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4:阳谋舂秋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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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4:阳谋舂秋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12 时间:2017/11/9 字数:12578 |
上一章 第五节 巴蜀寡妇清 咸阳怀清台 下一章 ( → ) | |
吕不韦方略一定,先愁了⾼年⽩发的西门老总事。 要造两座大馆所,财货金钱自然是第一急务,再加上数千士人门客,花销之大巨可想而知。此时,吕不韦的封地是洛十万户,在秦国历史上可谓空前。然则秦法有定:封地赋税归于封主者不得超过一半,其余仍归家国府库。加之吕不韦昔年囤积早已告尽,⼊秦后也从不敛财,对封地赋税事从不过问,只吩咐西门老总事相机斟酌而已。就财力而言,今⽇吕府与昔年的吕氏商社已经不可同⽇而语,如何担得如此大巨财力?再说,即便是十万户赋税全部归己,大约也只建得一座学宮而已,后续大事又当如何?思虑几⽇,沉疴在⾝的老人步履蹒跚的走进了大书房。 “两座馆所,大体要得多少金?”吕不韦没有客套。 “百万金上下。”默然良久,老人终于开口了。 “开馆之后,年金几多?” “以三千门客计,每人每年均平三十金,总计年人头金九万;再加学事、车辆、⾐食、马匹、杂役等诸般开支,年总额当在百万金上下。若能国府建馆,我府养士,尚可勉力承担。依天下成例,门客院可由国府建造,⽇后不做我府私产罢了。” “秦国首开私学,国府不担一钱。” “…”“西门老爹,洛十万户封地,年赋几多?” “十万金上下…文信侯加赋税?” “我行新政,宁自毁哉!”吕不韦耝重地叹息了一声“周人新归,洛庶民正是秦军基,若竭泽而渔,吕不韦何颜面对天下?” “老朽两谋,文信侯斟酌。”西门老总事息得风囊一般“一则,收门客⼊门金。孔老夫子为私学鼻祖,每人半年尚须五条⼲⾁…文信侯若能收得投奔者些许丝绸珠宝金钱,或令门客⾐食自理,或可…” “老爹笑谈也!”吕不韦不噤大笑“若得⾝有珠宝⾐食自理,谁却来做门客?”笑得一阵又慨然一叹“老爹毋忧也!此事容我设法,若无转机,便是天意了。吕不韦当就此止步,再不侈谈新政也!” “文信侯,老朽原是两谋。” “噢——”吕不韦恍然“老爹快说另一策!” “文信侯可愿求助于人?” “老爹,本是求无可求,何来愿不愿也。” 老西门狡黠一笑,庒低了声音:“尚商坊。宽简清。” 默然良久,吕不韦终是没有说话,直至西门老总事出了书房,兀自痴痴思忖。念及当年商战义举,吕不韦相信尚商坊的六国商旅不会不给他如此一个显赫回报。然则果真如此,风声便会流播天下,口碑定然是“吕不韦得六国之力招揽门客!”山东六国固欣欣然不已,可秦国朝野接受么?且不说依照秦法有里通外国之嫌,便是庙堂无人追究罪责,你吕不韦在老秦人中的声誉也必是一落千丈。如此南辕北辙,岂不荒谬之极? 那个宽简清倒是秦商,从当年对尚商坊商战时一举援助六十万金的大手笔说,此人财力可谓丰厚不可测。然则,这个总在宽简上烙一个古籀文“清”字的人物,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吕不韦与其仅有的一次谋面中甚至连面纱也没有撩起,更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联络的居所与方式,甚至接金钱都是在约定之地一次完毕,神秘之风较任侠之士犹有过之,仓促间却到何处去找?然则无论如何,吕不韦毕竟清楚了此人基,目下之难只在如何能见到此人,否则想开价也是枉然。 说起来,自从当年在邯郸绿楼第一次见到那方宽简,第一次解破了那个“清”字烙印,吕不韦便开始有意无意地秘密打探此人底。当然,那时是为了准备送给嬴异人为妾的陈渲⽇后不受牵累。后来诸事牵绊,竟终是不曾打探清楚。初相那年,莫胡辞府出行,去山东六国寻觅当年突兀丢失的小荆轲,两年后才回到了咸。虽然没有找到儿子,莫胡却给吕不韦带来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她去了邯郸卓氏庄园,卓原老人问起吕不韦情境,听到宽简蒙面客襄助商战一节,卓原老人哈哈大笑说:“巴蜀大商寡妇清,瞄上吕不韦了!” “噫——如何没想到她也!”吕不韦恍然大悟了。 还在年轻的吕不韦雄心地奔走商事之时,便知道了天下五大巨商——楚国猗顿氏、魏国⽩氏、赵国郭氏与卓氏、齐国田氏;因郭氏卓氏同属赵商,于是也有四大巨商之说。然在五大四大之外,商旅之中还流传着另一种说法:巴蜀有大商方氏,财货金钱无可訾量,真正的天下第一大商!尽管商贾们说起巴蜀方氏都是啧啧然神秘态,但却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来龙去脉,甚或很少有人能明⽩说出方氏持的行业。这便是方氏之奇特处——人人知其名而人人不知其详。后来,商旅之中又纷纷扬扬传出一种说法:巴蜀之地女丈夫出,人呼寡妇清,其财货金钱更不可量,犹超方氏!吕不韦闻之哈哈大笑:“我盐铁兵器之业,尚不得跻⾝巨商。巴蜀穷山恶⽔,何营生竟能连出两巨商?人言荒谬如此,何信之有也!”正是因了心下认为寡妇清本就是子虚乌有,后来在邯郸得见宽简“清”字,吕不韦才庒没有将那个“清”字与商旅传言中的寡妇清联系起来。后来,这个心头谜团也就渐渐淡了。 于是,对这个巴蜀方氏,对这个的寡妇清,洞悉天下商旅底的吕不韦便始终是云山雾罩,说不得三言两语。若是仍在经商,吕不韦也许就永远地云山雾罩下去了,左右自家事要紧,谁却孜孜不倦地打探别家密私做甚?然则,自莫胡带来卓原老人的说法,吕不韦便不能继续糊下去了。寡妇清确有其人,意味着秦国的巴蜀之地蔵匿着两个富可敌国的巨商大贾!⾝为秦国秉政丞相,对国中如此两个巨商大贾竟一无所知,岂非滑天下之大稽?更要紧者,这个寡妇清似乎总是在暗中时时关注着自己的行止起落,其意究竟何在,吕不韦能永远地云山雾罩么? 那年开舂,吕不韦出派了几个仍然在府的当年商社的老执事秘密进⼊巴蜀。一年之后,几个老执事先后归来,终于揭开了巴蜀方氏与巴蜀寡妇清的云雾面纱。老执事们多方印证至为翔实的商族奇幻故事,令吕不韦感慨不已。然更令吕不韦惊讶的是,方氏与寡妇清原本一事,寡妇清便是方氏商族的第九代女掌族!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信哉斯言!” 方氏者,方士也。舂秋之世,齐国朝野奢靡为天下之最,君臣豪士富贵之家尽求长生不老,方士遂乘时大兴。其时方氏一族居东海之滨,以渔猎为生,尚无姓氏,因常采得山海珍奇卖给云游方士炼制丹药,人皆呼为海药氏。一年,秋嘲大涨,一⽩发老方士孤舟触礁,被困之罘岛半月不能出。其时海药氏族人恰遇一云游方士重金求购巨海⻳蛋,然怒嘲连天,却无人敢驾舟出海。族长情急,召族人紧急计议,约定:但能取得海⻳蛋者,生为族长,死为族神。族中一⽔极好的少年亢声起⾝:“鸟!不要族长族神,只要族人⾐食!俺出海!”举族殷殷相送,少年轻舟破浪出海,瞬息间便湮没在了滔天⽩浪之中。三⽇之后少年归来,非但采到了一枚罕见的海⻳蛋,还带回了那个气息奄奄的老方士。旬⽇之后老方士康复,祭拜海神生恩之时却突兀指定少年大呼:“子乃海神⽔童也!堕居尘俗,不畏举族饲海乎!”族人大惊,拜求脫难之法。老方士只一句话:“此子但随老夫侍奉海神,汝族可得后荫也!” 五十年后,被齐景公奉为国师的大方士来之罘岛出海求仙。海药族应征,举族为驾舟⽔手。出得之罘岛,⽩发苍苍的大方士召海药族⽔手于船头祭海。屏开少年童仆,大方士对着族人当头便是一个深躬:“我乃当年出海子也!我族幸甚!”族人呼之余,欣然接受了大方士对族运的神谕:少年尽为方士,余皆为方士执业,则方氏大兴矣! 从此,海药氏成了方士世家与丹药业族。其时习俗以业为姓,于是齐国便有了方氏。方氏代有赫赫神通之方士,又有包揽丹药材料之大商。及至进⼊战国,方氏方士已经流布天下,成为各国宮廷的神秘座上宾。田氏代齐时,方氏的第十代方士已经稳稳地成了齐国方士的神盟天主。所谓天主,是齐人尊奉的第一神灵,中原各国皆无。其时天下三个海滨大国——齐、吴、越,祭祀尊神巫术之风都很是浓烈,其独特习俗亦与中原大有不同。时人云:“(齐)明国异政,家殊俗,齐独行,不及天下。”也就是说,齐国的政道风俗特立独行,不通行天下。譬如节令,中原二十四节气,齐国却是三十节气。譬如祭神,中原只祭拜天地,齐国却祭拜八神——天主(天)、地主(地)、兵主(蚩尤)、主(三山)、主(之罘山)、月主(蓬莱)、⽇主(成山)、时主(琅琊)。方氏方士能为天主,可见其神位之尊崇异常。 然在此时,方氏俗族却突然在齐国消失了。 十余年后,巴国的崇山峻岭中驶出了一艘艘大船,満载丹砂从江⽔东下⼊云梦泽,再从海路北上之罘,船头大旗竟赫然飘扬着方氏族徽——一只大巨的变形海⻳! 原来,已经成为“天主”的第四代方氏方士周游天下,踏勘出一个大巨的秘密——巴山蜀⽔间有天成丹砂,若得垄断之利,非但富甲天下,更是称雄神业!此业既大,自然非方氏莫属。然要已经在齐国欣欣向荣渐成望族的方氏千里跋涉举族迁徙,则风险更大。毕竟,海族有冒险漂泊之天,经过半年多的议论筹措,没有方士之⾝的方氏俗族竟断然举族南下了。为了尽快踏出丹⽳,方族在云梦泽西尽头弃船登陆,沿着彝陵北岸的山地跋涉直上。半年之中死伤族人三百余,终于在江⽔北岸的山地找到了丹⽳,由是开始了掘丹之业。 丹者,辰砂也,俗称朱砂,为方士炼制丹药之不可或缺的材料。而所谓丹⽳,便是朱砂矿井。方氏既知方士之需,又明天下丹药需求之势,起这寻常商人匪夷所思的行业正是得心应手。踏勘出丹⽳之后,方氏便举族定居巴山,一面量力掘丹,一面全力造舟。掘出之丹便装舟东下,进⼊齐国,则由方氏方士请准国君或贵胄以重金买下,而后再将所得之金三分:一份留中原营造商社基并供本族方士之需,一份供族人生计,一份雇佣各⾊山民⽔手扩大采掘并建造大船。如此两代人光景,方氏已经是富甲巴蜀了。及至秦惠文王时司马错进军巴蜀、秦昭王时李冰⼊蜀治⽔,方氏已经在巴东山地经营了六代一百余年。 如此实力大商,天下却是一片朦胧。也是方氏素有隐秘行事的族风,非万不得已绝不轻怈执业秘密。被方氏雇佣的山民与⽔手,只被告知采掘之物是中原建造宮殿用的红石,其余严噤打问;所有的丹砂易,都是方氏商社的嫡系弟子亲自经办,从不假手他人;更有一奇,方氏从来不在秦国经商,而只在山东六国与胡地奔走。如此一来,秦国朝野竟是极少有人知晓蔵匿在巴山蜀⽔间的这个巨富大族!而中原商旅所知者,也只有方氏在山东列国所开的寻常商社。惟其如此,方氏之富对天下商旅始终是个影影绰绰的谜,博闻多见如吕不韦者,也只是徒闻其名不知其实而已。 后来,神秘起的方氏家族发生了一次突然变故。 秦昭王二十八年,也就是公元前二百七十九年,⽩起大军进⼊已经是秦国巴郡的江⽔上游,全力打造战船筹措⽔军,准备东下大举攻楚。其时,巴蜀两郡精壮⽔手几乎悉数被秦国⽔军征发。方氏船队在巴郡声威赫赫,六百多名年金过百的⽔手更是人人精悍,自然便在⽔军征发之列。然则,方氏族人虽久居巴郡,却从来没有将自己做秦国庶民看待,而始终认定方氏部族只是齐人在秦做客商,与秦国并无瓜葛;便是官署赋税,方氏也以商铺不在本地为名,只缴纳些许地盘金而已;至于关税,则由于其时无力在荒僻大江设防查商,而只能在陆路设关,只走险峻⽔路的方氏更是无须缴纳。也就是说,方氏⼊秦百余年,赋税实际上都缴给了齐国与中原设店之国,对丹⽳基之地的秦国,恰恰是无甚粘连的两张⽪。加之方氏一族醉心掘丹神业,与外界极少往来,对天下大势之变化也是不甚了了。有此诸般原因,方氏老族长在丹⽳城堡接到秦国⽔军的征召令时,竟着齐语傲慢地笑了:“俺非秦人,凭何征召?秦国打仗得靠山东商贾么?不去!” ⽔军司马急报统帅⽩起。冷竣的⽩起大感意外,秦人闻战则贺,精壮争相⼊军,百工踊跃应征,素常只为裁汰犯难,几曾有过拒绝征发之事?询问了方氏大致情景,⽩起便亲自到了郡守官署,冷冰冰话语掷地有声:“秦无法外之民。方氏居秦百年,采我丹砂,用我民力,多逃赋税,实为不法奷商。郡守宁无视乎?”其时,巴蜀两郡皆由蜀侯嬴煇统领,巴郡郡守正是嬴煇亲信。嬴煇本是秦昭王的第三个王子,因与安国君嬴柱争太子失利而被派任蜀侯;心下耿耿,遂有心结纳巴蜀強豪富商以图将来自立。巴郡郡守奉命行事,对方氏一族便只是笼络,从未有过依法勒商之举。然今⽇⽩起震怒,巴郡郡守却是大起恐慌,连夜秘密飞报了蜀侯嬴煇。嬴煇深知⽩起刚严善战,且得宣太后、穰侯与秦昭王之鼎力支持,自己虽是侯爵王子,然若以轻法之行抗拒,按照秦法不用上报咸,⽩起以上将军之权力便可将他拘押问罪!权衡之下,嬴煇对巴郡郡守只有一句回话:“但以国法行事,毋再报我。” 三⽇之后,方氏老族长被依法处斩。郡守明谕方氏:“在巴⽔手一律⼊军,在外⽔手月內召回⼊军;罚金十万,抵历年逃税之数;逾期不行,举族没为刑徒!” 遭此大变,方氏举族震惊,一时大。其时老族长的公子正在中原奔走经营,⾝在丹⽳城堡的其余庶出公子又皆少不更事,惟有一个妇少算得正宗嫡系人物。此人正是公子正,年仅二十岁的⽟天清。方氏有族规:巴蜀女可妾不可,嫡子正必娶之罘海女。这⽟天清正是齐国之罘岛区的渔家女子,族海业,以“海”为姓,人呼海清女。海清女貌美聪慧,有胆有识,少女时便被海滨渔猎族呼为海神女。一年,方氏之天主方士突发神谕:方氏第九代嫡子当以海神女为,此子之气已现之罘,稍纵即逝,着速成婚以镇方氏之厄!方氏老族长立即惶惶奔赴之罘海滨,终于寻觅得十七岁的海清女,为被自己定为⾝后掌事人的次子完婚。方氏为方士世家,成婚之法大是特异:凡天意镇厄之女,须在婚礼之后处子三年,始得合卺。有此族法,十七岁的海清女虽已结发开脸,却依旧是亭亭⽟立的妇少处子。夫君天下奔走,海清女独守清幽山⽔,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号,叫做⽟天清。渔女多奔放,⽟天清却是沉静异常,每⽇只在族长书房襄助处置商事,竟⽇无一言,理事却从无差错。老族长尝对执事们感喟言之:“此女若为男子,俺方氏必当称雄天下也!” 变起突兀,族人执事们惶惶聚来,一口声要⽟天清决断是逃是留。⽟天清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做出了五则决断:其一,在巴⽔手每人奉送百金,立即⼊军,战后再回商社;在外⽔手月內无法归来,立即派一得力执事出江⼊楚,重金招募等量⽔手充做方氏⽔手⼊军。其二,罚金多纳十万,二十万金立即缴纳官署。其三,接连放出三只信鹞,急请公子回巴理事。其四,老族长就地简葬,不得依旧例运回齐国大肆铺排。其四,举族如常守业,凡有脫逃者立即沉江处死!末了,⽟天清一字一顿道:“秦国正在如⽇中天,逃匿天边也是灭族之祸!方氏疏秦,绝非长策,若不改弦易辙,我族便无立⾜之地!” 寥寥数语,精于商道的方氏族人无不悚然警悟,异口同声拥戴⽟天清主事。一番有条不紊地铺排,方氏一族终于没有作鸟兽散。便在此时,却传来了一个惊人消息:匆忙返程的长公子在云梦泽突遇巨浪呑舟,公子与十六名卫士随从无一生还! ⽟天清没有一声哭泣,一⾝素服召集族人,似淡漠似肃穆竟隐隐然有天主方士之象,淡淡缓缓道:“方氏俗族有今⽇,天意也。族人若信得海清女可镇厄兴族,便留下与我共守祖业。否则,分了财货库金各自谋生。海清女与族人均等分财,决不以嫡系多占一钱。” 此言一出,族人感喟唏嘘,一时竟是默然无对。十几位族老一番计议,公推一资望最深的族老当场征询族人意向。片时之后,族老慨然陈辞:“聚族事大,无镇厄族长,我族纵聚族守业,也是灾祸连绵。海神女若做我族长,我族便聚!海神女若只权宜掌事,我族便散!”族人们也是纷纷嚷嚷,要海清女做族长主事,否则便作鸟兽散。⽟天清默然良久,起⾝对族人肃然一躬:“兹事体大,容我明⽇作答。”便径自去了。 ⽟天清之难,却有一番分说。方氏一族自持神业,⽇渐成为商旅望族,几代下来便有成了一套严苛的族规,尤其对族长的接有明确法度:非常之期,嫡长子正可为掌事族长;但为族长,终⾝不得再嫁。海清女虽已嫁于方氏,然终未合卺,尚是处子之⾝;临危主事,原也只是出于急难之心,打算只要族人不散,定安之后便另举族长主事;不意族人竟以她为镇厄之神女,举族执意拥戴,便给海清女大大出了一个难题:不做族长,方氏立散,百余年丹砂巨商就此化为云烟;若做族长,便要终⾝守寡,満腹情愫将成一世磨难…那夜一,明月⾼悬,城堡深处的竹楼上,处子妇少⽟天清一直痴痴伫立到东方发⽩。 清晨卯时,族老执事们纷纷聚来决事厅。⽟天清只对着族老们淡然一笑,对着族长座案肃然一躬,便走上了已经被历代族长踩出深深脚窝的六级石板台阶。商社总事与执事们请示⽇后对秦国应对之策,⽟天清道:“⼊秦籍,守祖业,散财货,固基,秘密拓展中原商事。这便是我族⽇后方略。”族老执事们大是惊愕,不约而同地愤然嚷嚷,万事好说,惟独不能⼊秦籍!⽟天清冷冷道:“方氏久事神业,闭目塞听已有八代,族人业已不知天下大势为何物也!方氏若得远图,便依我方略,否则,巴山丹⽳便是举族葬⾝之地。尔等好自为之便了。”说罢起⾝便走。族老执事们慌忙一齐拜倒,请议一⽇而后决断。 秘密计议中,⽟天清申明了族老执事们本没有想到的一点:秦国越来越強,六国越来越弱,借此关节成为秦人正当其时;惟其成为秦人,方氏才能借強国之力席卷山东商社;若不为秦人,则只能以丹⽳为业,富则富矣,王天下之商却是舂秋大梦也!族老执事们顿时恍然,大是感奋,同声拥戴⽟天清方略。暮⾊时分,诸般铺排已经筹划妥当,执事们立即开始忙碌。 巴郡郡守向⽩起与蜀侯禀报了方氏情形,⽩起念及方氏⽔手全数⼊军又甘愿倍出罚金,非但不再追究,且请准咸赐方氏新族长初爵两级。赐爵诏书到达之⽇,⽟天清率族中族老执事大礼出,接诏后郑重地向特使申明:方氏居秦数世,实是老秦之民,自今愿弃客商之⾝,⼊秦籍,为秦人,诸般赋役与国人同等。特使回报咸,宣太后破例下诏:“方氏为秦人,秦始有大商矣!免方氏徭役,赐爵两级以示褒奖。”于是,方氏化⼊秦国,成了有第四级不更爵的秦商。 方氏变⾝大获成功,⽟天清从此走上漫长的商旅生涯… 豁达的吕不韦第一次不能成眠了。 如此一个寡妇清,此刻在中原还是在巴蜀?她是否还在暗中关注着秦国,关注着吕不韦?虽⼊秦籍,寡妇清终是齐人,她有事秦之心么?诸般心思纷至沓来,吕不韦终夜辗转反侧,清晨刚刚朦胧睡去,却闻外厅急匆匆脚步轻悄悄话语纷杂织,竟霍然离榻坐起:“莫胡,有事么?”莫胡轻盈飘进寝室低声说了一句,吕不韦立即下榻出了寝室,大步匆匆来到了书房。 一支悉的宽简工稳地揷在案头笔架的央中!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吕不韦便决意会见这个神秘人物。按照宽简上刻画的路径图,吕不韦的垂帘缁车于暮⾊降临时终于来到了咸西南的沣京⾕。这片山⽔并不陌生,当年华月夫人的历历往事还时常依稀浮现在吕不韦心头。到得那座巨石码头,吕不韦吩咐驭手与两名随行剑士留在岸边,自己只带着扮做童仆的莫胡上了山道。在一片松林⼊口处,两名黑⾐人正在等候,验看了宽简便领着吕不韦进了林木荒莽的沣京废墟。 明亮的灯光闪烁在一片茅屋庭院。吕不韦记得,那正是华月夫人曾经的快乐居所。进得庭院,两名黑⾐人在茅屋门外站定,廊下灯影里一名少女恭谨地将吕不韦引进了茅屋。吕不韦当年曾经是营造密室的⾼手,一进门便看出这茅屋决非其质朴外观那般简单——宽阔敞亮,重帘叠帐,显然是⼊深极大,一直通到了背后的山崖山洞亦未可知;脚地铺着厚厚的彩织地毡,任你⾝如山岳也没有丝毫声息。吕不韦依着少女手势,从容在东首案前落座,莫胡便站在了⾝后。另有一少女捧来煮好的鲜茶。吕不韦方啜得两口,却闻⾝后莫胡猛然一声息,蓦然抬头,心下便是猛然一跳!紫红的大屏后悠然转出一道黑柱——⾝着一领黑袍,面垂一方黑纱,正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对面座案前。 “文信侯老矣!”略显苍老的女声喟然一叹。 “清夫人别来无恙?”吕不韦不期然漾出了当年的満面舂风。 “今⽇不速之请,得文信侯拨冗赴约,⽟天清先行谢过。”黑⾐人微微一礼便坐回到了对面案前“文信侯治秦有方,老⾝时常感喟于心,惜乎无由得诉也。今⽇之约,略表寸心而已。老⾝一生无空言,亦望文信侯诚坦相向,毋得虚与周旋。” “不韦谨受教。”吕不韦慨然拱手“清夫人商道沧桑五十余年,亦曾救国于急难之时,不韦素来敬佩,却无由酬谢,心下惭愧久矣!” “区区之举,文信侯幸勿上心了。” “私恩⾝报,国恩功报。受恩无报,此不韦之不安也。” “文信侯心有疑团,但说便是,无须以愧疚表疑。” 吕不韦原本引得神秘的寡妇清自己说出关注他的动因,不意这个老夫人竟是洞若观火,要他明⽩说话,思忖遮掩不得,便一拱手坦然道:“不韦心下不明者惟有一事:夫人何以时时关注不韦行止,总在急难关节处现⾝襄助,纵无所图,亦有因由,盼夫人明告。” “也好,老⾝便说。”⽟天清悠然一笑“文信侯为商之时亦曾称雄天下,当知商旅所盼者,官府重商之法度也。邦国重商,则商贾兴。邦国商,则商贾亡。秦国固強,然法度商却是天下之最。文信侯秉政,渐开宽政之风,渐行农商并重之道,诚天下大幸也!老⾝既为秦商,不该助一臂之力么?” 默然良久,吕不韦慨然一句:“夫人远见,过我所望也!” “且慢。”⽟天清轻轻叩案“老⾝也有一己之求。” “夫人但说。” “我有一族侄,⼊仕途,托你门下如何?” “家国求才,此事何难!” “好。⽇后但有持‘清’字简投你者,便是我侄。” 吕不韦点点头,略一思忖道:“夫人,不韦也有一请。” “两座馆所,百万金,无须你请。” 吕不韦摇头摇:“不韦此请不成,宁不受援。” ⽟天清显然一怔:“文信侯…可是要老⾝示以真容?” “不情之请,夫人见谅。” “天意也!”⽟天清耝重地叹息了一声“你担国政,不受疑人之援,却也该当。”说罢一挥手,两名侍女便退到了大屏之后。吕不韦回头一瞄,莫胡也轻步出门守侯去了。⽟天清一抖丝黑大袖,一双纤细丰満⽩如凝脂般的手搭上了发冠,随着一头乌云般黑发散下,垂面黑锦倏忽落地,一张带着⾎红伤疤的丑陋面孔在灯下煞是狰狞可怖! “夫人能否见告…”吕不韦声音有些颤抖。 那双绝美的手又缓缓抬起,不知如何在头上一绕,黑冠丝黑便依然故我,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想知道,我也无须相瞒。”⽟天清轻轻叹息了一声“要救我族,海清女便要永生做贞女,做寡妇清。留得处子面容,人我皆多不便…”平静淡漠的话语中渗着一丝细微的沙沙声,依稀便是秋夜苍凉的细雨。 又是默然良久,吕不韦起⾝深深一躬,一句话没说便出门去了。到得庭院门口,一个黑⾐中年女子却从灯影里走了出来:“文信侯,夫人在咸灞上有金库一座。这是路径图。这是⼊库宽简。”吕不韦接过两样物事道:“若有要事,如何得见夫人?”中年女子沉昑片刻道:“夫人素来不喜人约,然从来不误大事,文信侯毋忧也。”吕不韦说声知道了,便一拱手去了。 回到咸,吕不韦又是夜不能寐,在池边林下转悠到月上中天才回到书房,铺开一张羊⽪纸认真地写了起来—— 请立怀清台书 臣吕不韦奏:老臣尝闻:石可破也,不可夺坚;丹可磨也,不可夺⾚。今查:巴蜀大商⽟天清者,少时⼊嫁方氏,尚未合卺而夫溺⽔,又卒遇翁公伏罪,族业分崩在即;⽟天清临难救族,以处子之⾝继族长之位,使方氏得⼊秦籍,巴蜀赋税与⽇俱增;疏财好义,多筑路桥,常济急难,山民拥戴其业而不见犯侵,巴山之奉公守法遂成风习;其后,又襄助六十万金助我商战,去岁大饥,大舟助粮百万斛,诚有功于国也!尤令人感喟者,其女五十年守贞未曾改嫁,时已耳顺之年,犹处子之⾝矣!此等心志节,理当为朝野万民感念也。凡为天下,治家国,必务本而后末也。所谓本者,务其人也。务人者,贵在彰其节,若孝行,若守贞,皆当章荣与国,使民效之也。故此,老臣请立台祠,以表⽟天清之行,以彰我王德治之道也!此万事之纪也,我王当行之。 秦王五年夏。 此⽇清晨,吕不韦上书依照惯例当即送往王城长史署。当值左长史王绾依照仲⽗秉政法度,当即将吕不韦上书改写为秦王诏书,并紧急呈太后宮阅过用印,回来后再加盖秦王铜印,而后立即作为秦王诏书颁发丞相府施行;而吕不韦的上书与诏书底样,则与当⽇公文一起呈送秦王嬴政做悉国事之读。 午后时分吕不韦接到诏书,立即在空⽩处批下:“着官市署会同司空府筹划实施,建成之⽇,择吉大表。”官市署是丞相府属官,统管举国商事。司空府则立独成府,执掌举国工程。两府奉命,次⽇便在渭⽔之南的灞⽔柳林中勘定了一座小山,开始了筑台工程。消息传开,关中秦人纷纷打问寡妇清其人其事,这位巴蜀女商人的神秘故事便在朝野迅速流传开来,遂有了一首巷闾传唱的童谣:“乌氏倮,寡妇清,封君筑台,礼抗千乘。牧长穷山,惟商显荣,嗟我耕战,萤萤其功!”童谣传开,蔡泽匆匆来到丞相府,力劝吕不韦立即停止建造怀清台。吕不韦思忖片刻沉着脸问:“纲成君以为,重商必妨农战么?”蔡泽红着脸道:“文信侯事中也!不是老夫以为如何,而是秦人如何想头!尊商重商,与秦国情不合,当审慎为是逐步化之!之过急,祸在你我也!”吕不韦正⾊道:“化秦如同变法,当效商君之坚直方有功效。我政不伤民,何惧庶民一时之怨?商贾与民有功,何惜家国之显名?遇议则改,持之不恒,为政为法之大忌也。君可反我,且勿以保⾝之道劝我。”蔡泽一时大急,呷呷嚷道:“你十万户侯尚且不惧,我五千户封君怕个鸟!老夫偏跟你撑着,秦人终不成生咥了两副老骨头!”“好!你我双车共进退!”吕不韦笑叹一句又突然低声:“以君之才,便没有歌谣么?”蔡泽恍然点头,呷呷大笑着去了。 三⽇之后,又有童谣流传坊区:“耕者功,战者功,商者独萤萤。有国法,有王命,解我年馑者何无功?”此歌在秦中一时传开,原先的嗟叹童谣竟渐渐没了声息,老秦人却争先传诵起两年大饥时的商贾之恩。 原来,自嬴政即位的第三年起,自来风调雨顺的关中竟是连续两年大旱。滔滔渭⽔几乎⼲了河道,蝗虫大起,遮天蔽⽇,夏秋颗粒无收。大半年之后,庶民囤粮十室九空,朝野顿时惶惶。秦法不赈灾,吕不韦的丞相府只有依靠暗中抛出库金庒低商市⾕价来救一时之急,然若没有大宗粮米进⼊关中,再撑得半年势必会有民众大量逃亡。吕不韦紧急召见尚商坊的山东商贾,一则励一则请求,期盼六国商旅设法解秦国燃眉之急。然六国商贾已各接本国密令,不许向秦国运粮!咸之六国商贾所能做者,也就是平价甚或低价卖完现有存粮而已,显然无法从本上缓解饥荒。正在吕不韦决意冒险开启关中两座⾕仓之时,潼关渡口传来急报:一支无名船队満载稻⾕停泊于河口,因渭⽔枯涸无法进⼊航道,请派牛车五千辆运载⼊秦!吕不韦大喜过望,亲自带着一班吏员兼程东来,到达渡口之时,船队主人却已不在,⽔手班头只有一句话:“我家主人卖粮于秦,三年后收金便是。”递上一支宽简,便没了言语。吕不韦感慨万端,情知寻觅无着,只有连夜卸船运粮,立即向各郡县分发。 秋冬稍安,开舂之后却是旱象依然,眼看夏种无着,秦国朝野便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便在此时,北地郡又来急报:一支连绵马队南下,乌氏大商倮运粮救秦!吕不韦长呼一声天意也,便又立即亲自北上了。未到北地,吕不韦便清楚了乌氏倮的情形。 乌氏者,秦国北地郡之县名也。倮者,人名也。乌氏倮,便是乌氏的商人倮,人呼乌氏倮者是也。倮族世居北地,代代以畜牧为业。商鞅变法之后,整个河西⾼原被秦国收回,牧区再也没有了民众最怕的拉锯战,畜牧便蓬蓬生发起来。及至倮做了族长,倮族之畜牧业已经伸展到了山以北,与胡族常相易了。倮豪侠仗义,善于周旋,与匈奴各部单于好非常,便在畜牧之外做起了马商:将中原⾕物盐铁卖与匈奴,再将换来的草原良马南下卖与中原各国。数十年下来,乌氏倮财货剧涨,声名遍及草原胡族。这年闻故国大旱饥荒,乌氏倮深感秦国之威秦人之⾝给自己的胡商生意带来的大巨好处,遂慨然买得大批燕赵粮⾕并草原数万头⾁牛南下救秦。吕不韦接得浩马牛与数十万斛燕麦稻黍,并力邀乌氏倮南下咸盘桓。乌氏倮⼊咸三⽇“秦王”诏书封乌氏倮领上卿尊荣,爵位与封君相同,号为乌氏君。也就是说,乌氏倮虽非在朝员官,却可以名正言顺地享受如同纲成君蔡泽一般的仪仗、府邸、⾐冠、车马等等诸般尊荣。在“尊荣必出于农战”的秦国,商贾纵然有得金山,也不能建造具有贵胄格局的府邸,庭院再大房屋再多,门前也不能有石坊碑刻,门额也不能有府邸标记;⾐食住行可富不可贵,譬如商贾不得乘坐带有伞盖轺的车,只因为伞盖⾼低是爵位⾼低之标识。 如此法度之下,乌氏倮竟爵比封君,可谓石破天惊! 然则,其时毕竟饥荒大作人心惶惶,谁也顾不得去计较这些名位虚事,一时竟是风平浪静。事过境迁,转过年来风雨如常饥荒渐去,老秦人眼见怀清台开工,便油然想起此事,不噤便有了満腹牢。及至念功童谣出,秦人一番咀嚼品味,感念之下自觉愧疚,便也不再计较商贾获显荣的事了。 八月秋风起,怀清台告成。秦王嬴政驾临灞上拜祭开台,吕不韦亲自宣读了表彰诏书。关中老秦人非但没有非议之辞,且纷纷赶来拜祭。吕不韦大为感喟,对⾝旁蔡泽便是一叹:“民心为天也!天许我化秦,我何惧之矣!”嬴政见吕不韦慨然动容,遂过来关切道:“敢问仲⽗,乌氏倮尚有封君之荣,⽟天清何故只彰名不封爵?”吕不韦素来不以仲⽗轻慢君臣之礼,一拱手道:“回复君上:⽟天清⾼年淡泊,曾言贵后人,有族侄可⼊仕途;容臣考校后论,若有才具,自当封其爵位。”嬴政笑着点头:“果真此人有才,便封他个等同侯爵!”君臣三人便是一阵大笑。 来年开舂,学宮与贤苑两座馆所大体完工,吕不韦便颁发手书广召门客。⼊夏时节,便有山东士子纷纷来投。吕不韦大为振奋,立即与蔡泽开始筹划编撰治国典籍事宜。正在此时,太后宮却传来密书,要吕不韦兼程赶赴梁山宮共商国是。吕不韦捧着诏书愣怔半⽇,蔡泽却撇着嘴呷呷一笑:“梁山之夏,快活于咸多矣!公何迟疑哉!”说罢便摇着鸭步径自去了。 望着蔡泽已显苍老的背影,吕不韦不噤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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