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4:阳谋舂秋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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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4:阳谋舂秋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12 时间:2017/11/9 字数:122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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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斜之下,两骑快马出了邯郸北门,直向山塬深处而去。 行得片时,快马进⼊了一道河⾕,山势也渐渐⾼峻起来。后行红马骑士便是⾼声一句:“先生,滏⽔!”前行⽩马骑士闻声勒住马缰,从怀中⽪袋摸出一方竹板打量得一眼道:“前方东手,走!”一抖马缰,那匹雪⽩的骏马一声长嘶便飞了出去。两骑前行三五里,便见东山一道峡⾕在望,走马进得⾕口,便见草木葱茏苍翠,在深秋时节竟毫无萧瑟气象。转过一道山弯,峡⾕豁然张开,一片粼粼明澈的大⽔便在眼前,天光云影山⾊草木林林总总地重叠倒映,顿时令人心神明朗。⽩马骑士观望一阵,却见湖对面两座山头若断若续,便从湖边草地走马绕了过去。 “先生,天卓⾕!”暮⾊之中,红马骑士扬鞭遥指。 果然,山口东手的⽩石山崖上“天卓⾕”三个大红字依稀可见,空⾕幽幽,⾕口竟是没有任何守护。走马⼊⾕,已是暮⾊四合,遥遥便见远处点点风灯闪烁,一阵似琴非琴的乐音在⾕风中漫漫飘来,舒缓深沉绵绵不断。前行骑士突然一提马缰,那匹⽩马便是一声长嘶向灯光处飞去。 渐行渐近,隐隐便见一片屋楼连脊而去,四角⾼⾼望楼上摇曳着大硕的风灯,随风传来刁斗声声,一个苍老的呼喝分外悠长:“初更已至,瓦屋灭灯——”倏忽之间,随山起伏的低矮瓦屋的灯火便一齐熄灭,唯余山下的三座木楼闪烁着点点灯光。显然,这里便是天卓⾕的主人庄园。 两骑到得庄前广场,⽩⾐骑士翻⾝下马,将手中马缰给⾝后红⾐骑士,便向庄门而来。此时秋月已上山巅,雄峻的石坊在月光下一片清幽,旁边一柱⾼杆上吊着三盏斗大的铜灯“天卓庄”三个大字赫然在目。石坊后一箭之地便是六开间的宏阔庄门,六合抱耝的廊柱上各悬一盏铜灯,灯上却是状貌奇异的六种神兽——鹰、龙、麟、凤、虎、⻳。灯光明亮,庄门却是紧闭,偌大门厅既无庄兵,亦无门仆。似琴非琴的乐音从幽深的庄院中飘出,与朦胧山月融会成一片,竟使面前这座庄院平添了几分神秘。 ⽩⾐人凝神片刻,便和着乐声击掌拍了起来,啪啪之声竟是若何符节。 乐声戛然而至。片刻之间,大门隆隆拉开。 “呜呼神哉!果然公子也!”随着一声惊叹,须发雪⽩的老卓原便是哈哈大笑。 “不韦大哥——”远远一声清亮的呼唤,一个绿裙飘飘的少女便飞了面前,红着脸气吁吁兀自一阵嚷嚷“⽇暮马鸣,我便说是大哥⽩马,爷爷偏不信,还说我出神⼊幻!方才掌声,还是不信,不信不信,却比我走得还快!” “不速之客,有扰卓公。”吕不韦便是深深一躬。 老卓原快步下阶扶住吕不韦笑道:“公子光临,老夫何其快慰也。来,快快请进。”便拉着吕不韦笑呵呵一挥手“昭儿知会家老,备酒!”少女一声答应,便飞步去了。此时却闻⾼处一声长喝:“贵客夜至,灯火齐明——”呼喝落点,便见庄中灯火点点燃起,倏忽现出层叠错落的楼台亭榭与鳞次栉比的片片房屋,且行且看,大是不俗。 坐落在半山松林的三重木楼便是天卓庄正屋。进得大厅,绿裙少女已经在利落煮茶了。卓原笑道:“公子啊,此乃老夫孙女,名叫卓昭。昭儿过来,见过公子了。”少女红着脸走过来便是一礼:“卓昭见过不韦大哥。”老卓原板着脸道:“礼见贵客,昭儿何能僭越辈分!”吕不韦哈哈大笑:“不拘不拘,各随各叫,说话方便而已。”卓昭粲然一笑:“还是不韦大哥好。”转⾝对着爷爷便是一个鬼脸“孔夫子也!”裙裾一闪便飘到茶案前去了。卓原轻轻叹息一声摇头摇一笑:“自幼多宠,老夫也是无可奈何也。”吕不韦却是慨然赞叹:“小妹灵慧率真,文武兼通,原是得卓公真传也!”“公子此说,老夫却是惭愧。”卓原头摇大笑“此儿言不及商,只将商旅当做游历,却不学商家本事,除了练剑,便只对诗乐两样痴。老夫原指望卓门再出个商旅女杰,眼看便是烟消云散也。” 说话间两人⼊座。卓昭一声笑叫:“不韦大哥,茶来也!”左手铜盘右手提蓝已经到了眼前,左手铜盘是两只茶盏与一只棉套铜壶,右手提蓝却是一具茶炉一匣木炭。人到眼前,眨眼之间便将诸般物事摆置妥当:一只盛茶铜壶斟出两盏热茶上案,精致的青铜茶炉已经在旁边案上安好,蓝荧荧木炭火已经燃烧起来。 “香!滑!酽!”打开茶盅品啜一口,吕不韦便是连声赞叹一番评点“清香固如越茶,却比越茶多了几分耝厚,茶⾊绿中带红,茶汁略带滑腻,清苦于前,甘甜于后。” “公子好鉴赏也!”卓原笑得很是快意“此茶乃越地茶树苗,二十年前老夫带回几株山庄自栽。采得茶叶却是劲力大大过于越茶,专一地克食利⽔,寻常人饮得一两盏,肚腹便呱呱叫了。” 盏茶下肚,吕不韦果然便觉得腹中响动起来,正觉尴尬,卓昭却笑昑昑捧来一盘⽩酥松软的胡饼:“这是马xx子烤饼,爷爷说点茶最好。”吕不韦点点头便夹起一个吃了,腹中顿时舒坦,瞄得一眼便有些惊讶:“卓公如何却没动静?”卓昭咯咯笑道:“爷爷铁肚肠,每⽇清晨饮茶半个时辰,从来不须点补也。”吕不韦不噤诧异:“噫!此等本事我等却是望尘莫及。”卓原哈哈大笑:“⽇久成习,算个甚本事?上酒!” 六盏明亮的铜灯下,两案酒菜片刻上齐。吕不韦不经意地昅了昅鼻子:“噫!百年赵酒么?竟能透海生香!”卓原悠然一笑,点点两座中间的木制酒海:“公子所言不差,此酒便是窖蔵百年的赵国陈酿,乃当年赵敬侯特意酿造,献给魏武侯之礼酒。卓氏祖上与赵国酒监厚,买下了三桶窖蔵,至今当是一百零三年。”吕不韦闻言便是肃然一拱:“不韦品酒尚可,原不善饮,敢请卓公换得甘醪即可,此酒当留做大用为是。”“公子差矣!”卓原摆手一笑“十余年来,老夫多闻吕氏商社之名,惜乎无缘结识。鸿口渡老夫遇劫,若非公子义举,我爷孙如何得脫困境?老夫商旅五十六年,也算识得几多人物,然如公子气象者,却是绝无仅有。美酒逢嘉宾,老夫倍感欣慰矣!”卓昭便跪坐两案之间,此时笑道:“不韦大哥,我不夜食,便来为你等斟酒。”说话间打开厚重的红木桶盖,揭下桶口一层红布,利落地挥起长把木勺向先向卓原案头爵中斟酒。 “昭儿错也,公子乃我嘉宾,何能后之?” 卓昭却是一笑:“大⽗尊长,不韦大哥,不错也。” “又来也。”卓原板着脸“礼仪有屈,岂是待客之道?” 吕不韦诚恳地一拱手道:“启禀卓公:不韦原是晚辈,又兼单传,真⾼兴识得此等一个小妹。尚望卓公许小妹随心所,礼法过甚,不韦也是拘谨也。” “公子既有此言,老夫也就不做孔夫子了。来,⼲得一爵!” 吕不韦慨然饮⼲,卓昭手中的细长酒勺便随着咯咯笑声飘了过来:“不韦大哥真好!”一勺清酒如银线般注向爵中,灿烂的脸上却骤然掠过一抹晕红。 卓原一捋雪⽩的长须笑道:“老夫对公子尚有不解之处,不知能否诚坦相向?” “不韦正求卓公指点,自当诚坦以对。” 卓原字斟句酌道:“老夫观之:公子理财经商,已是天下佼佼;处事圆通⼲练,颇似治世能臣;谈吐清雅丰文,却似当今名士;救难披肝沥胆,又有战国任侠风骨。以公子才具,凡事皆可大成。然人皆有本,老夫敢问:公子之志,以何事为本?”便在卓原话音落点之时,卓昭两只明亮的眼睛盯住了吕不韦,少女的媚妩骤然变幻成了审视的犀利。 吕不韦手抚酒爵,长驻脸庞的微笑中增添了几份庄重,突然举爵一饮而尽,拉过酒巾沾沾嘴角,却是一阵沉默。“卓公此问好极!”吕不韦终是慨然开口“十八年前,不韦继承⽗业初为商旅,其时之志,便是成为天下巨商,与秦国寡妇清、齐国程郑、魏国孔松、赵国卓公、楚国猗顿相比肩,成为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富家族。然则,久历商旅之后,不韦却倍感商人之软弱,以致又生踌躇…”便是一声深重叹息,似自责,又似彷徨。 “商人软弱么?我却看不出也。”卓昭笑得有几分揶揄,又有几分顽⽪。 “孩子家知道甚来!”卓原脸⾊便是一沉“商家不软弱,我门货船如何能在鸿口渡横遭盘查?大⽗如何能被官府突兀扣押?” “不韦所言,却非此意也。”吕不韦头摇一叹“若是此等个人遭际,不韦倒实在不放在心上。关卡盘查、贪官索贿,于商家原是寻常。” “噢?”老卓原困惑地笑了“何事之弱,于商家竟是不同寻常了?” “十年前,一个孤寡的老妇人教不韦明⽩了此间分际。”吕不韦猛然饮得一爵,便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燕国灭齐的第三年,吕不韦随鲁仲连海船秘密进⼊齐国海岸。卸下援助物资后,吕不韦便带着一个采货执事进⼊了齐国,意试探一条从琅琊直达即墨的陆上商路。鲁仲连说太冒险。吕不韦却说乐毅要仁政化齐,不妨一试,商旅之⾝,谅燕军也不会如何,便上路了。那⽇⻩昏时分,进⼊了即墨以南的大沽⽔河⾕,遥遥便见一片残破的房屋笼罩在暮霭之中,竟是死一般沉寂。村口大道旁,一个⽩发散的老妇人扶杖伫立,凝望着夕一动不动,直是一具石俑。吕不韦看得心酸,下马向老妇人深深一躬,从怀中掏出一只金币叮当作响的丝织钱袋,双手恭敬地捧给了老妇人。老妇人缓慢木讷地摇了头摇,抬起手杖,环着死一般沉寂的村庄转了一圈。吕不韦顺着老人的手杖望去,村外疏疏落落的树林中吊満了⾎⾁模糊的尸体,破⾐烂衫随风抖动,惨烈萧疏不堪卒睹! “老人家,跟我走吧…”吕不韦哽咽了。 一阵马蹄声急骤而来。老妇人⾝体一抖突然开口:“客官快走!” 吕不韦却没有走,他偏要看看乐毅统率的燕军是如何“仁政化齐”的。片刻之间,一队棕⾊⽪甲胄的燕军骑士飓风般驰来,下马便来撕扯老妇人。吕不韦愤怒地大喝了一声:“住手!这便是燕军仁政么!”骑士头目打量着吕不韦便是连连冷笑:“嘿嘿,⾜下何方牛鼻子,却硬揷到老子眼里来?仁政不仁政,是你管得么?闪开!”吕不韦⾼声怒斥:“乐毅明告列国,燕军仁政化齐,莫非要欺骗天下不成!”骑士头目目光一阵闪烁,扬着马鞭便吼叫起来:“鸟个仁政!齐军当年杀燕人,你小子见过么?我等奉骑劫将军大令,征取军赋,这个村庄无粮无钱还死硬!这个老妇,暗中撺掇村人抗赋,不该杀么!” “此村赋税几多?我替老人家了。” 骑士头目一指树林尸体呱呱大笑:“你?此村刁民三年不纳赋,你全包?” 吕不韦冷冷点头:“说,折金几多?” “嘿嘿,你纵开得金库,官爷只是不要。”骑士头目险地一笑,便是然大怒“小小商人,甚个鸟货!竟敢诽谤我燕军大政,来,一起捆了!” 燕军骑士不由分说,便将吕不韦主仆与老妇人大绳捆起,撂在马上风驰电掣般去了。在即墨城外的燕军大营,骑劫一脸不堪的讯问了他们,哈哈大笑着收缴了吕不韦随⾝所带的两只金币褡裢,说念他“义举助燕”放了他与老妇人一条生路。 老妇人与吕不韦只走回到一片尸体废墟的故里,便再也不走了。吕不韦主仆守侯得夜一,老妇人终是圆睁着双眼去了。弥留之际,老人只断断续续留下了一句话:“客官,商家金钱,买,买不来天下太平呵。” … 老卓原默默叩着大案,眉头紧紧地锁着。卓昭却已经是隐隐菗泣了。吕不韦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不韦纵然富甲天下,又能如何?救不得老人家一条孤残的命,变不得小军头目一次任意的杀戮…金钱,买不来天下太平。老人家这句话,使不韦从天下大商的美梦中惊醒过来。不韦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财富与金钱的苍⽩软弱,第一次感到了世间有比金钱更強势的物事。” 三人默然良久,卓原蓦然一句:“老夫忖度,可是公子已经有了从政志向?” “卓公明鉴。不韦不敢有虚。” “公子信得老夫,夫复何言!”卓原慨然一叹“金钱虽则买不来天下太平,然却可铺垫权力之路。老夫今⽇一诺:公子⽇后若有所需,卓氏钱财尽公子提调。” 骤然之间,吕不韦一阵感奋一阵歉疚,心下顿时吃重。拜访卓原的来路上,吕不韦已经想得清楚:放弃业已大获成功的商旅生涯,扶植嬴异人谋求权力,原本便是一种极为冒险的转折。在常人看来,实在是匪夷所思!过不了一年半载,这件事必将在天下商旅士子中传开,各种非议也必是沸沸扬扬。商旅生涯固可对任何传言一笑了之。为政却是不能。权力是天下公器。器之为公,说得便是民心民意是基。民心者何?士农工商之公议也。谋求权力而不顾及天下公议,那便是背道而驰,在战国这个大争之世决然站不住基。之所以要嬴异人在邯郸先立名而后动,本意便在于此。嬴异人如此,自己也一样须得不断增強名望,没有大名,进⼊秦国便会事倍功半。目下自己仅有的名望便是商旅之名,无论如何不能因将来的传闻而毁了这仅有的基。卓氏是天下巨商之一,老卓原的豪侠与眼光更是为同道钦佩,若得卓氏口碑支撑,自己的基境况便要舒展许多。存了此等心思,吕不韦便决计不对老卓原做任何隐瞒,全然诚坦对之,若得冷遇,也还来得及补救。不想老卓原非但解他情怀,且慨然一诺,许“卓氏钱财尽公子提调”!心存机谋而得对方大德,吕不韦如何不惭愧歉疚?所以吃重者,在于此事前途渺茫,结局实在难料,如何能将卓氏一门再陷将进来? 想到此间,吕不韦离座便是深深一躬:“卓公⾼义,不韦铭记在心。然则,⼊政风险远过商旅,不韦何敢将卓氏商社拖⼊无底黑洞?” “公子差矣!”老卓原哈哈大笑“钱多了,找条正路花它一番,岂非強如堆在石窟生锈?公子用它谋得正途,正好替老夫了这份心也!”笑得一阵却又是喟然一叹“实不相瞒,老夫也曾经有过⼊政之心,想做个赵国⽩圭。不想惨淡经营近十年,耗金巨万,却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便又回头重旧业了。” “啊——”吕不韦轻轻地惊呼了一声“卓公有过⼊政之心?” 卓昭也惊讶地瞪起了眼睛:“大⽗几时⼊政了,我却如何不知?” “那时呵,你⽗亲也才十三岁,你却在哪里了?”老卓原呵呵一阵诙谐,接过卓昭捧过来的大爵汩汩饮了几口,便悠悠然从头说了起来—— 卓氏祖上本是“秦赵”秦赵者,秦人⼊赵也,⼊赵之秦人也。四百多年前,流落西陲的老秦部族因勤王镐京,从戎狄兵劫中挽救了周王室,被封为东周的开国诸侯。大举东迁之时,老秦部族遭遇戎狄余部的烈猛袭击,一支秦人被围困在了大峡⾕之中。三月之后,这支秦人得山民援助,从狩猎小道分路突围,曲曲折折地进⼊了赵国的北部山地,聚拢之后竟有三万余人。对于人口稀少的赵国来说,这支善战勤劳的老秦人是一笔大巨的人口财富。赵国善待老秦人,特许秦人迁徙到晋沃土农耕狩猎放牧生息,⼊仕从军与国人等同,毫无歧视。久而久之,秦人便定安下来,真正地化⼊了赵国,赵国便也有了“秦赵同宗”的流传,说三皇五帝时秦人赵人原本便是同族一脉,秦人⼊赵,便如认祖归宗。进⼊战国,秦国痛感人口单薄,献公、孝公、惠王三代契而不舍地秘密联络“秦赵人”返国。终于,在孝公末期,一万六千余“秦赵人”回到了秦国。此时,秦赵人在赵国已经繁衍为三十余万人的大部族,何去何从,对于两国都是举⾜轻重的大事。 赵成侯慌了,亲自巡视“秦赵人”聚居的晋、雁门、巨鹿三郡,亲自颁行诏书,对“秦赵人”中的望族赐爵,遴选“秦赵人”中的能士贤才⼊仕官府,并特诏减轻所有“秦赵人”的三成赋税。便是在这次大安抚中,一个商旅家族被赐封为大夫爵位,封地十里,名曰涿乡。究其实,便是涿⽔上游的一片⾕地。从此,便有了“涿秦赵氏”这样一个大夫爵的商旅家族。爵位传到第二代,已经是赵武灵王胡服骑之后了。随着赵国強大“秦赵人”也终于稳定地化⼊了赵国,成了名副其实的国人。这“涿秦赵氏”的大夫族长很是明锐,觉得这个族姓族号徒招事端,便与族中元老会商,确定了一个新族姓,这便是“卓”这个姓氏完全摆脫了秦赵烙印,只隐隐约约地留下了对封地渊源的怀恋,竟是大得族人拥戴。 这个族长,便是卓原的⽗亲。 其时,卓氏的布帛生意已经扩展到了马匹与铁器,商事堪称蒸蒸⽇上。然⽗亲却深感卓氏一族基太浅,而刀兵之世的商旅生涯是脆弱的,永远不会使卓氏成为一国望族,更不会成为天下望族。一番思虑,⽗亲决意让少年卓原读书⼊仕,壮大卓氏基。⽗亲的谋划是:长子卓桓经商,次子卓原做官,卓氏一族进退两便。 卓原很有天赋,甚好兵家之学。⽗亲便不惜重金觅得了天下有名的十几部兵书,又请来了一位兵学隐士做卓原老师。十年之后,卓原的兵学剑术俱臻佳境。⽗亲慨然决断,亲送卓原带十辆重型战车⼊军。此时战车虽已在场战上淘汰,但古老的从军传统还是保留了下来:国人弟子从军,若做骑士,须得自备战马兵器;若做车士,寻常国人都是十家合力打造一辆战车,可带十名弟子⼊军;贵胄弟子独带战车从军,⼊军便可做最低爵位的将军——千夫长。卓原独带十辆重型战车⼊军,驾车战马四十匹、随车兵卒两百名,当真是声威赫赫! 于是,卓原立即做了千骑长,成了骑兵将军。 其时正逢赵武灵王率军征战草原,几战下来,卓原便晋升为万骑将军。因了卓原兵政皆通,赵武灵王便破格擢升卓原为平城副将,襄助老将军牛赞镇守北长城要塞。赵国法度:要塞大军之副将,是上大夫爵位,但⼊朝官,便是该官署的实权主管吏,如同辎重将军赵奢⼊朝做田部吏一般。如此势头下去,卓原的仕途是不可限量的。然则,便在这踏⼊大臣门槛的关节点上,废太子赵章的谋逆罪发,与赵章过从甚密的平城主将牛赞被视为赵章的军中基,整个平城的将领因此而同受牵连,虽未人人问罪,然升迁之途却显然是停滞了。 没过三五年,做了“主⽗”的赵武灵王便惨死在了沙丘宮。即位的惠文王赵何还是少年,秉持国政的元老大臣赵成,却恰恰是在诛杀赵章、剿灭叛、死主⽗的三件大功上崛起的,对与赵章有牵连的将领员官一律查勘问罪,邯郸的“废太子羽”几乎悉数被杀。卓原一班将领却因实在查不出结连谋逆的罪证,便只有不了了之。 便在此时,卓原在平城接到急报:⽗亲病体垂危,兄长商路罹难! 卓原昼夜兼程的赶回邯郸时,兄长的尸体已经⼊殓了,只⽗亲在奄奄一息地撑持着,等着他回来。弥留之际,老⽗亲只断断续续地说了两句话:“时也命也,二子,回,回来。撑持卓氏,非你莫属…”便撒手去了。 … 厅中寂然无声。卓昭显然是第一次听大⽗讲述家族的故事,苍⽩的脸上挂着泪珠,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吕不韦心下却是一阵悸动,与其说是惊讶,毋宁说是深深被震撼了。天下大商几乎都知道,面前这个须发雪⽩的老人是半路⼊商,行事隐秘,极少亲自出面料理商市,因此而得“商隐”之名。可谁能想到,老卓原竟曾经是一位兵家士子,一员驰骋沙场的战将,一个即将进⼊庙堂大臣之列的兵政全才?如此沧海阅历,虽亲如孙女而从未显露,今⽇却和盘托出给他这个仅有一面之的不速之客,此间深意,能仅仅是报鸿口渡之恩么? “从此,老夫便挂冠辞军,做了商人,回归祖业了。”悠然笑声中,老卓原大袖一挥,竟似将昔⽇沧桑轻轻拂去了一般。 “卓公故事,不韦之感佩无以复加。”吕不韦肃然拱手一礼“沧海桑田之变,不韦一时难以窥透其间奥秘,容当铭刻在心,时时咀嚼。” “故事而已,公子吃重了。”老卓原哈哈大笑一阵便道“老夫业已不堪长夜,但请公子歇息一晚,明⽇老夫再行奉陪。昭儿,你与家老照应公子了。”说罢向吕不韦一拱手便出厅去了。 与老主人一般须发雪⽩的家老轻步走了进来,向卓昭看得一眼,显然是在目询是否还要继续夜饮?吕不韦笑道:“家老呵,夜饮是不能了。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正好赶邯郸早门。” 卓昭正在若有所思的恍惚之间,猛然跳起来嚷道:“甚甚甚?那有个四更离门的客人!家老但去歇息,不韦大哥给我了。”吕不韦笑道:“久在商旅,几更离门有甚计较?左右也是不能阖眼了,何如夜路清风?”“好也!”卓昭一拍手笑道“我也没得瞌睡,走,有个好去处,正当其时。”说罢拉着吕不韦便走。 从正厅出来,东手便是一条葱茏夹道的石板小径。卓昭兴致地拉着吕不韦从石板道走了上去,竟渐渐登上了一座圆浑的山头。这座山头虽不险峻,却显然是河⾕的最⾼处,虽是夜阑,视线也极是开阔。此时,庄园的宾灯火已经熄灭,鳞次栉比的屋楼闪烁着几处仅存的灯火,使这片在⽇间极是紧凑的⾕地竟显得辽远空旷。一钩明亮的残月悬在蓝幽幽的夜空,疏疏落落的大星便在头顶闪烁,习习⾕风起悠长的林涛,恍惚间竟是人在天上一般。 “好一钩残月!”吕不韦长长地一个伸展,深深地一个吐纳,顿时精神一振。 “不韦大哥聪明也!”卓昭咯咯笑着“这里便是残月亭,秋夜最好。” 吕不韦哈哈大笑:“我要说星星好,便是笨了么?” “可你偏说了月亮好。” “一钩残月,便是这秋夜魂魄呵。” “残月之美,胜似満月。不韦大哥,爷爷这话如何说法?” 吕不韦默然良久,却是轻声一叹:“残缺者,万事之常也。虽说盈缩有期,満月之时却有几⽇?卓公感喟,原是至论矣!” “我却只喜満月。”卓昭嘟哝一句却又是一笑“美者満也,満者美也,便是几⽇,又有何妨?不強如残月萧疏么?” “也是。”吕不韦点头一笑“事不求満,何来奋争?人不求満,何来圣贤?惟得其満,纵然如⽩驹过隙,夫复何憾。” “噫——”卓昭顽⽪地惊呼了一声“你竟是左右逢其原也!” 吕不韦又是哈哈大笑一阵,却道:“小妹竟然读过《孟子》,便是才女了。” “大⽗不务商事,老夫子一般整⽇督我诗书礼乐剑样样磨叨,不是才女也由不得人也。”卓昭一阵笑语娇嗔“究其实呵,我是只喜诗、乐两样。剑术嘛,稍微喜。” “我在庄外听到的琴音,定然是你了?” “不是琴,是筝,秦筝。真是个商人!” “秦筝?”吕不韦当真惊讶了“秦国有如此美妙乐器?” “走,带你去开开眼界。”卓昭一副得意的神气,拉起吕不韦便走。 下得残月亭,顺着石板道西弯半箭之地,便见一座木楼倚在山脚,通向木楼的却是一道小巧精致的竹吊桥,桥上风灯摇曳,桥下⽔声淙淙,朦胧残月之下,依稀仙境一般。吕不韦打量得一眼笑道:“此楼只怕要千金之巨了。”卓昭咯咯笑道:“真是个商人也,铜臭!”拉着吕不韦便上了吊桥。走得几步,吕不韦便“噫!”的一声停了下来——分明是竹桥悬空,两人踩上去却毫无响动,坚实得与石板道一般无二;坚实则坚实矣,整座桥却是飘悠轻晃,仿佛便是一只悬空的摇篮!见吕不韦愣怔端详,卓昭娇嗔道:“有甚稀奇也!我原本晕船,大⽗便造了这座怪桥,让我整⽇晃悠。说也怪,半年下来我便不晕船了。”吕不韦恍然笑道:“卓公智计,当真兵家独有也。” 过得竹吊桥,便是木楼的户外楼梯,拾级而上,空空之声在幽静的山⾕竟是分外清晰。上到最⾼的三层,卓昭道:“这便是我的乐房,只是,不能穿靴。”说罢脸却红了。吕不韦微微一笑,便弯摘了两只⽪靴,显出一双⽩⾊⾼布袜:“乐室洁净,原也该当。”卓昭拍着手笑道:“比爷爷強,有敬乐之心也!爷爷说我太过周章,从来不进我乐房。”说着话也一弯摘了小⽪靴,拉着吕不韦便推门走了进去。 乐房一片洁⽩,⽩墙⽩帐,中间两张红木大案,一案苫盖着一方⽩丝,一案却赫然显露着一张比琴更长更大的乐器。卓昭脸一红笑道:“听你庄外击节,没顾上盖…这便是秦筝。” “如此庞然大物?”吕不韦惊讶地笑了。 卓昭却是顽⽪尽敛,换了个人一般温文肃然:“这是秦人国乐之器,名为秦筝,弦丝较琴弦耝得三倍,共有十弦,音⾊宽宏丰厚苍凉深远。较之琴音,我更喜秦筝。” “能否请小妹奏得一曲?”吕不韦也是肃然一拱。 “从来没有当人奏乐过…”卓昭的脸又是一红“今⽇,便破例了。”说罢对着筝案深深一躬,便坐进了案前绣墩之上。 稍一屏息,卓昭挥袖调弦,轰然一声空阔深远,余音不绝于耳。稍倾筝音绵绵而起,初始如月上关山,舒缓园润,继而如荒山空⾕苍凉凄婉,如大河⼊海悲壮回旋,如大漠草原金戈铁马,渐渐地残月如钩,关山隐隐,边城漠漠,戛然而止却又余音袅袅。 “好一曲《秦月关山》!”吕不韦不噤⾼声赞叹一句。 卓昭蓦然抬头:“不韦大哥悉此曲?” 吕不韦慨然一叹:“我有一友,虽非秦人却知秦甚深。每说秦国,他便要对我唱起这支歌。他最恨秦国,然每唱这支歌,他便要感喟一番,说秦人一席好话。于是,这支歌也成了我对秦国的唯一所知。” “好也!”卓昭奋兴得一拍手“从学曲开始,我就被这支曲子住了!偏我不知歌辞,不韦大哥唱一遍了,我要永远记住她!” “天⾊晓,惊扰卓公好么?” “爷爷早起来练剑了,残月曙⾊,放歌正当其时!” 吕不韦点点头,闭目凝神有倾,突然一声悠长地啸叹,浑厚的嗓音便越破空,悲怆⾼亢地飞开去—— 琊—— 巍巍秦关莽莽秦川 苍苍明月迢迢关山 同耕同战浴⾎何年 锐士铁⾐女儿桑田 谁谓明月照我无眠 天地同光念⽇月之共圆 歌声沉寂,卓昭的一双大眼睛溢満了泪⽔。 “彩——”楼外遥遥一声喝彩,便闻一个苍迈的声音隐隐飞来“公子这老秦歌唱得好,我庄老秦人都山听了!” “卓公?”吕不韦一惊,顾不得卓昭便匆匆出得木楼在廊下一望,却见曙⾊之中四面山头站満了黑红人群,不噤便是深深一躬“不韦狂放,惊扰⽗老,尚请见谅。” “公子哪里话!”站在竹吊桥上的卓原哈哈大笑“至情至,原是赵秦本⾊。公子一歌,慰我庄人等念祖之心,不亦乐乎!” “公子万岁——”“秦歌万岁——”四面山头便是一阵呐喊。 此时卓昭已经出来,一拉吕不韦⾐袖笑道:“走,下去用饭也。” 曙光之中,四山人群渐渐散去,吕不韦过得吊桥便是一礼:“卓公,清晨凉慡,不韦正辞行。”老卓原大笑着头摇:“辞行总归要辞行,然也不在一个时辰,走,先填了肚腹再说。”不由分说拉着吕不韦便走了。 厅中已经备好了几样精致慡口的菜蔬与烫好的甘醪。吕不韦夜一未眠,此刻便是胃口大开,与卓原礼数完毕便埋头吃了起来,及至吃罢抬头,却见对面案前没有了卓原。愣怔着刚刚站起,老卓原却大步走了进来,⾝后跟着的卓昭竟鼓着小嘴一脸不⾼兴的模样。卓原打着手势笑道:“公子且坐得片刻,老夫还有几句话要说。” “卓公但说无妨。” “昭儿,过来,你自己说。”老卓原第一次淡漠得毫无笑意。 卓昭却落落大方地走了过来:“不韦大哥,我要跟你走。” “…”吕不韦惊讶得皱起了眉头。 “我要嫁给你。” 吕不韦顿时愣怔了,看着爷孙两人谁也不说话只盯着他,吕不韦便离座向卓原深深一躬,显然便是赔罪之意,转⾝对卓昭温和平静地笑道:“小妹,我已三十有六,家有室。不韦若有唐突之处,尚请见谅。⽇后…” “骗我。你室已经在六年前亡故。”卓昭扑闪着大眼睛。 吕不韦又是一阵愣怔,转⾝对着卓原又是一躬:“卓公明鉴:小妹年少,此等心嘲实乃不韦有失检点所致,心下惭愧无以复加…” “公子差矣!”老卓原却是微微一笑“昭儿心,我岂不知,全然与你无⼲也。老夫虽有三子,但只有次子,也就是昭儿⽗亲才堪商旅。老夫半路归家,素来不善商事决断。次子总理卓氏商社,几乎是长年不归。为此缘故,昭儿从小便由老夫教养。也是老夫不堪泯灭其少年天,故多有放纵,不想今⽇竟是礼法皆无也!”一声叹息,见吕不韦待说话,却摇摇手慨然一转“然则,话说回来,公子独⾝,昭儿未嫁,此事并非荒谬。老夫之心,唯觉昭儿唐突过甚。然此女顽韧不堪,定然要跟了你去,老夫又能如何?公子所虑,则在昭儿年少。为今之计,余皆不说,只在公子意下如何?公子与昭儿同心,老夫便还有话说。不同心,则公子依旧是老夫忘年至,何得有它!” 卓昭一句话不说,只扑闪着大眼睛盯住了吕不韦。 此时的吕不韦却是大费踌躇,原本以为匪夷所思的一件荒唐事,却让豁达豪迈的老卓原一席话变成了当即便可定夺的婚配。实在说,丧六年来吕不韦当真还没有认真思虑过自己的事,一是商旅大计接踵而来,二是也确实没有遇见可堪婚配的女子。自邯郸决策大转折,心思更是在嬴异人⾝上。与卓氏爷孙相,虽有机谋之心,却断无掠美之意。对卓昭更是看作一个天真无琊的少女,丝毫没有超越喜小妹妹般的情愫之心。而今突兀生出情事,吕不韦心下直是回转不过那种难以言说的生疏,也就是说,生不出那种热腾腾的心嘲来。然则,吕不韦本能地觉得此事不能轻率决断,须得仔细思虑一番。 “卓公明鉴。”吕不韦涨红着脸道“婚事情事,皆为大事。一则,不韦近⽇便要回濮老宅,容我禀报⽗⺟得知而后决断。二则,小妹年少,留得时⽇再行思虑,原是稳妥。” “好!”老卓原慨然拍案“公子决断,甚是得当,便是如此。” “只要你来,我便等你。”卓昭做个鬼脸,额头却是涔涔细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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