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4:阳谋舂秋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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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4:阳谋舂秋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12 时间:2017/11/9 字数:113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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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时节,一道诏书突然降临新庄,合府上下立即忙碌起来。 诏书说得是:秋分之⽇,公子异人于太庙行加冠大礼,一应先礼着吕府持。诏书是老长史桓砾亲自前来颁读的。接诏人指定的是公子嬴异人与义商吕不韦。诏书宣读完毕,老长史寒暄几句,留下了太庙一班礼仪属官便去了。当晚吕不韦便与西门老总事并陈渲莫胡一道商议庄园人手房屋的布摆。四人都是理事能者,说得一阵便铺排妥当:吕不韦只管照料公子的三⽇浴沐斋戒大礼,太庙礼仪员官的饮食起居由老西门带原商社的几名执事处置,一⼲本庄仆役与事务尽陈渲莫胡。 议罢正要散去,莫胡却老大不⾼兴地嘟哝道:“今⽇这诏书将先生指称为‘义商’,忒煞怪也!人说君心难测,老秦王当真连那墨獒也不如了。”吕不韦不噤笑道:“莫胡能听诏书了,好!西门老爹,你以为今⽇事如何?”老西门思忖道:“老朽以为,今⽇事名实不符有些蹊跷,然从实在处揣摩,还是情势大好。”“情势大好?说说了。”吕不韦饶有兴致。老西门笑道:“依着寻常法度,我庄尚是民居,便是咸內史府派一名书吏前来传令,也算得国人望族的礼遇了。即或涉及王族公子而须得秦王下诏,派一名內侍前来颁诏也都是破例了。今⽇颁诏之人,却是极少出面的老长史,听说此人是老秦王暮年最信任的实权大臣。最要紧处,公子加冠大礼前不回太子府,留在我庄由东公主持前礼,太庙员官只是持事务。此中用意老朽也看得不透,只从实处说,老秦王在对东公是王族大臣之礼遇。义商两字,若照法度说也是实情,东公毕竟还,还没做大臣。老朽冒昧,东公明察了。”素来寡言的老西门说完这前所未有的长篇大论,额头竟是涔涔汗⽔。 “说得好!老爹大有见识也!”吕不韦拍案赞叹转而笑了“莫胡这一抱怨,倒是要叮嘱几句:要告诫庄中上下人等,⽇后莫得私下议论国政,更不得抱怨国君,有话只对我说可也。记住,这是秦国,不是山东六国。”莫胡红着脸肃然一躬道:“先生叮嘱,铭刻在心!”西门老总事也连连点头:“该当该当,明⽇老朽便给执事仆役们立下这条规矩。” 次⽇,吕不韦新庄便开始了加冠礼的礼前忙碌。 远古之时,华夏各部族便有各种形式的“成丁礼”就实说,便是在男子女子长到一定年龄且已具备了正常⾝体、学会了基本生存技能时,氏族以特定的礼仪承认这个男子或女子称为氏族正式成员,是谓“成人”进⼊礼制发达的西周,成丁礼便化为天下第一大礼——士冠礼。其时所谓士,便是享有国人资格的所有男女。士冠礼,便是给长大成人的男女加冠,从而认定其成人⾝份的礼仪。因其涉及天下每以生灵,故被视为天下第一礼。舂秋以至战国,礼仪大大简化,各国亦多有不同,然士冠礼却大大体沿袭了古老的传统,只是因被加冠人⾝份不同而繁简程度有差异罢了。嬴异人是王族子孙,更是已经确定的太子嫡子,虽已年过三十,然因少年为质而未行大礼(秦人二十一岁加冠),这补办的士冠礼便成了秦国王室正式承认其⾝份的第一道礼仪,自然是分外郑重。 实质而言,士冠礼不是家礼,而是公礼。公者,乡社村里也,氏族邦国也。也就是说,士冠礼是群体承认个体的礼仪,而不是家长承认子女的礼仪。惟其如此,士冠礼不由家长动议,也不由家长主持,家长与加冠者一样都是士冠礼中的当事人;以加冠者⾝份不同,士冠礼分别由有德行的乡老、族长以至国君或特定大臣动议主持。 士冠礼是庄重的成人礼仪,其持过程也是分外讲究的。士冠礼分为两大礼程,第一程是预礼,第二程是正礼。预礼即正式加冠前以礼仪规定的程式做好准备事务,大要环节为: 筮⽇:以占卜确定冠礼⽇期。 筮宾:在参礼宾客中占卜确定一人为正宾。 约期:商定冠礼开始的具体时辰。 戒宾:邀请正宾与所有赞冠宾客。 设洗:加冠者礼前浴沐与当⽇特定梳洗。 第二程是正礼,即加冠之⽇的礼仪程式,完整的次序是十项: 陈服器:清晨开始陈设礼器、祭物与相应服饰。 赞者⼊庙:加冠者家长宾客进⼊家庙。 三加冠:始加布冠,意为冠者具备⾐食之能;二加⽪冠,⽪冠亦称武冠,意为冠者具备基本武技;三加爵冠,爵冠亦称文冠,意为冠者基本具备知书达礼之能;三冠连加的礼意在于励冠者由卑而尊不断进取,是谓“三加弥尊,谕其志也!” 宾醴冠者:正宾为加冠者赐酒祝贺。 冠者见⺟:加冠者正式拜见礼仪确定的⺟亲,未必是生⺟。 宾赐表字:正宾为加冠者赐以本名之外供寻常称呼的称谓,这个称谓叫做“表字”以与⽗⺟所取名字区别。加冠之后“表字”代“名”只有⽗⺟国君可呼其本名,礼意在于崇敬⽗⺟为冠者所取之名。是谓“冠而字之,敬其名也!”这一程式到舂秋时已经少见,战国以至秦、西汉,世事风雷,这种一人两称的繁琐程式已经大体消失或以变通形式取代,人多以本名现世。诸如苏秦因是洛人而承袭周礼,加冠时取表字“季子”者,已经很是罕见。东汉伊始,士绅贵胄复的尊儒礼之风渐盛,本名外取字的古礼重新恢复,一时蔚为风习。这是后话。 见家人:加冠者以成人⾝份正式礼见所有长幼家人。 见尊长:加冠者以成人⾝份正式拜见乡老族长大夫或国君。 醴宾:主家宴请参礼宾客。 送宾归俎:送走宾客后,从陈设祭物的礼器(俎)中取出三牲⼲⾁,按宾客人数分割成若⼲份,这便是“俎⾁”而后派家人将俎⾁送到所有宾客家中,其礼意在于使所有的宾客都与加冠者同享上天赐予的恩德。至此士冠礼完成。 两大礼程之外,尚有一个极为重要的部分要在预礼阶段悉,那便是各个环节的法定礼辞与动作程式。所有参与冠礼者,都必须事先悉这些礼辞,悉所有与己相关的动作程式,以在轮到自己参礼时言行准确如仪。譬如最要紧的“三加”之礼:第一次加缁布冠,授冠者须得右手持冠后,左手执冠前,双手捧冠⾼诵:“令月吉⽇,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第二次加⽪冠,要等受冠者卸去缁布冠并重新梳发后,授冠者以同前动作执冠⾼诵:“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第三次加象征文事的爵冠,授冠者须得⾼诵:“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俱在,以成厥德!⻩耇无疆,受天之庆!”正宾向受冠者赐酒祝贺时须得⾼诵:“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德行主持者为受冠者赐表字时须得⾼诵:“礼仪既备,令月吉⽇,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嘏,永受保之,曰伯某甫!”如此等等繁琐细致,一有差池非但越矩违礼,且累及加冠者终生受人讥讽,是以司礼者都须得是精礼仪的德行之士。舂秋时期的孔子声名大做,很大程度便得益于他对各种繁琐古礼的精通。战国之世尽管礼仪大大简化,然特殊人物的特殊礼仪也是不能草率的。 嬴异人的士冠礼正是如此。 秦昭王的加冠诏书吕不韦事前并不知晓,旬⽇之间要预备好诸般礼前事务,便在悉古礼的太庙令也非易事,何况吕不韦一个商人!但是,吕不韦却没有丝毫难⾊而坦然奉诏。照实说,吕不韦原本便是处置繁难事务的罕见大才,二十余年大商生涯从来没有出过调度铺排之失。以西门老总事为首的几个商社老执事个个更是理事能手,陈渲莫胡也都是多经沧桑的女中奇能之士,士冠礼尽管繁杂细致且为商旅之士所陌生,却也难不住这班能事之才。一经商定大略,各方揣摩规矩之后便井井有条的铺排开来,旬⽇之內竟是诸般妥当毫无差错,连专门前来襄助的太庙令一班属员也大为惊叹! 秋分这⽇,清晨分外晴朗,深邃碧蓝的天空挂着一轮嫣红和煦的太,当真是秋⾼气慡。卯时首刻,一队骑士吏员护卫着一辆青铜轺车辚辚出了新吕庄北门,整肃地上了横跨渭⽔的⽩石长桥,不疾不徐地进了咸南门从央中王街北上,终于进了王城最深处的太庙。 王城在整个大咸的央中正北。王城北城墙的背后是一片数百亩的王室园林,园林北面才是真正的咸北城墙。出得北门三里之遥,突兀拔起一道林木苍茫的⾼地,这便是闻名天下的咸北阪。太庙坐落在王城北端园林的最⾼处,四面松柏森森终年长青,秦式宮殿的短飞檐从茫茫绿⾊中大斜伸出,远处看去直是靠着北阪⾼地巍巍伫立的天上城阙。这太庙虽只有一座主殿,不似王宮那般层层叠叠,然整体布局却是宏大简约深邃肃穆,任谁到此也会油然生出敬畏之心。 一过王城宮殿区进⼊苍苍的园林百步,面便是两柱黑⾊巨石立成的噤门。门內便是太庙噤苑,任何人不奉诏书不得⼊內。进得噤门百步,苍苍松柏与⾼达三丈的⻳龙麟凤四灵石刻夹峙着一条十丈宽的⻩土大道,尽头一座六丈⾼的蓝田⽟石坊,正中镶嵌着“太庙”两个斗大的铜字。进了石坊,经过梯次三进庭院,便是巍巍然⾼踞于三十六级阶梯之上的太庙正殿。 当车马进⼊已经洒⽔净尘的⻩土大道,遥遥便见一片冠带伫立在石坊之下。青铜轺车上的嬴异人低声问:“前方一片何人?一个不识得。”车旁走马的吕不韦低声道:“最前是公子⽗亲安国君,⾝后四人自东至西,分别是纲成君、驷车庶长、太庙令、太史令,其余人等皆太子府属员。你只记住⽗亲便是。”嬴异人目力颇好,远远看见为首冠带者胖大臃肿须发花⽩,与他少时离秦时的⽗亲判若两人,心头不期然便是一阵酸楚! 正午时分“三加”礼成。待主持冠礼的驷车庶长赐嬴异人表字为“子楚”太庙中便是一阵呼。吕不韦心下明⽩,这个表字之是变通之法而已。依照礼仪,表字是本名字意的彰显,不能与本名毫无关联。而“子楚”与“异人”恰恰便是风马牛不相及。这是他经过安国君嬴柱与老驷车庶长事先商议好的,为的是使异人在邯郸改的这个名字有名正言顺的依据,以使华夫人不至于说嬴异人在搪塞她。 表字确定,嬴异人饮了作为正宾的太庙令的贺酒,又郑重祭拜了祖先神位,冠礼车马便辚辚出了太庙向太子府而来行见⺟礼仪。“见⺟”于平民冠礼原是简单,因其礼仪场所便在家庙或族庙,受冠者只须将祭品中的⼲⾁装⼊笾⾖(形如⾖状的竹器),提着下堂出东墙进⼊⺟亲的房屋拜见,献上⼲⾁,⺟亲拜祭品而受之;冠者拜送⺟亲回房,⺟亲以成人礼回拜儿子,至此见⺟礼成。然对于嬴异人这般王子,冠礼在太庙进行而女子不⼊太庙,便自然变通为回府见⺟。 车马驶⼊府前广场停稳,预先已经肃立等候在门厅外的太庙司仪便是一声⾼诵:“冠者子楚回府见⺟——!”青铜轺车中的嬴异人便被一名太庙令属员以赞冠者⾝份扶下车来,在赞冠者导引下肃然进府。太子嬴柱便以主人⾝份礼请驷车庶长、太庙令与吕不韦等进⼊正厅饮茶歇息等候。 华夫人早已经做了精心准备,事先从甘棠园搬到了方便礼仪的第三进东厢大屋。听得府门外车马宣呼之声,华夫人便早早站在了东屋大窗下。片刻之间,便见一人挽着笾⾖进了庭院,一⾝土⻩⾊楚服,头上一顶四寸黑⽟冠,⾝材适中面⾊黧黑步履沉稳端正,除了秦人特有的细长眼睛与略显瘦削,堪称得英厚重。“此子強于乃⽗,天意也!”华夫人一声长吁,竟软倒在了厚厚的地毡上。 “冠者子楚,拜谒⺟亲——!”太庙赞冠吏一声⾼诵。 华夫人端正了一番自己的头饰⽟佩,在侍女搀扶下款款跨过门槛到了廊下,对着阶下庭院中跪地低头双手捧举笾⾖俎⾁的嬴异人极是优雅地躬⾝一拜,口中柔和念诵道:“咸加尔服,我子成人。子今敬⺟,⺟以子福。”念罢双手从嬴异人头顶拿过笾⾖,轻轻一拍嬴异人肩头楚语柔声笑道“子楚,苦了你也。晚间娘与你说话,兄弟姊妹也晚来见礼,晓得无?”嬴异人叩头一拜肃然起⾝诵道:“承天之庆,子楚加冠!自今以降,孝悌立⾝!恭送⺟亲!”接着便低头低声一句“子楚晓得了,谢过⺟亲。”华夫人微微一笑,端正矜持地躬⾝回拜了两拜,亲切低语一句:“当心风寒,秋风凉了。”便被侍女搀扶着转⾝进厅中去了。 “夫人侠拜,见⺟礼成——!” 侠拜者,夫间女子两拜之也。周礼:凡女子于丈夫行礼,女子拜两次,丈夫回拜一次,此谓侠拜。士冠礼中⺟亲以侠拜礼对加冠儿子,礼意表示⺟亲对加冠成人的儿子如对夫君一般礼仪。见⺟之后,冠礼车马便辚辚进⼊王宮,进行这次士冠礼的最要紧一项——见尊长。 远观王宮,今⽇如常,然车马鱼贯进⼊巍峨的宮城石门,立即便发现了车马广场与正殿区域的异常:两队斧钺仪仗整肃排列,一副六丈宽六寸厚的红地毡使通往正殿的三十六级蓝田⽟台阶在秋⽇的夕下一片灿烂;更令人惊诧的是,殿口平台上的两只大鼎燃起了耝大的烟柱,在车马场遥遥看去,竟似紫烟袅袅如天上宮阙!一时间,非但嬴异人惊愕,连经常出⼊王宮的太子嬴柱与驷车庶长也大感意外。依着法度礼仪,非朝会与大典,正殿前大鼎不能举香。今⽇除了太子嫡子嬴异人加冠,国中并无礼仪大典,这大鼎举香仪仗红毡便分外有了一种庄重肃穆。 “冠者嬴异人觐见!赞冠大宾随同上殿——” 正在众人惊愕之际,三声长呼鼓回响,叠次从殿中传到⾼阶平台再传到殿阶,整个车马广场都被內侍们这种久经训练的尖亮声浪覆盖了。随着声浪,一名年轻內侍将嬴异人等领上了红地毡,及至⾼阶尽头,⽩发苍苍的內侍大老恰恰摇到了平台口,便将参礼者们默默领进了大殿。这时,吕不韦才蓦然一阵猛然心跳!老秦王有可能在加冠之⽇召见异人,这是吕不韦能够预料到的;然则,老秦王会在正殿以坐殿大礼召见,却是大大出乎吕不韦意料之外的;老秦王以耄耋之年风瘫之⾝,已经多年不在大殿举行任何礼仪,今⽇竟能在王孙加冠之⽇亲自坐殿,其间意蕴实在大有揣摩处;更令吕不韦百味俱生处在于,他设想过种种晋见老秦王的情境,甚至想到过老秦王死前不会召见他,他将终生与这位使山东六国蒙受摧毁劫难的雷电之君不能相见,惟独没有设想过会在咸正殿以大宾之⾝晋见老秦王… “异人么?近前来,大⽗看看!”方⼊大殿,各人尚未以在冠礼中的各自⾝份行礼参见,殿中便响起了苍老沙哑的笑声,一切礼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随意湮没了。太庙令与驷车庶长眼神一,便分别向嬴柱吕不韦就座等待。 “大⽗!”嬴异人一声哽咽,便大步上了王台。 “尚可尚可。”秦昭王眯起⽩眉下的一双老眼打量着肃然立的王孙,不噤便是一声叹息“磨难成人也!子为人质二十余年,难亦哉!” “大⽗当年质燕,于战中九死一生!异人小苦,不敢当磨难二字!” “未逢战,未必小苦也!”秦昭王慨然一叹“大⽗当年为质,尚有娘亲照拂。孙儿少年孤⾝,于強敌异邦居如囚犯,国无音书,家无亲情,⾐食无着,逃生无门,便是庶民,亦为磨难,况乎王孙公子矣!” “大⽗…”嬴异人扑地拜倒,不噤便是放声痛哭。 大殿中一片默然一片哽咽,眼见秦昭王两道雪⽩的长眉耸起,心下不噤一跳!只怕嬴异人这临机情动要坏大事。正在忐忑之间,却见秦昭王长吁一声竟亲切慈和地笑了:“异人呵,抬起头来,这厢⼊座,拭去眼泪,听大⽗几句老话。”嬴异人哭声立止肃然跪坐进王座右下长案,秦昭王苍老平和的声音便在大殿回起来“磨难成人,磨难毁人,成于強毅心志,毁于乖戾猥琐。子今脫难归宗,当以儒家孟子大师之言铭刻在心,将昔⽇磨难做天磨斯人待之。莫得将所受磨折刻刻咀嚼,不期然生出愤世之心。果真如此,嬴氏不幸也,家国不幸也!” “大⽗教诲,孙儿永生不忘!” “好!回头将你的质赵札记静心整理一番,大⽗可是要教人念来听也!” “孙儿谨记在心!边读书边整理,刻写成卷上呈大⽗批点!” 秦昭王点了点头,目光瞄向殿中:“不韦先生来了么?” 吕不韦从最后排的大案站起肃然一躬:“濮商贾吕不韦参见秦王!” “先生大宾,恕老夫⾝残不能还礼,敢请近前就座说话。” 立即有一名內侍将吕不韦导引到王台左下的长案前,恰在秦昭王左下六尺处与嬴异人遥遥相对。吕不韦就座抬头拱手行礼,恰与老秦王凝视的目光相对,顿时感觉到一股平和而又肃杀的深邃目光笼罩住了心神,素来沉稳的他心头竟是一震! “先生于嬴氏有大功,老夫不敢言谢。” “不韦不期而遇公子,稍有襄助亦是图谋与秦通商之私心,不敢居功。” “先生诚坦不伪,君子之风也!”秦昭王拍案喟然一叹“然先生因异人之故,于商旅业已耽延多年,索便在秦国做官如何?” “不韦愧不敢当。” “先生过谦了。便从小官做起如何?” “但能做事,我心⾜矣!” “宣诏。”秦昭王淡淡一笑,目光一闪便瞌睡般眯了过去。 坐在王案左后侧的老长史桓砾站了起来,打开一卷念道:“秦王诏命:义商吕不韦有大功于秦国王室,今任吕不韦上卿之职,襄助丞相总领国政,爵位待定。” “异人谢过大⽗!”嬴异人奋兴难抑,做礼拜谢之后却见大殿中一片默然,对面吕不韦也是安坐不动,不噤便愣怔了。正在此时,秦昭王睁开老眼笑了:“先生不接诏书,可是有说?”“秦王明鉴!”吕不韦离案站起肃然一个拱手礼“在下一介布⾐商旅,图谋⼊秦经商,原本是看重秦国法度严明,商事诚信过于山东。惟其如此,商事耽延之后在下亦愿在秦国效力。然则,秦为法治大国,以事功为官爵依据。依秦国法度:不韦襄助公子,只对安国君府有些许功劳,而非对邦国有功,不当以⾼官显爵赐封。在下不畏⾼位,然却不想位非其功,是以不敢奉诏,秦王明察!”秦昭王枯瘦的手指叩着书案悠然一笑:“先生之说也是一理也。然先生亦自认对太子府有功,便做右太子傅如何?”吕不韦还是肃然一拱:“太子傅为家国大臣,并非太子府属官,在下不敢奉诏。” “先生何其狂狷也!”嬴异人心头大跳,额头便渗出了涔涔细汗。他虽久离秦国,却也知道大⽗老王的冷峻肃杀,吕不韦两次辞官且振振有辞地驳回大⽗,非但自毁,且必然累及⽗亲与自己,当真是疯了!不行,我要说话!要以“期盼先生教诲”为名,替他接下太子傅! “坦率直,先生有秦人之风也!”正在此时,秦昭王却罕见地哈哈大笑起来“先生便说,老夫该如何封赏于你?” “在下愿从做事开始,修习秦法,以图⽇后事功而居⾼位。” “好!先生可人也!”秦昭王慨然拍案“本王诏令:吕不韦为太子府丞,俸禄由王室府库支付。散…”一语未罢颓然卧案,一双长长的⽩眉顿时拉成了细长的隙,耝重的鼾声跟着便在大殿开。 一班人出得王宮,天⾊已经全黑。依着士冠礼程式,接下来便是最后一项醴宾。但当太子嬴柱以礼相邀时,纲成君蔡泽却亮着公鸭嗓嘎嘎笑了:“安国君,老夫肚肠早瘪了也!冠礼可变通,还是各人自家回去咥饭实在。醴宾免了,俎⾁回头送来便是!”几位大臣异口同声相和,嬴柱⽗子竟是为难起来。吕不韦见状过来拱手笑道:“不韦方才已经受命做了太子府丞,此事便听我如何?”嬴柱如释重负恍然点头:“对呀!我竟糊涂了,听先生处置便是!”吕不韦回⾝笑道:“诸位大人劳碌一⽇,冠礼醴宾只有⼲⾁,还要如礼如仪地诸般讲究,如何咥得实在?大人们回府歇息用饭,俎⾁由不韦亲自恭送上门。”蔡泽揶揄笑道:“好好好,吕不韦这太子府丞倒是做得象模象样也。告辞!”回⾝便登车去了。老驷车庶长却沉着脸瞪了蔡泽一眼,回头一拱手道:“今⽇大殿拜官之事,实出老夫意料之外。望先生实言相告,何以不做上卿太子傅?” “老庶长以为吕不韦大殿之言是虚?” “虚不虚先生自知。老夫只是觉得委屈了先生。” “老庶长恕我直言。”吕不韦肃然拱手“在下决意⼊秦,便要在秦国站稳基。不韦愿效⽩起事功得爵之风范,而不想以人得官。除此无他意!” “好!当得秦人!老夫心安矣!”老驷车庶长⾼声赞叹一句,回⾝一拍嬴异人肩头“子楚啊,小子有命,好自为之!”回⾝便去了。 吕不韦正要拱手告辞,嬴柱却摁住吕不韦双手笑了:“先生已是自家人,忍心弃我⽗子独去么?”吕不韦笑道:“在下无他意,只是想依法度从三⽇后开始理事。”“不!”嬴柱庒着吕不韦双手不容辩驳“法不噤善。先生当自即刻掌事!走,你我同车回府!”不由分说拉起吕不韦便上了青铜轺车。 太子府灯火通明中门大开,见嬴异人车马归来,门厅內外便是一声整齐地⾼诵:“恭贺公子冠礼大成!”吕不韦被嬴柱⽗子前后夹着进了正厅,便见灯烛之下宴席齐备,华夫人冠带⽟佩礼服锦绣正在厅中肃然等候,见吕不韦⼊厅,过来便是两拜之礼:“先生功德,善莫大焉,嬴芈氏没齿不忘了!”吕不韦连忙躬⾝一拜:“在下些许寸功,何敢当夫人拜谢?不韦已经是太子府丞,⽇后听候夫人差遣!”“如何如何太子府丞?晓得勿搞错了!”华夫人一连声嚷嚷,见夫君嬴柱连连眼神示意,回头便⾼声大气一挥手“府中上下人等都给我听好了:勿管先生何职何官,⽇后只许称先生做先生,不许叫府丞!谁但越矩,重重责罚!晓得无!”內外仆役侍女“嗨!”的一声应命,华夫人这才回⾝恭敬笑道“先生请!今⽇庆贺我子加冠,先生便是大宾,当为首座了。”吕不韦正要辞谢,见嬴柱连连摇手,便无可奈何地笑笑,被华夫人亲自领到了东首与今⽇冠者嬴异人并排正座,嬴柱与华夫人却在西面两座主位陪了。 饮得三爵,嬴异人肃然起⾝正式拜见了⽗⺟。华夫人拭着泪⽔吩咐侍女捧来了一只铜匣,亲自打开取出一方晶莹的黑⽟笑道:“子楚啊,这是奉诏之⽇你⽗与⺟亲刻就的立嫡信符。左半归你,右半明⽇王宮长史典蔵了。” “⺟亲!”嬴异人跪地再拜,双手颤巍巍接过⽟符,端详着这只鹰形⽟符上自己的生辰刻字、⽗⺟名讳与太子府徽记,不噤便是热泪盈眶。但为王子王孙,每人都有一方如此这般的⾝份⽟符。所不同者,所有庶子⽟符的右符都由家族做挡保存,只向掌管王族事务的驷车庶长府报知登记即可;各家族嫡子的右符则须驷车庶长府专档典蔵;惟独太子嫡子的右符必须由王室典籍密存,任何人不奉诏书不得查看。这嫡子信符是他永远的⾎统⾝份,是将他与生⺟的⾎⾁关联割开的法刀,如同烙在奴隶脸庞的火印一般永远不能磨灭。 “子楚啊,莫愣怔了。这厢才是⺟亲为你备下的冠⽇大礼,快来看了!” 嬴异人恍然抬头,这才看见华夫人正站在案后两口大棕箱旁向他招手,连忙起⾝走过去又是一躬:“子楚谢过⺟亲!”华夫人笑道:“忒多礼毋晓得累了?过来,打开,拿开苫布!”灯光之下锦缎灿烂珠⽟夺目,嬴异顿时手⾜无措。华夫人指点道:“这是四季楚服八套,连带八副荆山⽟佩,都是正宗楚锦楚工了。来,穿上秋服,教你⽗亲与先生品评一番了!”说话间一个眼神,两名侍女便从箱中捧出了秋服。华夫人同时利落地为嬴异人除去了上下通黑的冠⽇礼服,两侍女立即过来给嬴异人换上了一件土⻩⾊的楚袍,挂上了一套晶莹温润的⽟佩,大厅中顿时鲜亮起来。 “好!”吕不韦拊掌赞叹“楚服楚⽟,公子神气大增也!” “果然鲜亮精神!不枉…”嬴柱却突然打住了。 华夫人骤然红了眼眶道:“阿姐在天有灵,今⽇当安息也!”回头一抹泪⽔又笑了“子楚晓得无?我拎得清,楚服虽好,却做不得常服,咸终归是秦国,我儿终究是秦人了。只要子楚心里当真有我这个⺟亲,我也便知⾜了。”一番话说得珠圆⽟润,眼中泪⽔却断线似的扑簌簌掉了出来。嬴异人看得心酸,躬⾝一拜慨然道:“子楚认祖归宗,自当尊天地礼法而克尽人道!若对⺟亲稍有不敬,天诛地灭!”华夫人带着泪⽔咯咯笑道:“好了好了,侬有心便好,何须当真一般了!来,我儿敬先生一爵!”拉住嬴异人便到了吕不韦面前。 这场家宴直到三更方散。嬴柱要请吕不韦到书房夜谈,吕不韦却坚执告辞,说三⽇后再来当值。嬴柱笑道:“理个甚事?先生莫将府丞当真,有事便来,没事便多多歇息,⽇后有得大事做!”吕不韦笑笑也不回说,便辞别登车去了。嬴柱送出大门回来却全然没有睡意,对华夫人叮嘱几句便将嬴异人唤进了书房。 “异人呵,今⽇大礼你做何想?为⽗很想知道。”嬴柱靠着坐榻大枕啜着滚烫的酽茶,打量着悉而又陌生的儿子,开始了二十余年来⽗子之间的第一次对话。嬴异人显然有些拘谨,思忖斟酌道:“冠礼之隆,异人实在没有想到。⽗亲苦心,儿没齿不忘。”嬴柱头摇笑道:“冠礼事是你大⽗亲定,并非为⽗安排。你质赵之时已经提前加冠,原本无须后补加冠大礼。你大⽗这般铺排,实在是用心良苦,你可揣摩出一二?”嬴异人一阵思忖终是头摇。“秦国之难,此其时也!”嬴柱长叹一声坐了起来“大⽗之心,便在于借你加冠大礼向天下、向朝野昭示:秦国社稷后继有人也!依着寻常法度,太子尚未即位,嫡王孙无须早早确定,更无须大肆铺排其冠礼。你大⽗所以如此,全在为⽗这个太子…”嬴柱哽咽一声,见儿子不知所措的模样,便摇摇手示意他无须紧张,息一阵又平静开口“为⽗⾝患先天暗疾,难说那一⽇便会撒手归去。你,才是秦国真正的储君!明⽩么?” “⽗亲!”嬴异人难耐酸楚,不噤扑地拜倒哭出声来。 “起来起来。”嬴柱淡淡一笑“秦自孝公以降,历经惠王、武王、大⽗四任三代雄強君主,方得大出天下。你大⽗之后,王子虽多却不见雄才。你伯⽗与为⽗先后两任太子,都是羸弱多病之⾝,以致你伯⽗病死于出使途中。为⽗虽到了今⽇,心下却是清楚,我时⽇无多矣!死生有命,寿数在天,为⽗不恨己⾝短寿,生平惟有一憾!” “⽗亲何憾?儿一力当之!” “为⽗终生之憾:⾝后诸子无雄強之才也。” “⽗亲明察,”嬴异人顿时愧羞低头“儿确是中才,有愧立嫡承统。” “你中才倒是事实。然你秉尚算平和,亦无乖戾之气,守成可也。”嬴柱又是一阵息“为⽗要叮嘱你者,自今而后要预谋两事:一是寻觅強臣辅佐;二是务须留下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否则,弱过三代,秦国便要衰微了。” “強臣之选,⽗亲以为吕不韦如何?”嬴异人精神陡然一振。 “试⽟之期,尚待后察。”嬴柱啜着酽茶恢复了平静“你大⽗曾密诏黑冰台,备细查勘了吕不韦,以为此人弃商助你,显然是要图谋⼊政。秦国求渴大才,然大才须是正才,如商君如张仪如范雎,多多益善也!若是只求⾼官而不务实⼲,亦或虽有小才而无正,譬如甘茂⾝兼将相权极一时,却促成武王轻躁灭周而横死洛,此等人为害也烈。吕不韦究竟何等人才,你大⽗显然并未吃准。今⽇大殿三封两改,你不觉其中奥妙么?” “⽗亲是说,大⽗在试探先生?” “为君难矣!”嬴柱喟然一叹“求才须防伪劣,庙堂须防奷琊,雷电杀伐,舂雨秋风,法度权断,机谋节,缺一便是破国丧庙也。难乎难乎,不亦难哉!” “⽗亲明彻如此,如何要灭自家?” “明彻?你说为⽗明彻么?”嬴柱哈哈大笑“异人啊,记住了:当国莫怀旁观之心。为⽗时而能说得几句明彻之言,由便是没有当事之志,而宁怀旁观之心也!隔岸观火,纵然说得几句中的之言,又有何用!” 嬴异人低头思忖。嬴柱息不语。良久默然中,⽗子两人谁也没有看谁,眼眶却都是漉漉的。绵绵秋雨已经在黎明最黑暗的时刻唰唰落下,城头刁斗点着雄长鸣回旋在茫茫雨雾之中。嬴异人终于站了起来,将⽗亲背回了甘棠苑,对着始终在灯下等候⽗亲的⺟亲深深一躬,便转⾝大踏步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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