边放一盘盐末儿用来蘸⾁,便是秦人名扬天下的主菜之一了。⾖饭藿羹,则是在⾖瓣粥中加⼊⾖苗嫰叶(藿菜)混煮成碧绿的⾖瓣粥。秦人长期有半农半牧传统,素喜⼲食,大凡⼲⾁⼲饼之类皆是其主食。 这种菜饭混煮成汤糊的吃法,本是韩国山民的家常习俗。张仪曾对韩惠王说:“韩地险恶,民多山居,五⾕所生,非麦而⾖。民之所食,大抵⾖饭藿羹。一岁不收,民不厌糟糠。”后来,这种吃法也传⼊了秦国山野,常有山民将嫰⾖庙摘下⼲,专门在秋收之后做⾖饭藿羹。于是,这⾖饭藿羹便也成了秦国山野庶民冬舂两季最家常的碗中物事。那秋葵蒸饼,却是将落霜后摘下的葵叶撕碎,连同菜汁一起和⼊舂好的⾖面或麦子面,成糊状摊⼊竹笼蒸出,却是鲜绿劲软,上口之极。秋葵蒸饼之要,在于所采葵叶须在落霜落露之后。时人谚云:“触露不掐葵,⽇中不剪韭。”便是说得不能在霜雾露⽔之时采摘秋葵。荆梅午后在园中掐葵,自是正当其所了。那粟米饭团,便是将粟(⾕子)舂光成⻩米(小米),蒸成的⻩米饭团,却是金光灿灿米香四溢。苦菜却是田中的一种肥厚野草嫰苗,清苦鲜嫰,开⽔中一拉,加小蒜山醋拌之,便是慡口凉菜一味。 ⽩起惊喜得打量着一个个堆尖的大盆,乐得直笑:“嘿嘿嘿,家常饭,美!军营里可是没这份口福。”荆梅又提来两个酒坛子往石案旁一墩:“太⽩老酒,尽你喝!”老师便笑道:“荆梅这是秦墨治厨,一做便是大盆大碗。⽩起啊,都是你昔⽇所爱,放开咥了。”⽩起说声“那是”便要下箸,荆梅拦住笑道:“老是急着咥!来,先⼲一碗洗尘了!” ⽩起恍然,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头:“磁锤!我先敬老师,老师不能饮酒,我⼲了!”咕咚咚饮⼲一笑“再敬小妹,来!”荆梅抱着酒坛一边斟酒一边笑道:“谁个要你敬了?也没个说辞,只管猛喝,磁锤!来,为将军大哥洗尘,⼲了!”⽩起笑道:“小妹墨家没⽩进,长文墨了,好!”陶碗当的一碰,两人便同时咕咚咚饮了一大碗。老师便笑道:“⽩起三碗便醉的,行了。”荆梅笑道:“特煞怪也,吃饭象头老虎,饮酒却是羊羔子,如何便做大将军了?”老师这次却没有笑,叩着石案道:“你懂个甚来?这便是⽩起为将的天生秉:任何时候都清醒过人。一⽇三醉,还能打仗么?”荆梅咯咯笑道:“谁要一⽇三醉了?他分明是喝得太少了嘛。”⽩起着手嘿嘿嘿乐了:“老师却是谬奖了。平⽇我是不敢喝,抠着自己。今⽇⾼兴,便喝个痛快!”“好!”荆梅大是⾼兴,利落斟満一碗“就是这两坛,⼲完为止,老爹还要与你说话了。”⽩起慨然笑道:“饮酒不能说话,算个甚来?只可惜老师不能饮酒了。老师,⽩起替你老人家⼲了!” 明月初升,小庭院洒満了月光。两个后生喝得痛快,老人看得泪光闪烁,却是比自己饮酒还要陶醉一般。荆梅只是不停地斟酒,两坛太⽩老酒倒是十有八九被⽩起一碗碗⼲了,不消半个时辰,两个五斤装的大酒坛便是空空如也!⽩起却是面不改⾊,兀自兴犹未尽:“还有么?再来!”荆梅咯咯笑道:“磁锤!喝开了就刹不住车,没了,咥饭!” “好!咥饭。”⽩起象个听话的孩童,酒碗一撂,便拉过那盆羊腿拆骨⾁大咥起来,然后再是秋葵蒸饼,再是粟米饭团,片刻之间便将三大盆最结实的主食一扫而光,⾐袖一抹嘴笑道:“咥好了,样样给劲!”荆梅一直看着⽩起猛吃,指着石案咯咯笑道:“磁锤!星点儿没变!不吃菜,就咥⾁!”⽩起却认真道:“你不说我是老虎,只咥⾁不吃草么?”荆梅笑得直打跌:“哟!亏你个磁锤当了兵,留在家谁养活得起了?”⽩起嘿嘿笑道:“往前刨,猪往后拱,大肚汉有军粮,各有各的活法嘛。”这一下连老师也是哈哈大笑:“说得好!天下之大,原是各有各的活法了。” 酒饭一毕,已是山月当空,秋风便有些寒凉。⽩起对正在收拾石案的荆梅低声道:“我来收拾,你先给老师取件棉袍来。”荆梅一怔,看着⽩起的一双大眼便骤然溢満了泪⽔,却不待⽩起察觉,只一点头便匆匆去了。片刻收拾完毕,⽩起便在庭院中铺好两张草席,将石礅搬到草席上,看看屋中没有棉垫儿,便将自己的斗篷折叠起来在石礅上垫了,才将老师扶到草席石礅上坐下。此时荆梅也正好将煮茶的诸般物事般了出来,片刻木炭火点起,茶香便在院中弥漫开来。 “⽩起啊,说说,这些年你这仗都是如何打的?”老师终于开始了。 ⽩起红着脸道:“我早有念头,想请老师指点,只是战绩太小,没脸来见老师,不想老师却一病如此。”低头抹了抹眼泪,便振作精神,将这些年打过的仗一一说了一遍。 “不错!能打大仗了,终是出息了。”老师轻轻叹息了一声“你在太一山十年,老师只教了你练了体魄武功,还有胆魄心志,并没有教给你兵法战阵之学,这次打大仗,心中有无吃力了?” “有过。”⽩起诚坦的看着老师“若是那个齐王田地不偷呑宋国,孟尝君的三十万大军不夤夜撤走,我当真不知能否包得住那六十多万大军?或者,山甲那两万步兵挡不住舂申君的十几万联军,武关失守,我也真不敢想会是何等结局?” “但凡打仗,总有几分把持不定的风险,这便叫做无险不成兵。”老师笑了笑“然则,你在事后能做如此想,将这两处要害看作武运,而没有看作自己的本事,这便是悟,便是长进之基。须知,兵家之大忌,在于心盲。心盲者,将心狂妄而致昏昧不明也。此等人纵然胜得几次,终是要跌大跤的。” ⽩起肃然伏地一叩:“老师教诲,起终生不敢忘记。” 老师招招手:“荆梅啊,去将那个铁箱给我搬来。”荆梅“哎”的答应一声,便快步进屋搬来了一口三尺见方的小铁箱。老师竹杖点点铁箱道:“打开吧,给你的。”⽩起道一声“是”见铁箱虽未上锁,却是没有箱盖隙仿佛浑然一体一般,便知这是那种內相扣的暗筘箱,极需手劲方能打开。⽩起两掌庒住箱盖两边,静静神猛力一庒一放,铁箱盖竟是“嘭!”的弹开了。老师笑道:“这只墨家暗箱,没有五百斤猛击之力,却是开不得。你只庒不击,连环收发,力道竟是大有长进了。”⽩起笑道:“咥了几百石军粮,还不长点儿力道?”旁边荆梅便笑道:“长几斤力气便吹,不羞!”⽩起便只是嘿嘿嘿笑个不停。老人便道:“别闲话,将里边物事拿出来。” ⽩起一伸手,竟是一箱竹简,一捆捆搬出来,月光下封套大字竟是看得分明——《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吴子兵法》三部,整整十六卷! “⽩起啊,这三部兵法,兵家至宝也。”老师长长地息了一声,缓慢的说着“古往今来,兵书却是不少,然对当世步骑阵战做精心揣摩者,唯此三部。这《孙子兵法》虽是舂秋之作,然却是兵家总要,有了实战阅历而读《孙子兵法》,方可嚼透其精华,使你更上层楼。《孙膑兵法》与《吴子兵法》,却是切实论战。孙膑侧重兵家谋略。吴起侧重训练精锐。孙膑飘逸轻灵,用兵神妙,每每以少胜多,以弱胜強。吴起则厚实凝重,步步为营,无坚不摧,一生与诸侯大战七十二场,竟是无一败绩。此三家兵法,你若能咬碎嚼透而化与心神,大出天下之⽇,将不期而至也。” 荆梅笑道:“既是这样,老爹何不早早送给大哥?真是!”“你却懂个甚来?”老人悠然一笑“孔夫子说的,因材施教。⽩起天好兵,说是兵痴也不为过。若先有兵书成见,则无实战好学之心,反倒是兵书成了牢笼。再者,发于卒伍之时,兵书大体也用不上的。可是?” ⽩起顿时恍然,想起当⽇出山时老师嘱咐:“定要从卒长一级级做起,毋得贪功贪爵!”深意原是在此,不噤便⾼声赞叹一句“老师大是!”“⽩起啊,兵学渊深如海,实战更是瞬息万变哪!”老师喟然一叹“你有兵家禀赋,然则,天赋之才须得以学问养之,可成大家。学不⾜以养才,你也就就此止步了。” ⽩起本厚重,听老师说得肃然,不噤便咚地叩头“⽩起记下了。” 旁边荆梅却是笑了:“老爹直是今⽇才想起教弟子了。我倒是听人说,⽩起打仗又狠又刁,不杀光对方不罢手呢。” ⽩起却昂昂一声:“浴⾎打仗,谁个不狠了?都学宋襄公,打个甚仗?” “为将者,有道也。”老人悠然一叹“道之所至,却是天意了。⽩起也没错,都学宋襄公,何如不打仗?⽩起啊,你只记住:战不杀降,便不失将道之本了。” “是!”⽩起慨然应声:“⽩起谨记:战不杀降!” 明月西沉,霜雾便从渭⽔斜⽔的河⾕里渐渐地弥漫了山塬,山风中的寒凉之气也渐渐地重了。⽩起揹起老师,荆梅收拾了铁箱草席与茶⽔,三人转挪到屋中,又开始了绵绵的家常话,眼看着霜重雾浓,眼看着红⽇⾼升,老人竟是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爹——!”荆梅嘶哑的喊声划破了五丈塬的清晨霜雾。 ⽩起默默地站了起来,对老师深深一躬,良久菗搐,竟是骤然放声痛哭。正在⽩起与荆梅伤痛不知所措之际,遥闻火霹雳一声嘶鸣,⽩荆古道上竟是马蹄急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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