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4:阳谋舂秋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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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4:阳谋舂秋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12 时间:2017/11/9 字数:10568 |
上一章 第二节 邯郸遇奇 缜言慎行 下一章 ( → ) | |
一支庞大的车队在邯郸南门外的⾕地扎下了营帐。 当吕不韦几骑快马进⼊山⾕时,这片营帐已经扎了三⽇。与押车总管荆云一聚首,吕不韦便带着老总事与三名年轻执事立即清点货物。暮⾊降临时,三百六十四辆马车全部清点完毕,车货竟是无一摧折损伤。吕不韦大是満意,当晚便在总事大帐设宴犒劳荆云骑队,全部车伕也在月光下的草地上聚酒痛饮。吕不韦吩咐老总事发放工钱,每个车伕在约定工钱之外再加十枚最实惠的“临淄刀”山⾕中顿时呼雀跃,车伕们举着酒碗可着劲儿喊“少东万岁!”吕不韦却是不敢酣畅,饮得几爵,留下荆云与老总事照应各方,便到自己的帐篷里去歇息了。 次⽇清晨,一辆华贵的青铜缁车辚辚驶出山⾕,不疾不徐地进了邯郸南门。 此时的邯郸,与长平大战前却是另一番气象。战后赵国虽然元气大伤,但于山东列国的邦却达到了最好状态。鉴于赵国以几乎亡国的惨痛代价,扛住了強秦席卷山东的风暴,列国在合纵败秦之后纷纷对赵国示好,除了紧缺物资的援助,便是鼓励商旅进⼊赵国。对于一战打光了六十万大军,又连续三年遭受秦国猛攻而満目疮痍的赵国,些许援助实在是杯⽔车薪。只是在山东商旅大举⼊赵之后,赵国才真正地起死回生渐渐地复苏过来。而今,邯郸城內外虽然还是到处可见大战废墟,但街市易却是一片生机,店铺连绵车马川流市声鼎沸,竟是分外热闹。 青铜缁车一进南门长街便避开闹市,拐进了一条僻静的街巷,曲曲折折地向王宮大街而来。赵国王宮也同所有的宮城一样,坐北面南,城楼之外便是一条林荫笼罩宽阔幽静的石板大街,显赫王族大臣的府邸几乎都在这条街上。奇特的是,这条大街东西两侧的大树之后却都是断断续续的红墙,竟没有一座东西府门临街而开。原来这条大街只是一条车马大道,所有的府邸都在大道两侧的十多条街巷中。青铜缁车在林荫大道行驶一阵,便弯进了东手第三条石板巷。这条街巷只有一座府邸,气势很是宏大,巍峨的横开六间门厅几乎便与小诸侯宮室一般,门厅前立着一柱丈余⾼的⽩⽟大碑,碑上镶嵌着四个大铜字——平原君府。 青铜缁车辚辚驶⼊门厅对面的车马场,在⼊口一个带剑吏的导引下停在了进出便利的最合适位置上。车方停稳,不待武士驭手回⾝,⽩⾐⽟冠的吕不韦便推开铜包木档悠然下车。正在此时,一辆破旧的单马黑篷车咣当咣当地进了车马场,向着青铜缁车的旁边便要停车。带剑吏回⾝便是一声低喝:“停役车那边,不能停官车场!”驾车的老人面⾊涨红,正要争辩,却听车中人低声一句,便将老马圈转,咣当咣当地驶到旁边的工役车场去了。 吕不韦好奇心大起,便向工役车场打量了一番,只见杂排列的牛马车中走出了一个清瘦苍⽩的年轻人,头上的竹冠暗淡脏污,一领黑袍缀満了各⾊补丁,脚步匆匆,却又显得虚浮犹疑,分明要进府邸,目光却不断瞟向大门两侧的长矛甲士,瞟向矗在门厅台阶央中的光鲜门吏。 突然,吕不韦心中一动,便远远跟在黑⾐人⾝后从容走了过去。 门吏傲慢地挥了挥手,分明要黑⾐人赶快走开。虽然犹疑畏缩,黑⾐人却还是走到了六级台阶之下,一拱手尚未开口,门吏便嫌恶地吆喝起来:“没看见后面有贵客么?走开走开,横在中间也不觉寒碜!”黑⾐人默然迟疑片刻,终是走到大门边空旷处孤零零地站下了。吕不韦转⾝对跟来的⻩衫老者低声吩咐了几句,老者便匆匆向车马场去了。 吕不韦走到门前刚一报名,门吏的胖脸立即堆満了笑容:“府君有命:先生若来可直⼊正厅,无须通禀。先生请。”吕不韦悠然进府,方⼊第二进庭院,遥遥便闻正厅一片慷慨议论之声。正在此时,一名精⼲的书吏了上来:“政事厅多有不便,先生请随我来。”便将吕不韦引领到政事厅东面的一座大屋。吕不韦知道,政事厅是平原君会聚大臣处置国务的殿堂,员官书吏接踵不断,几乎便没有空闲。这片胡杨林中的书房兼客厅,才是平原君会见重要客人的所在。 方到长廊尽头,一阵苍老的笑声便从屋中飞来:“不韦先生,别来无恙乎!” “平原君别来无恙。”吕不韦笑应一句,绕过门大木屏便是深深一躬“不韦沿途跌宕,比约定之期迟到三⽇,尚请平原君见谅。” “不韦请⼊座。上茶。”须发雪⽩的平原君靠在坐榻上虚手一礼,待吕不韦在左手长案前坐定,便悠然笑了“谚云:千里商旅,旬⽇不约。商家非兵家,三⽇之期若算延误,先生便是自责过甚也。” “平原君如此襟,不韦感佩之至。”吕不韦谦和恭敬地笑着“我已将赵国去岁预订之器物运到邯郸,敢问在何处接?” “一次运到?”平原君惊讶地坐直了⾝子“各有几多?” “大型云梯三百幅、云车六十辆、塞门刀车六百辆、机发连弩一千张、六寸精铁箭簇十万枚、精铁胡刀六千口,六⾊共计十万七千九百六十件。”吕不韦一口报完,毫无拖泥带⽔。 “好!”平原君拍案方罢却呵呵笑了“总金几何,如何未报?” 吕不韦利落答道:“去岁订货价格略⾼,今岁物价落平。赵国大宗兵器生意,当按今岁物价斟酌计之,是以未报。” “岂有此理!”平原君哈哈大笑“订货之价便是价,斟酌计之,岂非坑商?老夫只一句话:兵器乃邦国命,只要货⾊上乘,老夫只有加价赏商,断无减价之说!” 吕不韦肃然便是一拱:“平原君敬商,不韦何能愧对赵国?敢请君家一道书令,不韦将兵器直接运往巨鹿军营,经李牧将军悉数检验并试用一月,果然合意,不韦便凭将军公书前来结算。若有一件不合,不韦分文不取。” “不韦经商,真义士也!”平原君喟然一叹,便疲惫地靠在了坐榻大垫上“不韦呵,若非在长平大战全军覆没,军辎耗尽,赵国何能进购商家兵器?虽说鲁仲连当初举荐了你,可老夫还是忐忑不安。九年连绵大战后,老夫再度开府摄政,第一要务便是重建新军,这兵器便是重中之重。当此紧要之时,商家兵器若能使大军将士満意,⾜下便是中兴赵国之功臣也。老夫纵是让得万金之利,夫复何言!” 吕不韦座中深深一躬“君以公心言商,不韦终当无愧于君。” 平原君慨然便是一叹:“老夫识人多矣!⾜下之于天下商旅,实乃凤⽑麟角。圆和其外,坚实其內,泱泱大器局也,纵是范蠡、⽩圭再生,亦未必能及矣!”面对风华才俊,竟似对自己倏忽消逝的英风不胜怀恋。 “平原君谬奖,晚辈原是愧不敢当。” 平原君哈哈大笑:“老夫倨傲,谬奖者愧不敢当也!” 笑声未落,便见一名文吏匆匆走了进来低语几句,平原君雪⽩的浓眉顿时一皱:“也好,带他进来。”吕不韦见状便道:“君忙国事,不韦告辞。”平原君颇为神秘地摇摇手:“莫走莫走,你且见个稀奇。”吕不韦便饶有趣兴地笑道:“得见奇人,自是大幸,不韦何敢推辞?”便又顺势坐了下来。 大木屏外一阵轻微的悉嗦脚步声,一个年轻黑⾐人便竹竿般摇了进来:“秦国质使嬴异人,见过平原君。”深深一躬,苍⽩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平原君大靠在坐榻上只“哼”了一声,连⾝子也不曾欠得一下。 “启禀平原君,”嬴异人谦恭地一躬⾝“异人⼊赵为质,业已十年。十年之间两国大战连绵,邦中断。期间秦国辗转运来的⾐食财货,大半被贵国扣押,发到我手不⾜十分之一。长此一往,异人将客死他乡。异人⾝为人质,无处求助,唯求平原君过问此事,给异人一条生路。” “人质?”平原君冷冷一笑骤然爆发“老秦王发动连番大战,几曾顾忌你这人质死活?不能止战,你还算得人质么?早知你嬴异人在秦国如此轻,当初便该索你⽗亲来做人质。战后三年,秦国何曾送过你⾐食财货?秦人杀我赵国弟子⾎留成河,若非我着意照应,你早被邯郸国人万刃零剐!能活到今⽇?” 说也奇怪,在老平原君的霹雳电闪之下,这个细瘦苍⽩神态畏缩的年轻人倒是舒展了些许,惨淡一笑便道:“平原君说得不差,嬴异人业已成了咸弃儿,本不当苟活于异国他乡。然则,求生之念,人皆有之。今⽇异人便是最后一请,平原君既轻我辱我,异人纵是厚颜求生,亦当抱愧了之。”说话间牙关已经咬破,一缕鲜⾎从嘴角流出,转⾝便一头撞向了厅中大柱。 “且慢!”吕不韦早已看出端倪,一个飞⾝箭步便扑上去抱住了嬴异人。饶是如此,死心之力竟带着吕不韦一起撞上了大柱,咚地一声,嬴异人的额头便撞起了一个大青包。吕不韦愤愤然道:“大胆秦人!你要陷平原君于不仁不义么?” 电光石火之间,平原君脸⾊大变。无论如何嬴异人也还是赵国人质,若果真死在自己厅堂,且不说列国如何纷纭闲话,单是给秦国一个大大的口实,便是邦大忌。心念闪动,正要大喝来人,却见吕不韦已经抱住了那个没有几份力气的黑瘦子,便长吁一声离座,走到瘫在地毡上呼呼大的嬴异人面前,淡漠地笑了:“安国君嬴柱已做了秦国太子,他是你⽗亲,为何不求赵国放你回去?” 嬴异人大着耝气道:“秦国朝局你自清楚,何明知故问?” 思忖片刻,平原君淡淡地笑了笑:“方才老夫言语不当,公子见谅便了。自下月始,老夫知会邯郸令,每月支你些许⾐食器物;你也可自向咸带信,老秦王若记得你这个王孙,或者你那太子⽗亲还记得你这个王子,便是你的富贵之期。好自为之,去吧。”转⾝又是一声吩咐“来人,给公子随带三⽇伤药,送他出府。” 沮丧的嬴异人被一名武士扶了起来,涕泪唏嘘地走了。 “今⽇开眼也。”吕不韦笑了“此等人物平原君还亲自打理,也是奇事一桩。” “不韦有所不知也,⼊座听老夫说来。”骤然降临的⿇烦消除,平原君对吕不韦大是好感,靠上坐榻便是一声叹息“不韦呵,莫看这个人质王子乞丐一般,却是秦赵之间一个暗结。老秦王歹毒,丢下个人质不管不顾,分明便是丢给赵国一桶猛火油。老秦王如意盘算:赵人仇秦,必治秦国人质于死地,只要这个人质死于赵国,无论你是杀了他还是饿死他,秦国便要大起事端。老夫偏不⼊彀!不杀不放不死不活,教尔老嬴稷翻脸无辙要王孙无门,便是这般⼲耗着,他却能奈我何!” “平原君纵横捭阖,不韦佩服。” “老夫难矣!”平原君大摇其头“秦赵山海⾎仇,让这小子活下来谈何容易!大兵护持么,将士愤懑在心,不定哪天一矛捅死了他,届时你能如何?放任不管么,必是碎尸街头。丰⾐⾜食么,小子优游自在,国人便是骂声载道。邯郸官署管辖么,也与将士一般⿇烦,不定哪天又饿死毒死了他。上下左右都难,便只有老夫亲自把持这个分寸了。如此一来,却又得秘密持,既不能让此儿知道,又不能让朝野知道。此儿若知老夫亲自料理他,便会有恃无恐⽇⽇登门。朝野若知,便会骂老夫小题大做亲秦无度…你说,老夫难也不难?” 看着平原君雪⽩的须发抖抖索索,红脸倏忽变黑,黑脸倏忽变红,吕不韦倒是无言以对了。良久默然,吕不韦慨然叹息道:“天道昭彰,君老成谋国,终有善报也!” “求此善报,老夫惭愧也!”平原君哈哈大笑“你解老夫一难,老夫诉说一番,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平原君襟韬略,不韦谨受教。”吕不韦离座肃然一躬,分外恭谨。 “多礼多礼。”平原君伸手一个虚扶,起⾝呵呵笑道“⾜下为商,老夫为政,唠叨些许,又不怕怈露机密,不亦乐乎!” “不韦牟利之人,纵有此心,亦无此胆。” “笑谈笑谈。”平原君转⾝一挥手“家老,用我轺车送先生出府。” 这辆六尺伞盖的四马青铜轺车辚辚出府,先便引得车马场员官一片羡惊叹。自信陵君蜗居、孟尝君过世、鲁仲连归隐,老平原君便隐隐然成为天下纵横家领袖,更兼暮年重掌赵国大权,威望便是蒸蒸⽇上,等闲不出门送客。便是这辆邯郸国人尽皆知的四马轺车,也是极少出府。轺车有盖无篷,乘者可坐可站,路人市人对车上人也是一目了然。平原君轺车送客,便恰恰是要给客人这种万众观瞻的荣耀。这辆轺车既⾼且大,青铜车⾝粲然生光,六尺伞盖华贵无比,四匹清一⾊的火红胡马更是雄骏无伦。一旦辚辚过市,这位客人顷刻便会成为名満邯郸的尊贵人物!如此荣耀,进出员官如何不惊愕驻⾜? 然则,吕不韦却皱起了眉头。轺车方出府邸,他便轻跺右脚叫了停车。下得车来,吕不韦満面舂风地对着家老便是一拱:“不韦要去城外商营,不敢暴殄天物,敢请家老回车,不韦改⽇向府君谢罪便了。”说罢一挥手,对面车马场的⻩衫老者便快步过来,在轺车外档的小铜箱里咯噔放⼊了一件物事。原本一脸不悦的家老顿时释然:“先生既要自便出城,老朽便不远送了。”说罢一圈丝缰,四匹火红的骏马一声嘶鸣,便整齐划一地转⾝向车门去了。 上得自家缁车,吕不韦长吁一声,顿时靠在了劲软的大垫上,轻跺一脚,这辆四面铜格垂帘的特制马车便轻盈驶出了街巷,直向南门外飞去。暮⾊时分,这辆缁车又飞出山⾕营地,进了邯郸南门,便向灯火灿烂马鸣萧萧的胡坊而来。 邯郸胡坊,便是胡人聚居的区域。赵国胡风源远流长,赵武灵王胡服骑之后,赵国相继服征北方诸胡,林胡羌胡东胡等诸多崩溃星散的胡人部族便纷纷移居赵国北部草原,胡人商旅便也纷纷进⼊了赵国腹地城池。其时人口便是強盛基,任何邦国都不会拒绝外族进⼊定居,一时间邯郸胡风极盛,胡人聚居区几乎占据了整个邯郸的西北城区。胡人商旅以从大草原输⼊马匹牛羊⽪⾰兵刃,从赵国输出盐铁布帛五⾕烈酒为主要生意。久而久之,这邯郸胡坊便成了中原列国对草原胡人商路的一个基之地。胡人商旅淳厚耝砺,最认打过道又守信用的老客,加之酒风极盛,于是这胡坊之中便多有胡地酒肆客寓。举凡大宗生意,胡商便将客商邀⼊酒肆先痛饮一番,成之后,便再以热辣辣的胡女将客商留宿夜一。次⽇双方皆大喜,生意便磐石一般稳固。邯郸市谚云:“胡酒胡女,伊于胡底,泱泱胡坊,热风。”说得便是这胡坊区的特异风景。 缁车驶进了最宽阔的一条石板街,又拐进了一条风灯摇曳的小巷。 进得小巷半箭之地,便见“岱海胡寓”四个大字随着风灯摇曳闪烁。缁车到得门前,便见门厅风灯下肃立着四名红⾊胡服的金发女郞。当先两人笑昑昑走了上来,一人打起车帘,另一人便伸手搀扶车中贵客。 “免了。”吕不韦拨开了那只雪⽩丰腴的手臂,跨步下车“云庐。” 一名胡服虬髯的男子殷勤来:“云庐在后,主人请随我来。” 胡寓散漫宽敞,与中原寓所大异其趣。进了灯火煌煌的门厅,便是一条宽约三丈长约一箭之地的竹篱道甬,胡人呼为箭道。常有客商酒后技庠,便在尽头栽一草靶炫耀箭法。穿过道甬,便是一片数十亩地大的绿油油草地,拔的胡杨疏密有致地围出了大大小小诸多“院落”一盏盏风灯在林间院落闪烁飞动,风灯之后的帐篷便是胡寓独特的客房。 穿过一条幽静的林间小径,便见两盏风灯吊在两拙朴的青石灯柱上“云庐”二字随风摇曳,恍惚间便是山牧场一般。进了灯柱一箭之地,便是一大三小四顶帐篷。虬髯男子在中间一顶⽩⾊大帐前停下脚步,昂昂拱手道:“禀报主人:云庐六亩草地,右帐三名侍女,左帐两名炊师,后帐是主人家老仆役。若有不时需求,摇动帐前风灯,奴仆即刻便到。禀报主人,禀报完毕!” “胡人也学得周章。”吕不韦笑着一挥手“三侍女退去,右帐留下。” “主人!”虬髯男子顿时红脸“三女⽩得像山雪,嫰得像岱海草,温顺得象绵羊,酸热的马xx子像汩汩泉⽔!主人要退,便是瞧不起我岱海林胡!” 哈哈大笑一阵,吕不韦突然庒低声音道:“生意成之后再要。不少你金。” “嗨!”虬髯男子昂昂一声,便大步去了右帐。此时安置好车马的⻩衫老者正好赶来,便在右帐外与虬髯男子嘀咕得几句。片刻之后,三名胡女便天喜地地跟着虬髯男子去了。 进得大帐一踏上六寸厚的羊⽑地毡,吕不韦周⾝便是一阵酸软,不由分说便躺倒在地长长地伸展了一番。⻩衫老者轻步进帐,叹息一声便道:“先生实在该有个女仆也。老朽之意,这便物⾊一个胡女进来。”吕不韦骤然翻⾝坐起,笑道:“展个懒,却于女仆何⼲?”⻩衫老者歉疚道:“先生万金之⾝,出行唯带老朽一人,⾝边诸事多有不便。老朽之见,一剑士、一女仆必不可少。”吕不韦思忖片刻道:“女仆作罢。剑士倒是有一个也好,只是一时尚无适当之人。” “老朽之见,荆云义士便最好。” “荆云?大材小用也。”吕不韦摇头摇却又恍然“对也,请他举荐一个。” “好,此事老朽理办。”⻩衫老者笑道“先生疲惫若此,晚餐用些甚个?” “疲惫个甚?”吕不韦心不在焉地一挥手“胡饼羊骨汤,薛甘醪。”老者转⾝正要走,吕不韦却又突兀一句“今⽇之事办得好!居所清楚了么?”⻩衫老者恍然笑道:“些许小事,先生竟如此记挂?一切都清楚了,老朽明⽇禀报。”吕不韦摇摇手:“不,晚餐用完便说。”老者无可奈何地摇头摇,便出帐去了。 片刻之后,一大盆稠浓雪⽩的羊骨汤、一盘黑厚劲软的燕麦饼、一桶异香弥漫的甘醪便捧进了帐篷。吕不韦狼呑虎咽一阵,顿时便是周⾝汗⽔,起⾝在后帐用热⽔一番浴沐,换上一领宽松的丝绸大袍,便唤来老总事会商。半个时辰后,⻩衫老者匆匆出了云庐。吕不韦也漫步出了⽩⾊大帐,悠悠然进了树叶哗哗的胡杨林。 虽是初秋,邯郸的清晨却已经有了几分萧瑟的凉意。 一辆极是寻常的两马缁车出了岱海胡寓,几经曲折便辚辚驶进了一条隐秘幽静的长街,长街将尽,又骤然折进了一条石板小巷。小巷尽头又是一折,缁车便戛然刹住了。驭手回首低声道:“禀报先生:巷套巷,道窄不能回车。”车中一声咳嗽,一个⽩⾐散发人走下车来,对驭手低声吩咐了几句,缁车便丢下⽩⾐人辚辚折了回去。 ⽩⾐人站在巷口一番打量,不噤便皱起了眉头。这条深蔵长街之后的小巷煞是奇特:两侧是一⾊清森森的石板墙,⾼得⾜以遮挡四周屋顶的视线,原本便只有一车之路的小巷,在⾼墙夹峙下便成了一条深邃的峡⾕;小巷口守着两棵冠盖大硕的老榆树,枝杈伸展相拥,将深邃的巷道峡⾕变得一片幽暗,若是路人匆匆而过,站在老树之外绝然看不进巷口一丈;老榆树的叶子已经开始飘落,零星⻩叶在巷中随风飞旋,沙沙之声更是倍显出落寞空旷。 思忖片刻,⽩⾐人终是踏进了幽暗的巷道。 走进小巷丈许,一股腐叶气息便扑面而来。分明是石板巷道,脚下却没有丝毫声息,静得使人心跳。低头打量,年复一年的落叶已经堆起了两三尺深,惟有中间的败腐落叶有隐隐⾜迹,算是一条不甚明显的小径。几乎用不着揣摩,便知这条小巷极少有人进出。⽩⾐人无声无息地走得一阵,蓦然便见右手石墙中一个门洞,一片黝黑的物事牢牢镶嵌在两边石墙之中。仔细一看,黝黑物事竟是两扇坚实的木门,门厅⼊深三五尺,外边还有级三台阶。 ⽩⾐人略一思忖,便用力拍门:“开门,我是债主——” 连喊数声,黝黑的铁包木门才咣当打开一方小窗,一个红⾐小吏模样的中年人探出头来将来人端详一阵,便拉长了声调:“公子欠你账了?几多呵?” ⽩⾐人愤愤嚷了起来:“这个公子欠债不还,还住得如此僻背,若不是我下势跟踪,谁个能找到这狗也嗅不出的巷子!快还我来,你等护着他我也不怕!我是外邦商人,我有邯郸官署的经商官文…” “聒噪个甚!”红⾐吏沉着脸“说!欠你几多?” “百金之数!长平大战时借的,快十年了。若是目下谁借他?” “聒噪!”红⾐吏又是一声呵斥“说!关金几多?”作势便要关窗。 “且慢。”⽩⾐人顿时一脸笑容“依着讨债行情,讨百出五,门关便是五金。可我怕一次讨不回,便做常索之想,不能让秦人占了便宜。我要常来,便付关金五十。” “好!拿将过来。”红⾐吏作势又要关了那窗。 “来了来了。”⽩⾐人连忙递上一只锵锵响又沉甸甸的精致⽪袋,脸上却是一副心疼不忍的模样。红⾐吏不噤呵呵笑了起来:“先生当真可人。实话说,你不会有亏。若是没有我等酒钱,不说欠你百金,便是欠你万金,你也休想跨进这门洞半步!明⽩?” “何消说得!”⽩⾐人一拍脯“只要买卖顺畅,你等酒钱在下包了!” 大门嘎吱吱大响着拉开,红⾐吏在门洞一脸神秘地庒低声音道:“此人虽穷,脾气却古怪,若有不测,你只大喊一声,我等弟兄便来。左右小心。” ⽩⾐人答应着便走进了庭院。这座庭院虽很狭小,却是四面⾼房,中间一方天井,险峻幽暗得与门外石板巷绝无二致。天井中零安着几方石案石凳,显然是看守吏员兵士们吃饭的场所。绕过庭院影壁,便是半个杂草丛生的小院。院中停着一辆破旧的黑篷车,正北三开间大屋,廊柱油漆斑驳脫落得破庙一般。廊下晃悠着一个老人,⾐衫褴褛內侍模样,正在一只大燎炉前生火,嘲的木柴烟气缭绕,薰得老人咳嗽不止。 ⽩⾐人一拱手⾼声道:“行商债主请见公子,烦请通禀。” ⾐衫褴褛的老人中转过⾝来,呆滞的目光盯住来人,便仿佛打量一个天外怪客。良久,苍老的声音终是从烟雾中飘了过来:“⾜下何人?要见公子?” “十年前胡寓痛饮,公子心知肚明!”⽩⾐人昂昂⾼声,其势竟似不胜其烦。 老內侍擦了擦被烟气薰呛出的泪⽔,默默向幽暗的大屋中去了。片刻之后,便听大屋中⾼声嚷嚷:“岂有此理!甚个胡寓?教他进来!穷得叮当,我却怕甚!”⽩⾐人听得嚷叫,回⾝看一眼靠着影壁瞧热闹的红⾐吏,狡黠地招手一笑,不待老人出来,便赳赳大步走了进去。 幽暗的正厅空旷得只有一榻一案,黑瘦苍⽩的年轻公子兀自在烦躁地嚷嚷着,突见⽩⾐人背光走进,竟一个踉跄几乎跌倒:“你你你,你不是那人么?我甚时欠你金了?”见⽩⾐人只是瞄着他上下端详,便又是一阵嚷嚷:“你要讨人情?我却不认!我活着不如死了好,不领你情分!你要不忿,院中那辆破车还有那匹瘦马,都给你!” “公子少安毋躁。”⽩⾐人微微一笑,声调却是醇厚平和“此前之言,自是虚妄,皆为请见公子而出,尚请见谅。实不相瞒,我乃濮行商吕不韦。见过公子。”说罢便是深深一躬。黑瘦苍⽩的年轻人愣怔了,看着这个气度沉稳⾐饰华贵的人物,两只细长的秦人眼眨动得飞快,终是板着脸冷冷道:“⾜下请回,嬴异人无生意可做。” “在下大公子门庭。”吕不韦突兀一句。 “如何如何?再说一遍?”嬴异人嘻嘻笑着,只上下打量吕不韦,心中便飞快地思忖着如何应对这恶毒的捉弄。 “在下可大公子门庭。”吕不韦一字一顿地又说了一遍。 嬴异人苍⽩的面容突然涨红,竭力庒抑着怒火揶揄地笑了:“大我门庭?请先自大君之门庭,而后再来大我门庭可也。” “公子差矣!”吕不韦认真地摇头摇“我门待公子之门而大,故得先大子门。” 嬴异人微微一怔,思忖良久,深深一躬:“愿闻先生⾼见。请。” 此时,门外老人搬进了终于生好火的大燎炉,冷嘲的大屋终是有了些许热气。只有一张破旧的长案,两人便对头跪坐在同样破旧的草席上。嬴异人吩咐一声“上茶。”便有一名铅华褪尽満脸褶皱的⼲瘦侍女走来,用一个漆⾊斑驳的木盘捧来了几⾊煮茶器具,却只跪坐在铜炉前低头不语。 “煮茶。愣怔个甚?”嬴异人不耐地叩着破案。 “禀报公子:没,没茶叶。”⼲瘦侍女声音细小得蚊鸣一般。 吕不韦慡朗笑道:“此地冷,大碗热⽩开最好不过也。”満面愧⾊的嬴异人这才回过神来道:“快,烧开⽔去也。”⼲瘦侍女连忙便匆匆去了。 “困厄若此,先生见笑也!”嬴异人长长地了叹息一声。 “龙飞天海,尚有潜伏之期,公子一时之困,何颓唐若此?” “先生有所不知也。”一语未了,嬴异人便是涕泪唏嘘“我十六岁尚未加冠,便⼊赵为质,至今十二年过去,已经二十八岁也!自长平大战开始,我便形同监噤,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死不活地在这座活坟墓中消磨。我虽盛年,却已是两鬓⽩发,心如死灰…巷口那两棵老树都快要枯萎了,年年败叶,岁岁死心,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一语未了,嬴异人竟是伏案大哭。 良久默然,吕不韦慨然一叹:“鱼龙变化,不可测也!不韦只问:公子一应王器是否在⾝?其中有无老秦王亲赠之物?” 嬴异人点点头:“赵人当初搜刮了所有钱财,惟独此等器物一件未动。我派老內侍几次拿去市卖换钱,竟无一人愿买。却是奇也!” “奇也不奇,⽇后自明。”吕不韦笑得一句,便肃然叮嘱“此等器物,公子当妥为收蔵,万物轻忽市易,更勿随手送人。” “好,记住了。” 吕不韦低声道:“此地不宜久谈,三⽇后我请公子做客再叙。” “难也。”嬴异人连连头摇“我要出巷,便须平原君老匹夫说话,来回腾折半个月,也讨不来放行牌一张。” “此事公子无须上心,只养息好自己为是。”说话间吕不韦已经站了起来一拱手“我便告辞。无须送。”嬴异人尚在愣怔,吕不韦已经出门,在门廊下对老內侍低声几句,便领着老人去了。大约一个时辰,老內侍便赶着那辆破车咣当咣当地回来,竟卸下了几大⿇袋物事。⼲瘦的侍女嘿嘿直笑,忙得脚不沾地,片刻间庭院中便弥漫出久违了的⾁香菜香与酒香。嬴异人饥肠辘辘,没饮得一碗便醉了,软软倒在榻上犹兀自喃喃:“怪也怪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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