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3:金戈铁马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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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3:金戈铁马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11 时间:2017/11/9 字数:154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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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当赵雍马队回到雁门长城时,赵军截击胡人的大战已经结束了。不出赵雍所料,果然只是堪堪打了个平手。楼缓禀报说,依照事先谋划与备兵之精细,本当大胜一场,给胡人一次重创的,可结局竟是损兵三万余杀敌三万余,丧失了这次好容易捕捉到的战机,当真不可思议。近百年以来,中原各国与匈奴胡人战的最大困难,便是难以在适当季节适当场战捕捉到胡人主力并与之决战;往往是屯兵两三年,也截不住胡兵一支超过万人的部族大军;你要狠命猛追,他便无影无踪,你要回军驻屯,他便疾风般杀来,若不预先埋伏,你便是尾追而去也是无法堵截得住。惟其如此,一次能截住三胡六万大军的战机,当真是可贵之极。楼缓精心筹划两年,出动了全部十万大军埋伏,分明是将三胡大军分割在了岱海西部峡⾕,可最后竟让三胡在大军重围之下強行突围而去,实际便是⽩⽩丧失了这次数十年不遇的良机。楼缓痛心自责,敌⼊重围而去,大将无能之罪也,请君上治楼缓以正法度!赵雍却是默然良久,突兀问道:“此战之后,胡人至少三五年不敢大举进⼊长城,可是?”“该当如此。”楼缓谨慎道“林胡举族不过六十余万人口,成军精壮不过十余万,一举丧师三万,当是前所未有之重创,几年內断不敢进⼊长城深掠。” “如此说来,还可做得一件大事。” “君上何意?”突然,楼缓觉得国君想得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楼缓,马xx子工效如何?”赵雍莫测⾼深地一笑。 “大好!”楼缓顿时来了精神“军粮省了一半,牝马也有了用途,连雁门关民众都有了事做。兵士出长城本不用再带军锅刁斗,只两袋马xx子三块酱牛⾁,便是三⽇军食,当真利落也!” “如此说来,胡人尚有堪学处了?” “上天造物,原是互补而成世事。华夏有所短,胡人有所长,并非怪异也。”“好!”赵雍双掌猛然一拍“好一个‘华夏有所短,胡人有所长’!但有这番见识,楼缓堪当大任也!”“君上,”楼缓困惑地笑了“这是你的话啊?” “噢?我的话么?”赵雍哈哈大笑“我看还是你的话好!便是你说的了!”“君上之意,莫非要举国都喝马xx子?” “如何?举国都喝马xx子?”赵雍更是笑不可遏“楼缓啊,你想到爪洼国去了也。举国都喝马xx子,你却从哪里生出千百万牝马来了?”“倒也是。”楼缓依旧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君上总是有所谋了?” “知我者,楼缓也。”赵雍慨然一叹,突然却神秘地凑近楼缓耳边“我想在赵国行胡服,兴骑,你道如何了?”“行胡服?兴骑?容我想想!”楼缓思忖一阵“君上是要在军中推行胡服骑,还是要举国胡服骑?”“你说呢?” “军中易为,举国难行。”楼缓思谋道“军行为制令,国行为礼俗。⾐食住行,⾐为文华礼法之首,只恐非朝夕所能做到也。”“楼缓,且不说难易与否。”赵雍面⾊肃然“你只说,赵国何以不能強兵?岱海之战,何以林胡能以六万兵力突破赵军十万之重围?赵氏军争起家,却何以百余年不能以军争震慑天下?赵国朝野尚武,却何以今⽇四面边患庒顶而来?赵国骑士号为华夏猛士,却如何连林胡少年也赢他不得?”一伸手,赵雍在帐钩上拿下马xx子⽪囊便是一通猛灌,一阵耝声息,赵雍才渐渐平息下来,将这次林胡之行对楼缓细细说了一遍,末了道“谚云,有⾼世之名,必有遗俗之累。若一味固守华夏文华礼法,何来因世之变?变则強,不变则亡啊!”楼缓本是士子⼊军,文武兼备,虽然算不得天下名将,却也是颇为难得的兼通之才。赵雍一席话与林胡一番故事,听得他恍然大悟,顿时明⽩了国君这番谋划的来龙去脉,思忖之下,竟是大为感奋,慨然拱手道:“君上目光⾼远,洞察时弊,臣以为大是!”“好!”赵雍慨然拍案“我等思谋一番,便回邯郸。” “大军于何人?” “廉颇。”赵雍没有丝毫犹豫“此人老成勇迈,攻虽不⾜,守却有余。当得胡人三五年,便是大功一件。”“廉颇所部正是赵军主力,君上此断甚明。臣这便去部署。”楼缓转⾝大步去了。这夜一,楼缓的将军幕府彻夜灯火。五更时分,便有一支马队飞出雁门关,在霜晨残月中兼程南下了。回到邯郸,赵雍第一件事便是下诏擢升楼缓为国尉兼领官帅将,加爵上卿。楼缓自觉岱海之战有失,回邯郸本想自请贬黜而后辅助国君处置实际军务,不想突然擢升国尉且加爵上卿竟一时成为重臣,不噤便有些不安,连忙进宮惶恐辞谢。赵雍却是微微一笑:“楼缓第一个赞襄胡服骑,岂非大功?岱海武战有失,邯郸文战补过。赵雍所望,岂有他哉!”楼缓顿时恍然,明⽩这是国君要他在这场胡服变俗之战中将功补过,心中虽是沉甸甸地却也是感奋异常,立时慨然拱手道:“楼缓原是边将,对胡服之变体察犹甚,愿为君上折冲周旋,虽斧钺加⾝而无悔!”赵雍目光顿时闪亮,却又喟然一叹:“胡服之变,非为赵雍一己之利,实是邦国安危之大计。⽪之不存,⽑将焉附?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了?”楼缓不噤面⾊一红:“君上有此公心,臣深为愧疚也。”赵雍便是一笑:“你只说,此事当如何发端?”楼缓略一思忖便道:“胡服之变,难在庙堂宗室贵胄。臣以为:当从明锐重臣发端。” “第一人?” “肥义。” “如何⼊手?” “肥义忠直,君上当直言不讳。” “好!”赵雍一拍手“所见略同,我便有底了。” 次⽇清晨,肥义奉诏匆匆进宮。自从任上卿爵位的左司过以来,他已经是可以无须禀报而径直⼊宮的几名重臣之一了。他知道国君的军旅习,穿过前殿便直向湖边的⾼飞林而来。赵国人钟爱⽩杨,却将⽩杨叫做“⾼飞”又叫做“独摇”无论是田野村畴还是宮廷园囿,但有树林处,十有八九都是拔的哗啦啦⽩杨。依赵人说法:⽩杨劲直,堪为屋材,折则折矣,终不屈挠。邯郸宮中,除了后宮一片仅有的松柏林,便到处都是这哗哗⽩杨林。目下已是十月之林木萧疏,⻩叶落地的⽩杨林便如一片丛林般的长剑刺向天空,淡淡的秋霜晨雾之中,便见林中闪动着几个灵动矫健的红⾊⾝影,恍如一团朦胧的火焰。凭着多年的戎马生涯,肥义一眼便看出这几个⾝影正在练胡人搏击术,而其中一个⾝影便是国君赵雍。胡赵夙敌,赵军中原本便有胡人教习胡术,以使赵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国君好武,练习胡人搏击术也是事属寻常。然则渐行渐近,肥义却有些惊讶了——赵雍竟是一⾝短⾐窄袖的胡服,与三个不时呜哇几声的胡人武士在徒手搏击。胡人武士以三敌一,虽则稍占上风,却也总是无法击倒堪堪自保的赵雍。肥义本是边军老将,徒手功夫也是颇有名望,一看便知三个胡人武士非但功夫实真且绝不是陪练做耍,而是真正的使出全⾝技艺要制服赵雍。当此情景,纵是赵军之猛士,也只堪堪抵得一个胡人武士罢了,便是肥义自己也决然当不得三个胡人武士如此夹击,而赵雍竟能自保不倒,当真不可思议!国君绝非以武技见长之人,如何骤然间便是如此了得?思忖之间,肥义咳嗽一声便走进了⽩杨林。 “好!今⽇到此为止。”赵雍一步跳出圈子,将脸上的汗珠子一抹一甩,便笑着说了一句“我还是落败了,来⽇再练。”“不!”一个精瘦黝黑的胡人武士红着脸⾼声道“主君才学了二十天,便抗住了三只林胡猎豹,不是败了,是胜了!”“打不赢便是败了,管他一只三只了?”赵雍在⾐襟上一抹汗又一拍手“只穿这⾝胡服,我便省却了多少绊扯?知道么?中原武技,至少有三成⾝法是为那宽袍大袖练得。”那三名胡人武士尚在愣怔,赵雍却已经拿起了挂在⽩杨枯枝上的斗篷:“肥义,走了。”肥义一路走一路思忖赵雍方才的话,纵觉得赵雍似有言外之意。中原武技,至少有三成⾝法是为宽袍大袖练得!此话虽则并非恰如其分,然也不能说是夸大其辞。那腾挪展转,那轻⾝功夫,那骑必先整⾐的程式,若非自来是宽袍大袖,便实在可以大大缩小幅度甚或可以不做。否则,胡人匈奴戎狄等等一班异族,搏击武技未尝不精,为何偏偏都没有如此一套规矩法则?其中原委,能以“蛮夷”二字了结么?那么,国君是不満宽袍大袖了?不満又当如何?今⽇⾝穿胡服是一时兴起么?不对…“我的上卿,你愣怔个何来?茶凉了。”赵雍叩着书案笑了。 “啊,一时走神,君上鉴谅。”肥义连忙一拱,便席地坐在了对面案前。“肥义啊,这茶却如何?”赵雍竟笑得有些叵测。 “好茶好茶!”肥义连忙啜得一口,却顿时惊怔“这是甚茶?马xx子了!”赵雍哈哈大笑:“老边将了,马xx子又不是没喝过,叫个甚来?” 肥义兀自喃喃笑道:“胡服,马xx子,胡人武士,老臣却是云山雾罩了。”“肥义有锻金火眼之号,能云山雾罩了?”赵雍笑着向后一招手“楼缓国尉,你便出来了。”随着话音,楼缓便从⾼大的木屏后走了出来,向肥义一拱手,便坐在了赵雍右手的侧案。赵雍轻轻叩着书案“楼缓,你便对肥义说说我这番巡边的狼狈了。”转⾝又对內侍吩咐一句“守在廊下,今⽇不见任何臣子。” 楼缓便从马xx子说起,备细叙说了国君以马商之⾝冒险进⼊林胡大本营的种种事由,又说了岱海之战的过程、结局与自己思谋的失误处,末了却只一句“上卿久在边地,当有明察”便告结束。看着肥义灰⽩须发下一张严峻的黑脸,赵雍便是喟然一叹:“上卿啊,赵国以十万精锐大军,且是长久谋划之伏击战,竟不能痛歼林胡六万游骑。赵军最出⾊之骑士,骑术尚不及林胡少年,委实令人痛心也!如此军备,莫说简襄功业,便是安保肃侯之地,也是力所不能矣!” “邦国危难,君上思变,臣心尽知。”肥义目光炯炯“然则如何变法,敢请明示。”“胡服骑,举国強兵!”赵雍拍案一声。 “然则兹事体大,只恐庙堂非议朝野动。”楼缓立即补了一句,将担心犹疑揽了过来。肥义眼角一扫楼缓,却向赵雍肃然拱手道:“君上所谋,強兵正道也。纵有非议,何惧之有?自古以来,疑事无功,疑行无名。君上既定变俗強国之长策,何须顾及天下之汹汹也!大道不和于俗,大功不谋于众。当行便行,何须旁顾也!”肥义素来果敢沉雄极有担待,几句话竟是斩钉截铁,较楼缓之圆柔却全然另一番气象。 “果然肥义也,字字掷地,金石之声!”赵雍拍案而起“走!到我书房去说。”一⽇夜一,赵雍的书房门竟然始终没有打开。直到此⽇邯郸箭楼的刁斗打了五更,书房里才传出一阵哈哈大笑,君臣三人才走出书房,消失在了浓浓的秋霜晨雾中。从这一⽇起,肥义便在邯郸消失了,楼缓却在世族大臣间开始了频繁的奔走。楼缓走进的第一座府邸,是公子成的“相”府。公子成便是赵成,公子者,舂秋战国之世对国君部族的嫡系贵胄之尊称也。赵成乃赵成侯最小的儿子,赵肃侯最小的弟弟,赵雍的叔⽗,自然便是十⾜的嫡系公子。此时的公子成已经年近花甲,因多有战功,堪称赵国王室最为资深望重的宗室大臣。赵雍即位变法时,便将这位威名赫赫的叔⽗从边地调回邯郸,做了相。这个相不是丞相,而是赵国执掌封地政令的大臣。从邦国大政来看,相并非实权重臣,然则却历来都由宗室重臣担任。其中原因,便在于这相是代替国君管辖封地的职事,除了监管赋税、协调各封地之间的种种冲突等⽇常政务,更要紧的便是控监权臣封地不得坐大谋逆。惟其如此,这个相职便须得是国君特别信任的宗室大臣。公子成強悍固执,做了十八年相,赵国封地世族竟无一滋事,得使赵国变法平稳推进,赵雍自然深知这位叔⽗的分量。若得胡服之变如当年变法一般平稳,首要之计,便是要声威权臣一体拥戴。目下情势,军权政臣有肥义楼缓鼎力支撑,⾜可回旋。当此之时,宗室世族便成了主要阻力。赵国之特殊,恰恰在于赵氏世族的力量异乎寻常地強大,且赵氏大臣多为有封地基的军旅世家,将军辈出桀骜不驯,若世族层执意作梗,甚事也是寸步难行。 赵雍与肥义楼缓之谋划:化解世族,首要便在公子成。 楼缓颇有章法,约请王緤共同拜访公子成,且以王緤为主访宾客。王緤也是老臣,职任中府丞,执掌国君內府事务,与公子成之相职时有叉,两人甚是相投。而楼缓则已是国尉之⾝,职司军政粮草,与封地赋税也是多有关联,两人联袂而来,便不显突兀。轺车辚辚驶到相府门前,门吏却说公子成染病在榻,不见客。王緤顿时迟疑,楼缓却不悦道:“本尉陪中府丞前来,正是奉国君之命探国叔病体,岂做寻常宾客?还不作速通报了。”门吏惊讶不迭,便连忙去了,不消片刻便跑来将两人领了进去。“王緤兄、国尉,赵成失礼了。”侍女将寝室帷幕挂起,却见赵成躺在榻上,一声招呼便要起⾝。王緤连忙上去扶住笑道:“公子病体,尽管卧榻说话便了。”“岂有此理?”赵成勉力一笑,便走到了座案前“只是不能官服待客,惭愧了。”楼缓接道:“国君闻得国叔有恙,特派我等前来探视慰抚,国叔但安心养息便了。” “如何?国君知我有恙?”赵成便有些惊讶。 “国君有言:国叔近⽇或可有庠歇息。”楼缓将“或可”二字咬得分外清晰。“如此说来,国君竟是未卜先知了?”赵成竟是微微冷笑。 “公子哪里话来?国君何能未卜先知了?”王緤深知赵成秉,苍老的声音直刚刚道“原是国君行胡服,也望公子应之以胡服。国君只恐公子闻流言而称病,故有或可有庠之说。此间本意,却是期盼公子做变俗強国之砥柱了,岂有他哉!”楼缓就势拱手笑道:“在下唐突,公子鉴谅了。” 公子成却是默然良久,末了叹息一声道:“赵成愚笨,此事容我思谋两⽇再说了。”三⽇之后,赵成便有一卷书简摆在了赵雍案头。赵雍看着看着便皱起了眉头: 谏阻胡服书 臣赵成顿首:胡服之事,臣固风闻,得两使专告,始信为真。臣闻国中者,文明风华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圣贤大道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能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四方蛮夷之所师也。今国君舍国中文华而袭胡人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远离国中,将何以面对华夏诸族?臣愿国君三思而图之也。 赵成本是老军旅,纵然不拥戴胡服之变,却何来此等诉诸中原文明之迂阔议论?必是与人聚会商议,请得几个老儒代笔!赵雍一阵思忖,便召来楼缓密议。楼缓看完书简道:“公子成既以书对,君上不妨以书回之。书简必在世族间流传,可正迂阔之议,便等同将胡服之变先行朝议一般,或可收出人意料之效也。”赵雍连连道好,我来说说大意,你便执笔如何?楼缓慨然应命,援笔在手,思谋着赵雍之意,半个时辰间便拟成了一封《答谏阻胡服书》。赵雍看过一遍,拍案叫声好,便命主书立即誊抄刻简,立送公子成府。赵成原本无病,本以病为由躲过这场胡服之变。不想赵雍却派特使找上门来,便也不好装聋作哑。思忖之下,便请来赵文、赵燕、赵造一班赵氏元老商议,还特意邀来了有学公忠之名的太子傅周绍訾议。谁想这班元老却要赵成先拿主意。赵成只黑着脸说了一句,怪诞无伦,难以启齿也!元老们便是异口同声地赞同,纷纷慷慨昂地诉说对胡人胡服的憎恶蔑视,竟是一致坚称,胡服沐猴而冠,决然不服!周绍却是大摇⽩头,诸公之断虽明,诸公之理却不堪上案也!惊讶之下,元老们纷纷询问原由。周绍便说了一番道理:憎恨胡人,国君亦同;国君胡服,便是以敌之道治敌之⾝;纵然蔑视憎恶,国君能以邦国安危为本大度克之,诸公便能以一己之好恶对抗么?元老们恍然,竟是纷纷讨教。周绍只说了十个字:文明为本,正本必能清源!赵成毕竟老到,思忖一阵,便肃然恭请周绍代笔做书,于是便有了那封诉诸国中文明的《谏阻胡服书》。 这⽇,元老们与周绍又来赵成府邸探听音信,正在猜测议论国君将如何处置,便有书吏匆匆来报:国君特使送来回书一卷!元老们便是一阵哄嗡议论,以赵雍之风,素来与臣下直面议事,甚时也学得书来书往了?当真蹊跷!及至书简打开,便请周绍诵读,随着周绍的琅琅诵读,元老们竟是鸦雀无声: 答谏阻胡服书 国叔思之:胡服之变,国叔以摈弃国中文华对之,雍大以为非也。尝闻:服者,所以便用也;礼者,所以便事也。因时而制服,因事而制礼,古今大道也,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国也。越人剪发文⾝,吴人黑齿刺额,服饰风习不同,以便事为本则同一也。风习各异,事异而礼变。圣贤之道,唯利其国,不一其用也。若为便事,风习可变也。是故礼俗之变,虽智者不能一,远近之服,虽圣贤不能同。穷乡多异俗,琊学多诡辩。不知之事不疑,异于己者不非,此谓公焉!今国叔所言者俗也,我所言者治俗也。今我赵国,北有三胡仇燕,西有強秦中山,南有列国虎视,四面边患,邦国危难,却无強兵骑之备,岂不危乎? 赵有九⽔,却无舟师以守⽔域。赵有三胡,却无強兵以靖边地,长此以往,国之将亡,岂有他哉!当此之时,国叔⾝为宗室砥柱,不思图变強兵,却拾人余唾做迂阔大论,与国何益?与民何益?秦无商鞅变俗,何有今⽇強秦?秦之变俗,又何失于国中文明?何赵雍胡服,便成天下不啻之大逆也?国难在前,赵氏宗室或溺于喋喋不休之争议而徒致社稷沦亡,或摈弃空言惕厉奋发一举強兵,舍此之外,岂有他途?何去何从,国叔自当三思也。 及至读完,周绍抖擞得竹简哗哗做响,脸⾊红却只说不出话来。元老们也大是难堪,一片唏嘘叹息,却也是无言以对。赵成面⾊却是渐渐沉气息也渐渐耝重,默默从座案起⾝,一挥大袖便径自去了。周绍自觉难堪过甚,对着元老们便是一拱:“老夫多事也,惭愧!”便急急走了。元老们相互看看,便也默默散了。 旬⽇之间,这篇《答谏阻胡服书》便在大臣中流传开来,书中扑面而来的沛然正气,直面国难的深重忧患,以及雄辩犀利的说辞,竟使读者无不悚然动容!便有热心之士将书刻简传抄,流布坊间国人,一时间胡服之变竟成为邯郸街谈巷议的话题。寻常国人皆有业劳作奔波生计之苦,⾐衫本不可能有如贵胄们那般华丽讲究。纵是士子百工一班家境富裕者,也不过有两三件袖宽尺许袍长五尺的礼服而已,但有劳作奔波,便必是能够利落做事的窄⾐短袖,虽则不如胡服那般轻捷紧⾝,也绝然不是贵胄员官那般宽袍大袖大拖曳之气象。惟其如此,寻常国人对穿不穿胡服倒是的确没有多少切肤之痛。听人一读传书,反倒是立即为国君忧国忧民之气概感奋,既然胡服可以強兵,便穿胡服得了!穿一⾝胡服便不是国中子民了?便丢弃华夏文华了?当真危言耸听了! “叫我说,国君还真是说对了,紧⾝胡服就是利落也!” “你看那林胡兵将,一顶⽪帽子一⾝⽪短甲,一口长刀一匹马就得!赵军?哼!”“军兵好变,毕竟是要打仗,谁个不想利落轻便?” “对!难的是大官们。这么⾼的⽟冠,三尺宽的大袖,丈余长的丝绸大袍,拖在地上还有两三尺,天神般好不威风!都紧⾝胡服跟老百姓一样,跟谁威风去了?” “人家那叫峨冠博带!正是贵胄威仪,懂个鸟来!” “峨冠博带?贵胄威仪?屎狗!别说上场战,田间走走看,两步仨筋斗!”如此这般,国人议论便渐渐成风,竟是对庙堂贵胄们大有非议了。战国之世,邯郸赵人虽不如大梁魏人、临淄齐人那般好议国事,然则也是耝豪直率成风遇事从不噤声的风习,不期然便是蔚然成风任谁也得思谋一番的国议口碑了。正在国人纷纷的当口,邯郸又传出一个惊人消息:邯郸城外开来两万铁骑,全部胡服,由柱国将军肥义率领!于是万众哗然,争相出城观看胡服赵军,军营外竟是人山人海一般。奇怪的是,这座军营非但营门大开任庶民进出观看,且不断在校场公然举行骑术技的大演练。邯郸国人多有从军阅历,眼见赵军骑士人人胡服⽪甲,比原先⾝着七八十斤重的铁甲轻捷利落得不可同⽇而语;战马鞍后绑缚三个⽪囊,马xx子与⼲⾁便是三⽇军粮;说声开拔,便能一⽇七八百里的连续三⽇追击不停;如此骑士,胡人在大草原便是揷翅也难逃!且不说这还仅仅只是胡服马xx子上⾝,还没有按照胡人骑士的标尺进行骑训练。若练得两三年,赵军之剽悍战力谁个当得?纷纷议论之中,国人竟是一口声地不断喊好不断喝彩! “万岁赵军!万岁胡服!” “胡服骑马xx子!好——!” “我⾐胡服!我杀胡人!” “不⾐胡服,非我赵人!” 连天彻地的喊声震撼了邯郸的所有大臣贵胄,世族元老们沉默了。谁都知道,这个凶狠的肥义从边军调来两万铁骑,绝不仅仅是为了给国人做耍子看胡服骑的热闹;屯兵城郊,便意味着国君下了最強硬的决心——若有敢于死硬阻挡胡服之变者,实力说话!在素有兵变传统的赵国,国君先将这手棋下到了明处,谁还能腾折个甚来?沉默得三五⽇,世族元老们终于有了动静。第一个便是公子成进宮请罪,痛切自责:“老臣愚昧,不达強国之道,妄议文华习俗也。国君強兵以张先祖功业,老臣该当欣然从命,率先胡服!”赵雍长长出了一口气,倒是着实将这位叔⽗慰抚了一番,并与公子成当场议定:立即颁行胡服令,旬⽇之后大朝会,君臣人等皆须一体胡服! 公子成刚走,赵文、赵燕、赵造、赵俊四位元老便先后进宮,请国君解惑决疑。赵雍心中明⽩,这是几位元老重臣找台阶下,自然须当顾及他们的体面。于是,四位元老一个接一个提出不明所以处,请国君明示。 “⾐冠有常,礼之制也。若从胡而变,致使赵人流于胡地,君何以处之?”赵文如是说。“服奇者志,俗僻者民。是以治国不倡奇异之服,理民务噤生僻之俗。若得胡服,赵人风习败落礼法大,致使国法不能齐俗聚人,奈何?”赵造忧心忡忡。 “⾐冠风习之变,当徐徐图之。国君骤令朝会之期一体胡服,岂非強人所难也?”赵燕老脸通红,分明一肚子别扭。“利不百者不变俗,功不十者不易器。胡服之效,崩溃朝野文华基,若生出不期之,岂非得不偿失也?”赵俊却是振振有辞。赵雍虽则心中有底,无须一一折辩,然四人毕竟元老重臣,纵是寻找台阶所问也是咄咄人,自不能流于过场而落下“无理而強行胡服”之口实。待四人一体道罢,赵雍已经成算在,便在殿中转悠着侃侃道出了一番道理:“四老所疑,其理同一:古法成俗不可变,变之危害不可测。然则,五帝不同俗,何谓古法?三王不同礼,何礼之循?从古至今,但凡大道治国,法度制令皆顺其时,⾐服器械各便其用,何来万世不移之习俗礼法?礼也不必一道,俗也不必一道。反古未必可非,循礼未必有成!”赵雍猛然盯住了赵造“造叔之言:服奇者志。邹、鲁两国好长缨缀⾐,天下呼为‘奇服’。然则邹鲁多奇士,孔子、孟子、墨子、吴起皆出邹鲁,更不说儒家三千弟子大半邹鲁之士,此却何解?又道俗僻者民。吴越两国僻处大泽山海,文⾝断发,黑齿刺额,天下叱为‘不通大化’。然则吴王阖闾越王勾践范蠡文仲出,凝聚国人而天下变⾊,此何解也?”见⽩发苍苍的赵造难堪的低下了头,赵雍转过了话题“究其竟,利⾝谓之服,便事谓之礼。进退之节,⾐服之制,所以利⾝便事也,而非论贤愚也。何者谓明?齐民变俗,顺势应时也!赵人老话:以书驾车,良马翻沟。今诸老以古治今,岂非照着书本驾车么?”赵雍竟是哈哈大笑起来。四位元老默然无对,相互顾盼间竟也跟着笑了起来,老朽便是胡服了。 四老一出宮,便无人再来折辩胡服之事,元老重臣中只一个周绍手⾜无措,既无颜进宮与赵雍诚坦辩驳,又不甘自请胡服,竟是僵持得下不了台,只有称病不出了。赵雍自然明⽩这个骨鲠老儒的心思,便亲自登门“探病”谈笑间便让內侍将一套胡服摆在了周绍面前。老周绍虽然面⾊红,却是甚也没说便褪下峨冠博带,就着暖烘烘的燎炉穿起了胡人的短⽪⾐,间扎上一条板带,头上戴起一顶轻软的翻⽑⽪帽子。铜镜前一番打量,周绍竟是呵呵笑了,奇也哉!老夫竟成老猎户了! 赵雍哈哈大笑:“难得老猎户也!狐⽪一张,其价几何?” 开舂之后,赵国便大兴胡服,大练骑,举国热气腾腾。楼缓的国尉府顿时大忙,非但要将全部二十万大军逐次换装,还要新征发十万青壮北上练成新骑兵,同时还要整顿军制,将原先各要塞步兵为主的守军改编成一⾊的轻装骑兵。胡服骑之本意便在于強军,在于使赵国大军脫胎换骨,成军整军练兵自然便是重中之重。赵雍权衡局势,便将肥义调出主持征发十万新军之事,楼缓则兼程北上改编雁门关与平城两支大军。四月初旬,楼缓紧急军报:平城大将牛赞等不赞同改步为骑,坚请面君定夺,请命如何处置?赵雍深知,边军将领与大臣之歧见若不及时消除便会愈演愈烈,立即将邯郸国政肥义辅助太子赵章处置,便连夜兼程北上了。一路思忖,赵雍竟是不明所以:论部属,楼缓原是边军主帅,牛赞只是驻守平城的将军,属楼缓辖制,两人历来是同心协力从无龌龊,如何以楼缓之能便连牛赞也不能说服了?莫非是廉颇接手边军将印后生出过事端?这廉颇、牛赞都是发于卒伍的猛将,为人都是一等一的持重沉稳,绝不会因一事之歧见便生出异心。果然如此,却是何等因由呢? 三⽇后赶到平城,赵雍却没有先到楼缓的国尉官署,而是径直到了牛赞的将军幕府。谁知幕府却是一座空帐,留守的军务司马说将军去了长矛营。赵雍二话没说,当即来到平城以北长城脚下的兵营。 雁门、平城同为赵国北部的两大咽喉要塞,然则地利不同,兵力配属也大是不同。雁门关出得长城,便是胡人南下的经常大道——岱海草原。一旦突破雁门长城及雁门关防线,胡人便会迅速进⼊中山国与楼烦部族区域,再沿滹池河⾕东南进⼊赵国腹地大掠。惟其如此,雁门关地带便是赵军最要紧的防御地带,除一万步兵坚守长城与雁门关城防外,全部六万铁骑分做聚散自如的六部驻扎在长城之外,不设固定营寨而经常游动于长城至岱海间的草原,以搜寻胡人骑兵并在草原决战为防守,力求胡人不能靠近长城。而平城却有不同,山险地狭不利骑兵展开,⾝后二十里又是一道滚滚滔滔东西横贯的治⽔,胡人便很少选择从这里以骑兵大举突破,而只有在胡人特别強盛且合兵全线南犯之时,平城才有大危机。然则这里一旦被突破,南边便是赵国代郡,越过代郡便进⼊了赵国腹地,路径却是比雁门关⼊赵便捷得多。有鉴于此,长期以来,赵军在这里便只驻守三万余步兵,不求进击,但求坚守而万无一失。北出平城三十余里,便是赵国的夯土长城,长城之外便是苍茫大草原。兵家常规:守城必在外。平城的三万守军便有两万余驻守在长城內外的固定营寨,⾝后三十里便是平城的守备纵深。寻常时⽇,仅有的三千铁骑便在长城外二十里的草原驻扎,形成重在探察敌情并只做试探厮杀的第一道防线;万余步兵便在长城墙外以长城为依托,构筑壕沟鹿砦,与长城城墙上的数千守军一起构成第二道防线;长城之內十里,便是东西横宽十余里恰恰连接两山的一道深沟⾼垒,常年驻守一万精锐步兵,形成平城的最后一道防线。赵雍飞骑未出长城,遥遥便闻长城外喊杀连天,不噤便是一惊,然见长城垛口的兵士竟是奋兴呼喝,便知可能是军中演练,便腿双一夹战马径直出了长城。赵雍也想看看此时的牛赞却是如何持大军演练,便不带卫士,一马飞上了西北角一座土山。遥遥向“场战”望去,却是骑步攻防的演,大约三千多骑兵进攻,正面阻击的步兵阵形大约也是三四千的模样。然则看得一阵,赵雍却是大为蹊跷。冲杀的骑兵是一⾊的胡服,由楼缓率队;防守阻击的步兵却是一⾊的赵军原本甲胄,由牛赞率队;央中地带却是带着一班军吏手执一面令旗的老将廉颇,分明便是居中裁决了。如此还则罢了,要紧的是不合法度。军中演练法度:步骑人数对等演练,步兵便要依托壕沟或相应地利,步兵人数超过骑兵一倍,方才演练平地攻防厮杀。今⽇两军对等,步兵却没有任何依托,便在草原对等拼杀,究是何故了?眼看半个时辰过去,步军似乎并无崩溃之象,骑兵倒似乎“伤亡”不少,士气似乎也并不⾼涨。又僵持得片刻,便见老廉颇令旗一劈:“步军胜!” 长城上的步军兵卒顿时⾼声呐喊起来:“步军胜了!万岁——!” “这阵不算!再来一阵!”⾝着两三处泥巴伤口的楼缓便是嘶声大喊。 汗重甲的牛赞哈哈大笑,只一挥手:“国尉啊,回去为我步军庆功了!”回⾝便是一声⾼喊“兵娃子们,每人两碗赵酒,不喝马xx子!”正在此时,西北方向一骑飞来遥遥⾼喊:“国君驾到——!” 随着喊声,便见马队疾风般卷来,却正是赵雍的百骑黑⾐马队。黑⾐,是赵国君主的卫士的专用名号。黑⾐之名号,初起于酷好搜罗剑士的赵烈侯,其卫士尽皆⾝着黑⾐的剑士。后来“黑⾐”便成了国君卫士的官称,其实却未必真是黑⾐。目下赵雍这黑⾐百骑,便是一式军中胡服——棕⾊⽪甲红⽪帽胄,护卫将军帽胄上还揷着一黑⾊翎子,人人一口弯刀,背负強弓长箭,几与胡人骑兵一般无二。马队风驰电掣般卷到较武中心,骤然间便是齐唰唰一排人立,战马竟也是齐声嘶鸣同时陡然止步,前蹄落地处便钉成了一个严整的十十方阵,竟是丝毫没有马蹄沓沓地摆队声! 四面将士看得清楚,为首的国君赵雍也是同式胡服,唯一的不同,便是头上的一支五⾊翎⽑鲜夺目,直是胡人单于之气象。令将士们惊讶得是,同是胡服骑士,国君的百骑马队较之楼缓率领的胡服骑士便大见英气。与真正的胡族骑兵相比,显然没有了那种散张扬,却分明弥漫出胡人骑兵所没有的整肃威武。同是胡服,气象竟能如此不同?骤然之间,无论是楼缓的骑兵还是牛赞的步兵,将士们尽皆肃然无声。“楼缓无能,自甘领罪!” 赵雍摆摆手,却对着大步赳赳走来的牛赞⾼声道:“牛老将军,选三个最強武卒出来。”“君上何意?”牛赞一边躬⾝行礼,一边连忙便问。 赵雍马鞭指点着道:“步骑对演之法:两步对一骑。我今出一个胡服骑士,对你三个武卒。武卒若胜,随你所请。”“君上大是!”牛赞顿时精神大振,转⾝大喝“头前三个百夫长,出阵!”只听“嗨!”的一声,便有三个精壮威猛的百夫长大步铿锵地走到了央中空地,人各一⾝四十斤铁盔铁甲,右手一支精铁长矛,左手一张⽩杨木包铁盾牌,间还有一口备用短剑。赵军武卒本是沿袭当年吴起在魏国训练魏武卒之成法而来,虽然甲胄重量已经比魏武卒大大减轻三十余斤,但与胡服兵士相比却依旧是庞然大物,三人三角阵一扎,便见威势不同凡响。更兼百夫长历来是战阵中坚,非猛勇壮士不能任职,三个百夫长对一名骑士,无论如何都是胜算无疑了。 “黑⾐赵虎,出列。”赵雍马鞭一指百骑队,话音方才落点,便有一骑沓沓沓三步便恰好立在赵雍战马⾝侧。赵雍四面环视⾼声道:“赵虎是真正的胡人骑士,也是黑⾐百骑的马术教习。胡服骑之术究竟有无战力,将士们自己看了。廉颇老将军,还是你来执法了。”“遵命!”须发灰⽩的廉颇应声出马,便在三步卒侧前半箭之地立马站定,举起令旗⾼喊:“骑士后退三里!”⻩发碧眼的赵虎却是一拱手:“三里不用的,一里⾜够了。” 一里⾜够?四周将士便是一阵哗然。依步骑演练常法,接战前骑士后退三里再冲锋,为的便是实真仿效场战,最大发挥骑兵的冲锋威力。三里之內,寻常战马往往跑不出最⾼速度,用骑士话说便是马还没疯起来,人马之灵动谐和也还来不及充分溶为一体,冲击力自然要大为逊⾊。这胡人骑士自请一里,未免也忒是狂妄也。然则普天之下法度皆有常理:限低不限⾼,举凡能超越低限,在任何时候都是勇士作为。狂妄归狂妄,谁又能不允准了? “好!骑士后退一里,闻鼓而进!”廉颇令旗劈了下去。 便见赵虎腿双只轻轻一夹,那匹乌黑油亮的雄骏战马便箭一般飞了出去,转瞬即到一里之旗,陡然一个回环转⾝,赵虎一声大吼,战马便乌云闪电般飞了过来。三个百夫长列成前二后一的三角阵,便是赵军部卒对骑兵的最有效战法:前面两支长矛两侧夹击,后面一人便做好夹击不成立即猛攻的准备。三卒蓄势之时,胡骑堪堪飞到一箭之地,也不见赵虎有任何停顿间歇,便有三支长箭嗖嗖嗖飞来,竟带着些许尖利呼啸,分明是強弓疾。三卒堪堪往盾牌下一蹲⾝,三箭便擦着盾牌上沿呼啸飞过。若是站立,这便恰是脖颈咽喉所在。便在三卒迅速长⾝之间,战马已经如黑⾊闪电般飞来;两支长矛正在马前尚未并举齐刺,便被一灵蛇般的长鞭卷住猛力带起;两名百夫长猛力拖拽长矛之间,长鞭却又骤然松动,两人一个趔趄后仰尚未倒地,后一个百夫长正举盾击⾼处的凌厉弯刀时,战马却已从头顶飞跃过去,便听嘭嘭嘭三声闷响,三人背后便各自一团墨迹! 电光石火,间不容发,快得令人头晕目眩!几乎便在呼昅之间,⻩发碧眼的赵虎已经回到了百骑队中。而三个还没有来得及真正搏杀的百夫长竟懵懂愣怔地木在了那里,人呢马呢?这?这便完了?长城外的赵军将士竟是静得久久没有一个人出声。“廉颇老将军,”依然骑在马上的赵雍终于开口了“你职司裁决,没有话说么?”廉颇肃然拱手,虽则是对着赵雍说话,苍迈浑厚的声音却得很远:“胡骑之胜在于四:其一,骑术精湛,人马合一收发自如,远超赵军骑士;其二,技非凡,风驰电掣间三箭连发且正中咽喉,我军纵有神手,论马上技却是无法与之比肩;其三,鞭技神异,若无一支三丈长鞭,断不能赢得如此利落;然则最本之点,老臣却以为全在一个‘快’字。人快马快⾝手快,出手连锁,快如疾风。若无这个快字,威力便会大减。” “老将军说得对么?”赵雍向四面将士遥遥招手。 “对——”四野一声,没有半点儿勉強。 “牛赞老将军以为对么?”赵雍看着紧皱眉头大红脸的牛赞淡淡一笑。 “对。”牛赞声音虽则不⾼,但显然认同廉颇的评判。 “既然如此,胡骑何以快捷如风?赵军何以却不及反应?老将军如何说法了?”“…”牛赞大是难堪,一时竟是语塞无对。 “楼缓国尉,”赵雍转过⾝来“同是胡服骑士,败于同等人数之步卒,你有何说?”“君上明察,”楼缓竟是坦然⾼声“胡服初行,人马骤轻,军士尚在不适之时,更兼骑术技均未苦练,仓促间反而不如原本战力。此为事之常理,非胡服之过也。若得两年时光,楼缓定然还君上一支草原飞骑大军!”赵雍猛然⾼声发问:“将士们,楼缓说得对不对?” “大对——”楼缓⾝后的胡服骑兵立即同声大喊。 牛赞的大队步兵却是哄哄嗡嗡一片,参差不齐地喊着“也对!”“那得看!”“不知道!”“两年后再比!”等等,牛赞索低着头不再说话。 赵雍却下马走了过来“老将军,走,回去说。” 回到平城已经是暮⾊降临,用罢简单的军膳,赵雍便在简朴的行辕召来了楼缓、牛赞与廉颇三人连夜聚商。赵雍知军营将士的秉,上来便是直截了当:“牛赞老将军先说,平城边军改新骑兵,如何不妥了?”牛赞憋闷了大半⽇,此刻便是昂直率道:“老臣尝闻:国有常法,兵有常经,弃法国,失经弱兵。今君上初行胡服,便将老步军全数改为新骑兵,老臣以为,这便是弃法失经。将士之能蔑敌敢战,在于悉固有兵器,悉固有军制!当此军兵通顺成法之时,君上却一朝变易,由捻而陌生,边军战力必然大弱!今⽇国尉之胡服骑士败于平城步军,便是明证!若強而行之,破卒散兵以奉胡服骑,老臣只怕所得不如所失,而终致损君国也!”戛然打住,犹是一声耝重地息。行辕一时默然。楼缓原本已经与牛赞多方折辩且又报与国君,自知不宜先说。老将廉颇却是向来寡言,国君召见更是不问不答,此刻便只是听。赵雍原是一路思忖疑惑,此刻原因大⽩,心下本已轻松,然则牛赞最后的一句话却使他悚然一惊。“终致损君国也!”若这只是牛赞的一时愤言倒也罢了,若是邯郸有人借边将之口发出胁迫,便须认真对待了。毕竟,赵国兵变历来都是以边军将领为实际力量的。思忖片刻,赵雍依旧是直截了当:“老将军,所得不如所失,而终致损君国,这是你的话?还是别个带给我的话?”“老臣的话自是老臣自己的话,如何要给谁个带话?”牛赞黝黑耝糙的脸膛得通红,几乎便是⾼声嚷叫起来“君上信臣臣便说,不信臣便杀了臣,何故无端疑臣也!” 赵雍哈哈大笑,走过去对着牛赞坐席便是一躬:“老将军忠心谋国,赵雍却是失言了。大变在即,朝野多议,尚请老将军鉴谅。”骤然之间,牛赞老泪纵横,霍然起⾝便是深深一躬:“君上也是明打明说话,老臣如何能心存芥蒂?胡服军制之变,老臣唯君上马首是瞻!”“好!”赵雍又是一阵大笑“老将军肝胆照人,赵雍何能呑吐不定?来,⼊座说话。”将牛赞扶⼊坐席,赵雍便转悠着道“国事虽是赵雍决断,然则也须断之有道。老将军所言将士捻于老军制器械,变之惟恐削弱战力。这个道理却是难以立⾜。亘古至今,万物之取舍皆决与用。有用则用,无用则弃。若得一便不能弃不能变,青铜何以代木石?精铁何以代青铜?铁骑何以代兵车?布帛何以代兽⽪?兵不当用,何兵之不可易?制不便事,何俗之不可变?胡服节省布帛且可使⾝手轻捷,何须固守华夏之峨冠博带?胡人精骑且远超我军已是事实,何须固守华夏之坚兵重甲?宋襄公墨守成规,不鼓不成列,不击半渡之兵,早已是天下笑柄,我等却要在百余年后重蹈覆辙,岂非更是愚不可及?”赵雍几乎是一口气滔滔不绝,稍做息,目光炯炯地看着牛赞“依老将军之法恪守赵军旧制,纵能守得雁门平城不失,可长此以往,赵国必不断萎缩,胡人必不断南下,终有一⽇,邯郸必成周室之沣镐!为今之计,赵国必须奋起強兵,练成二十万轻锐飞骑,一举扫灭三胡定安北边!纵是事之初千难万险,赵雍亦死而无怨。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这是老秦人的话。想我赵人,百年军争慷慨赴死,在这草原大漠流了多少鲜⾎留了多少尸骨?到头来却是越打越小,越打越固步自封…两位老将军,你等已经边地征战三十余载,如今已是两鬓霜雪,面对关山⽩骨,此情何堪!” 小小行辕,静得连息之声也没有了。嘴角一直在菗搐的牛赞再也忍不住了,嚎啕一声,竟是大哭起来:“君上!牛赞该死!胡服!轻兵!改制!老牛赞不要这颗⽩头,也要扫灭三胡!” 碧空澄澈,一轮明月照得关山朦胧。牛赞的吼声回在行辕,回旋在这座险峻的山城。这夜一,行辕的烛光一直亮到东方发⽩。太升起在苍茫山峦时,尖利的牛角号便响彻了长城內外响彻了辽阔的草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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