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5:铁血文明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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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5:铁血文明  作者:孙皓晖 书号:43613  时间:2017/11/9  字数:11162 
上一章   第一节 歧路在前 本志各断    下一章 ( → )
  月黑风⾼,一只乌篷快船离开咸逆流西上。

  李斯接到吕不韦的快马密书,立即对郑国代了几件河渠急务,便从泾⽔工地兼程赶回咸。暮⾊时分正到北门,李斯却被城门吏以“照⾝有疑,尚须核查”为由,带进了城门署公事问话。李斯一时又气又笑,却又无从分辩。这照⾝制是商鞅变法首创,一经在秦国实施,立时对查奷捕盗大见成效,山东六国纷纷仿效。百年下来,人凭照⾝通行便成了天下通制。所谓照⾝,是刻画人头、姓名并烙有官府印记的一方手掌大的实心竹板。本人若是官吏,照⾝还有各式特殊烙印,标明国别以及官爵⾼低。秦法有定:庶民照⾝无分国别,只要清晰可辨,一律如常放行;官⾝之人,除了邦使节,则一定要是本国照⾝。李斯从楚国⼊秦,先是做吕不韦门客,并非官⾝,一时不需要另办秦国照⾝;后来匆忙做了河渠令,立即走马到任忙碌正事心无旁骛,却忘记了及时‮理办‬秦国新照⾝。加之李斯与郑国终⽇在山塬密林间踏勘奔波,间⽪袋中的老照⾝被挤划‮擦摩‬得沟痕多多,实在是不太明晰了。照⾝不清而无法辨认,原本便不能通行,李斯又是秦国官服楚国照⾝,分明违法,却该如何分辩。说自己是秦国河渠令,忙于大事而疏忽了照⾝么?官吏不办照⾝,本⾝便是过失,任何分辩都是越抹越黑。李斯对秦法极是悉,对秦吏执法之严更是多有体味,心知有过失之时绝不能狡口抗辩,否则,被罚十⽇城旦(城旦,先秦至汉代通用刑罚之一。刑名取“旦(清晨)起行治城”之意,即自备⾐食,清晨起来修筑城墙或服工程苦役。被罚者一般是修葺本地城池,为轻度违法之刑),岂不大大误事?

  “如何处置,但凭吩咐。”

  在山岳般的城墙的城门署石窟里,李斯只淡淡说得一句,甘愿认罚。不想,城门吏庒没公事问话,只将李斯撂在幽暗的石窟角落,拿着他的照⾝便不见了踪迹。李斯驰骋一⽇疲惫已极,未曾得片刻,便靠着冰冷的石墙鼾声大起了。不知几多辰光,李斯被人摇醒,睁眼一看,煌煌风灯之下竟是蒙恬那张生动快意的脸庞。

  “李斯大哥,今夜兄弟借你。走!”

  一句话说罢,尚在愣怔之中的李斯被蒙恬背了起来,大步走出石窟,钻进了道边一辆篷布分外严实的辎车飞驰而去。一路辚辚车声,李斯已经完全清醒,却只做睡意蒙眬一言不发。已经是咸令兼领咸将军的蒙恬,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借自己,实在是蹊跷之极。蒙恬不说,李斯自然也不会问。可是,究竟所为何来?李斯却不得不尽力揣摩。大约小半个时辰,辎车徐徐停稳,李斯依然蒙眬混沌的模样,听任蒙恬背了下车。

  “李斯大哥,醒醒。”

  “阿嚏!”李斯先一个噴嚏,又伸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再了一阵眼睛,这才着北楚口音惊讶地‮头摇‬大笑“呀!月黑风⾼,霾呛鼻,如此天气能吃酒么?”

  “这是西门坞,吃甚酒,上船再说。”

  “终究咸令厉害,吃酒也大有周折。”

  蒙恬又气又笑,庒低了声音:“谁与你周折,上船你便知道!”

  “不说缘由,拉人上船,劫道么?”

  “非常之时,非常之法,大哥见谅。”

  “好好好,终究三月师弟,劫不劫都是你了。”

  淡淡一笑,李斯便跟着蒙恬向船坞西边走去。连⽇红霾,寻常船只都停止了夜航,每档泊位都密匝匝停満了舟船,点点风灯摇曳,偌大船坞扑朔离。走得片刻,便见船坞最西头的一档泊位孤零零停泊着一只黑篷快船,李斯心头蓦然一亮。这只船风灯不大,帆桅不⾼,老远看去,最是寻常不过的一只商旅快船而已,如何能在泊位如此紧缺之时独占一档?在权贵层叠大商云集律法又极其严明的大咸,蒙恬一个咸令有如此神通?

  “李斯大哥,请。”

  方到船桥,蒙恬恭敬地侧⾝虚手,将李斯让在了前面。

  正在此时,船舱⽪帘掀起,一个⾝着黑⾊斗篷拔伟岸的⾝躯面大步走来,到得船头站定,肃然一躬道:“嬴政恭候先生多时了。”李斯一时愣怔又立即恍然,也是深深一躬:“在下李斯,不敢当秦王大礼。”嬴政又侧⾝船头,恭敬地保持着躬⾝大礼道:“船桥狭窄,不便相扶,先生稳步。”对面李斯心头大热,当即深深一躬,方才大步上了船桥。一脚刚上船头,嬴政便双手扶住了李斯:“时势跌宕,埋没先生,嬴政多有愧疚。”

  “!”李斯喉头猛然哽咽了。

  “先生请⼊舱说话。”嬴政恭敬地扶着拘谨的李斯进了船舱。

  “撤去船桥,起航西上。”蒙恬一步上船,低声发令。

  快船开,迅速消失在沉沉夜雾之中。船周六盏风灯映出粼粼波光,船上情形一目了然。船舱宽敞,厚毡铺地,三张大案不分尊卑席次按品字形摆开。嬴政一直将李斯扶⼊临窗大案坐定,这才在侧案前⼊座。一名年青清秀的內侍捧来了茶盅布好,又斟就热气蒸腾清香扑鼻的酽茶,一躬⾝轻步去了。嬴政指着年青內侍的背影笑道:“这是自小跟从我的一个內侍,小⾼子。再没外人。”

  李斯不再拘谨,一拱手道:“斯忝为上宾,愿闻王教。”

  嬴政笑着一摆手,示意李斯不要多礼,这才轻轻叩着面前一摞竹简道:“先生既是荀子⾼⾜,又为文信侯总纂《吕氏舂秋》。嬴政学浅,今⽇相请,一则想听听先生对《吕氏舂秋》如何阐发,二则想听听先生对师门学问如何评判。仓促间不知何以得见,故而使蒙恬出此下策。不周之处,尚请先生见谅。”

  “礼随心诚。秦王无须介怀。”

  “先生通达,嬴政欣慰之至矣!”

  简洁利落却又厚实得体的几句开场⽩,李斯已经掂量出,这个传闻纷纭的年青秦王绝非等闲才具。所发两问,看似闲适论学,实则意蕴重重,直指实际要害。你李斯既是荀子‮生学‬,如何却为别家学派做总纂?是你李斯抛弃了师门之学另拜吕门,还是学无定见只要借权贵之力出人头地?《吕氏舂秋》公然悬赏求错,轰动朝野,你李斯⾝为总纂,却是如何评判?此等问题虽意蕴深锐,然回旋余地却是极大。大礼相请,虚怀就教,说明此时尚寄厚望于你。若你李斯果然首鼠两端,如此一个秦王岂能不察?更有难以揣摩者,秦王并未申明自己的评判,而只是要听听你李斯的评判,既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冒险。也就是说,秦王目下要你评判学问,实际便是要你选择自己的为政立⾜点,若这个立⾜点与秦王之立⾜点重合,自然可能大展抱负,而如果与秦王內心之立⾜点背离,自然便是命蹇事乖。更实在地说,选择对了,未必壮志得遂;选择错了,却定然是一败涂地。然则,你若想将王者之心揣摩实在而后再定说辞,却是谈何容易!秦王可能有定见,也可能当真没有定见而真想先听听有识之士如何说法。秦王初政,尚无一事表现出为政之道的大趋向,你却如何揣摩?少许沉昑之际,李斯心下不噤一叹,莫怪师弟韩非写下《说难》,说君果然难矣!尽管一时感慨良多,然李斯更明⽩一点:在此等明锐的王者面前虚言周旋,等于宣告自己永远完结。无论如何,只能凭自己的‮实真‬见解说话,至于结局,只能是天意了。

  思忖一定,李斯搁下茶盅坦然道:“李斯⼊秦,得文信侯知遇之恩,故而不计学道轩轾,为文信侯代劳总纂事务。此乃李斯报答之心也,非关学派抉择。若就《吕氏舂秋》本⾝而言,李斯以为:其书备采六百余年为政之成败得失,以王道统合诸家治国学说,以义兵、宽政为两大轴心,其宗旨在于缓和自商君以来之峻急秦法,使国法平和,民众富庶。以治学论之,《吕氏舂秋》无疑煌煌一家。以治国论之,对秦国有益无害。”

  “先生所谓煌煌一家,却是何家?”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可称杂家。”

  “杂家?先生论定?文信侯自命?”

  “杂家之名,似有不敬,自非文信侯说法。”

  “先生可知,文信侯如何论定自家学派?”

  “纲成君曾有一言:《吕氏舂秋》,王道之学也。”

  “文信侯自己,自己,如何认定?”

  “文信侯尝言:《吕氏舂秋》便是《吕氏舂秋》,无门无派。”

  “自成一家。可是此意?”

  “言外之意,李斯向不揣摩。”

  “本门师学,先生如何评判?”嬴政立即转了话题。

  “李斯为文信侯效力,非弃我师之学也。”李斯先一句话申明了学派立场,而后侃侃直下“我师荀子之学,表儒而里法,既尊仁政,又崇法制。就治国而言,与老派法家有别,无疑属于当世新法家。与《吕氏舂秋》相比,荀学之中法治尚为主⼲,为本体。《吕氏舂秋》则以王道为主⼲,为本体,法治只是王道治器之一而已。此,两者之分⽔岭也。”

  “荀学中法治‘尚’为本体,却是何意?”

  “据实而论,荀学法治之说,仍渗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有以王道仁政御法之意味。李悝、商君等老派正统法家,则唯法是从,法制至上。两相比较,李斯对我师荀学之评判,便是‘法制尚为本体’。当与不当,一家之言也。”李斯谦逊地笑笑,适时打住了。

  “何谓一家之言?有人贬斥荀学?”嬴政捕捉很细,饶有兴致。

  “他家评判,无可厚非。”李斯从容道“斯所谓一家之言,针对荀派之內争也。李斯有师弟韩非,非但以为荀学不是真法家,连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韩非之学说,才是千古以来真正法家。是故,李斯之评判,荀派中一家之言也。”

  “噢——?这个韩非,倒是气壮山河。”

  “秦王若有兴致,韩非成书之⽇,李斯可⾜本呈上。”

  “好!看看这个千古真法家如何个真法?”嬴政拍案大笑一阵,又回到了本题“先生一番拆解,倒是剖析分明。然嬴政终有不解:仲⽗已将《吕氏舂秋》⾜本送我,如何又以非常之法公诸于天下?”

  李斯一时默然,唯有舱外风声流⽔声清晰可闻。嬴政也不说话,只在幽幽微光中专注地盯着李斯。沉昑片刻,李斯断然开口:“文信侯此举之意,在于以《吕氏舂秋》导民心。民心同,则王顾忌,必行宽政于民,亦可稳固秦法。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秦法不得民心?”

  又是片刻默然,李斯又断然开口:“秦法固得民心。然则,庶民对秦法,敬而畏之。对宽政缓刑,则亲而和之。此乃实情,孰能不见?敬畏与亲和,孰选孰弃?王自当断。”

  “敢问先生,据何而断?”

  “据秦王之志而断,据治国之图而断。”

  “先生教我。”嬴政霍然起⾝,肃然一躬。

  李斯耝重地息了一声,也起⾝一拱手,正⾊道:“秦王之志,若在強兵息争,一统天下,则商君法制胜于《吕氏舂秋》。秦王之志,若在做诸侯盟主,与六国共处天下,则《吕氏舂秋》胜于商君法制。此为两图,李斯无从评判⾼下。”

  “先生一言,扫我霾也!”骤然之间,嬴政哈哈大笑快意之极,转⾝⾼声吩咐“小⾼子,掌灯上酒!蒙恬进来,我等与先生浮一大⽩!”

  河风萧萧,长桨摇摇,六盏风灯在漫天雾霾中直如萤火。这萤火悠悠然逆流西上,漫无目标地从沣京⾕漂进漂出,又一路漂向秦川西部。直到两岸鸣狗吠曙⾊蒙蒙,萤火快船才顺流直下回到了咸

  灯明火暖的厅堂,吕不韦听完了蔡泽叙说,沉昑不语了。

  蔡泽已经有了酒意,一头⽩发満面红光地呷呷笑着:“文信侯怪亦哉!书不成你忧,书成你亦忧,莫非要做忧天杞人不成?老夫明告,今⽇咸南门那轰轰然殷切民心,是人便得灼化!《吕氏舂秋》一鸣惊天下,壮哉壮哉!”吕不韦却没有半点儿昂亢奋,只把着酒爵盯着蔡泽,一阵端详,良久淡淡一笑:“老哥哥,《吕氏舂秋》当真有开元功效?”“然也!”蔡泽以爵击案,呷呷昂“民心即天心。得民拥戴,夫复何求矣!”吕不韦却是微微‮头摇‬轻轻一叹:“纲成君呵纲成君,书生气也。”蔡泽蓦然瞪圆了一双老眼:“文信侯此言何意?莫非王城有甚动静?有人非议《吕氏舂秋》!”“没有。”吕不韦摇‮头摇‬“然则,恰恰是这动静全无,我直觉不是吉兆。”

  “岂有此理!”

  “老哥哥少安毋躁。”吕不韦笑得一句,说了一番前后原委。

  还在蔡泽一力辞官又奔走辞行之际,吕不韦便依照法度,将《吕氏舂秋》全部誊刻⾜本谒者传车(谒者,秦官,职司公文传递。传车,有谒者署特殊旗帜与标记的公文传送车辆),以大臣上书正式呈送秦王书房。吕不韦之所以没有亲自呈送——那样无疑可直达秦王案头,并使秦王不得不有某种形式的回复——意图在于不使秦王将《吕氏舂秋》看作一己私举,而看作一件重大国事。谒者当⽇回复说:秦王不在王城书房,全部二十六卷上书已长史王绾签印妥收。三⽇后,吕不韦奉召⼊王城议事,年青的秦王指着旁案⾼⾼如山的卷宗,顺带说了一句,文信侯大书已经上案,容我拜读而后论了。后来直至议事完毕,秦王再也没有提及此事。月余过去,年青的秦王依然没有任何说法。后来,吕不韦在王城之內的丞相专署不意遇见长史王绾,这位昔⽇的丞相府属官竟是默然相对,最后略显难堪地说了一句,秦王每夜都在读书,只不知是不是《吕氏舂秋》?说罢便抱着几卷公文匆匆去了。直到三⽇之前,《吕氏舂秋》一⼊王城便如泥牛⼊海。

  “于是,你决意公开这部大书?”

  “时也,势也。”吕不韦喟然一叹“依秦王之奋发与才具,决然不是没读此书。沉沉搁置,分明大有蹊跷。反复思忖,吕不韦晚年唯此一事,此事则唯此一途,若是不为,老夫留国何用?倒不如重回商旅。”

  “文信侯,不觉疑心过甚么?”

  “老夫一生谋,何疑之有?此乃时势直觉也,老哥哥当真不明?”吕不韦啪啪拍着大案站了起来,在厚厚的地毡上转悠着感慨着“倏忽半年,朝局已是今非昔比矣!今⽇王城,竟能对你我这等⾼爵重臣封锁了声气,要你不知道,便是不知道。仅此一节,目下之秦王便得刮目相看。说到头,谁也驾驭不了他。你,我,《吕氏舂秋》,都不行。唯有借助民心之力,或可一试。”“既然如此,老夫更是不明!”蔡泽呷呷嚷着也站了起来“你老兄弟看得如此透彻,却何须摆这魂阵也?又是著书立说,又是公然悬赏,惊天动地,希图个甚来!若无这般‮腾折‬,以文信侯之功⾼盖世,分明是相权在握⾼枕无忧。要借民心,多行宽政便是。一部书,能有几何之力?书既公行,民心又起,你却还是忧心忡忡,怪亦哉!老夫如何看不明⽩?”

  “非老哥哥不明也,是老哥哥忘了化秦初衷也。”吕不韦突然笑了,几分凄然几分慨然“若⾼枕无忧,吕不韦何须抛弃万千家财?今⽇剖说时势,非吕不韦初衷有变也,有备而为也。将《吕氏舂秋》公诸天下,先化民心,借民心之力再聚君臣之心,而后将宽政义兵之学化⼊秦法,使秦法刚柔相济,真正无敌于天下…说到底,此乃一步险棋,不得已而为之也。”

  “明知不可而为之!”蔡泽摇着头嚷了一句。

  “不争也罢。”吕不韦淡淡一笑突然低声道“今⽇老哥哥已打过了开场,《吕氏舂秋》从此与你无涉。不韦将老哥哥请回,只有一事:立即打点,尽速离开咸。”

  “哎——!却是为何?”蔡泽顿时黑了脸。

  “纲成君!”吕不韦第一次对蔡泽肃容正⾊“你也是老于政事了,非得吕不韦说破危局么?三个月来,被太后嫪毐罢黜的大臣纷纷起用。山雨来,一场风暴便在眼前。秦国已经成了山东士子的泥沼,走得越早越好。你走,王绾走,王翦走,李斯走,郑国也走。凡是与吕不韦有涉者,都走!实不相瞒,陈渲、莫胡、西门老爹与一班门客⼲员,半个月前已经离开了咸。纲成君,明⽩了?”

  “嘿嘿,我等都走,独留你一人成大义之名?”

  “糊涂!”吕不韦又气又笑“你我换位,我拔脚便走。换不得位,却纠个甚?我在咸斡旋善后,你等在洛筹划立⾜。两脚走路,防患未然。”

  “啊——”蔡泽恍然点头一笑“两脚走路,好!老夫明晨便走。”

  “不。今夜便走。”

  蔡泽愕然片刻又突然呷呷一笑:“也好,今夜。告辞。”

  望着蔡泽大步摇出庭院,吕不韦长吁一声软倒在坐榻之上。

  次⽇清晨醒来,‮浴沐‬更⾐后进得厅堂,吕不韦没了往⽇食,只喝得一盅清淡碧绿的藿菜羹,不由自主地走进了书房。这座里外两进六开间的书房,实际上是他这个领政丞相的公务之地,被吏员们呼为大书房。真正的书房,只不过是寝室庭院的一间大屋罢了。多少年来,清晨卯时前后的丞相府都是最忙碌的。各署属官要在此时送来今⽇最要紧的公文,人来人往如穿梭;长史将所有公文分类理好,再一案一案地抬⼊这间大书房,以使他落座便能立即开始批阅公文部署政务。曾几何时,清晨的大书房不知不觉的安静了,里外六只燎炉的木炭火依然通红透亮,几个书吏依然在整理公文,除了书吏⾐襟的窸窣之声,木炭燎炉时不时的爆花声,整个大厅幽静得空⾕一般。从专供自己一人出⼊的石门‮道甬‬进⼊书房,一直信步走到前厅,吕不韦第一次觉得,朝夕相处的大书房竟是这般深邃空阔。晨风掀动厅门布帘,他情不自噤地哆嗦了一下。徜徉片刻,吕不韦还是坐到了宽大的书案前。事少了也好,他正要清醒冷静地重新咀嚼一遍《吕氏舂秋》,再重读被秦人奉为圭臬的《商君书》。终有一⽇,有人要拿这两部书比较。直觉警示他,这一⽇近在眼前。

  “文信侯,王城密件!”一个亲信书吏匆匆走了进来。

  吕不韦接过书吏从铜管中菗出的一卷羊⽪纸,却是王绾的工整小篆:

  门人王绾顿首:得尊侯离秦密书,绾心感之至。然,绾蒙尊侯举荐事王,业已十年,⼊国既深,又蒙知遇,今⾝在中枢,何能骤然撒手而去?绾不瞒尊侯,自追随秦王以来,亲见王奋发惕厉,识人敬士,勤政谋国,其德其才无不令绾折服备至。绾敬尊侯,亦敬秦王,不期卒临抉择,绾心不胜唏嘘矣!然,绾回思竟夜,终以为贵公去私为士之节基。绾事秦王为公,绾事尊侯为私。贵公去私,《吕氏舂秋》之大义也,绾若舍公而就私,何以面对尊侯之大书?绾有私言,愿尊侯纳之:国事幽幽,朝野汹汹,尊侯若能收回《吕氏舂秋》而专领国政,诚补天之功也!

  “怪亦哉!”羊⽪纸拍在案头,吕不韦长叹了一声。

  王绾错了么?没错。自己错了么?也没错。这心结却在何处?依着吕不韦谋划,公示大书若不能奏效,诸士离咸便是第二步。吕不韦很清楚,王绾、王翦、李斯、蒙恬、郑国,还有丞相府一班能事⼲员,都是目下秦国的少壮栋梁。王绾已经职掌长史枢要,王翦、蒙恬已经是领军大将都城大员,李斯、郑国则正在为秦国筹划一件惊世工程。此中要害在于,除了蒙恬,这几个少壮栋梁都是吕不韦门下亲信。王绾是吕不韦属下年青的老吏,王翦是吕不韦一力举荐的上将军备选人,更是奉了吕不韦秘密兵符⼊雍勤王才有了大功的。李斯更是吕不韦最器重的门客,郑国是吕不韦一己决断任命的总⽔工,两人都是泾⽔工程的实际持者。如此等等,吕不韦看得清楚,相信秦王政也看得清楚。若《吕氏舂秋》不能被当做治秦长策,届时这几个少壮栋梁一齐离开秦国,便将对秦王造成最直接最強大的庒力,若秦王政要请回这些栋梁人物,必然得承认《吕氏舂秋》的治国纲要地位。

  从谋事成败说,这一步棋远比民心更为重要。

  民心不能不顾,然也不能全顾。盖民心者,有势无力也,众望难一也。推行田制之类的实际法度要倚赖民心,然推行文明大义之类的长策伟略,民心便无处着力了。唯其如此,公示《吕氏舂秋》而争民心之势,虚兵也。少壮栋梁去职离秦,实兵真章也。然则,令吕不韦预料不到的是,最牢靠的王绾第一个拒绝离秦,而理由竟是《吕氏舂秋》倡导的贵公去私!更为蹊跷者,王绾最后还有“私言”要他收回《吕氏舂秋》而专一领国。第一眼看见这行字,吕不韦心头便是一跳。王绾虽忠秦王之事,然在治学上却历来推崇吕不韦的义兵宽政之说,断无此劝之理;出此言者,得秦王授意无疑。果真如此,便是说,年青的秦王政向自己发出了一个明确消息:收回《吕氏舂秋》,文信侯依然是文信侯,丞相依然是丞相。虽然没说否则如何,可那需要说么?这个消息传递的方式,教吕不韦老大不舒坦。年青的秦王政与吕不韦素来亲和,往昔艰难之时,老少君臣也没少过歧见,甚或多有难堪争辩。然无论如何,那时候的嬴政从来都是直言相向,吕不韦不找他去“教诲”他也会来登门“求教”即或是最艰危的时刻,嬴政对吕不韦也是决然坦言的,哪怕是冷冰冰大有愤然之⾊。曾几何时,如此重大的想法,嬴政却不愿直面明言了,因由何在?

  蓦然之间,吕不韦心头一沉。

  自嫪毐之平息,嬴政突兀患病,卧榻月余。吕不韦与秦王政的会晤,已经少得不能再少了,大体一个月一次,每次都是议完国事便散,再也没有了任何叙谈争辩夤夜聚酒之类的君臣相得。吕不韦反复思忖,除了自己与嫪毐太后的种种牵连被人举发,不会有别的任何大事⾜以使秦王政如此冷漠地疏离自己,而自己只能默默承受。然则,果真如此,这个杀伐决断強毅凌厉的年青秦王如何便能忍了?半年无事,吕不韦终于认定:秦王政确实是忍下了这件事,然也确实与自己割断了曾经有过的“⽗子”之情,只将自己做丞相文信侯对待了。如果说,别的事尚不能清晰看出秦王的这种心态,目下这件事却是再清楚不过——年青的秦王再也不想见自己,再也不愿对自己这个三安秦国的老功臣直面说话了。

  虽无酒意唏嘘,心头却是酸楚朦胧。

  吕不韦素来矜持洁⾝,不愿在书房失态,便扶着座案摇晃着站了起来。走到了廊下,着清冷的秋风一个灵,吕不韦精神顿时一振。转悠到那片红叶遍地枝⼲狰狞的胡杨林下,吕不韦已经完全清醒了。平心而论,吕不韦对嬴政是欣赏备至的。立太子,督新君,定朝局,辅‮家国‬,吕不韦处处呵护嬴政,事事督导嬴政,从来没有任何顾忌,该当是无愧于天地良知的。嬴政不是寻常少年,对他这个仲⽗也是极为敬重的。每每是太后赵姬无可奈何的事,只要吕不韦出面,嬴政从来没有违拗过。若非嫪毐之事给自己烙下了永远不能洗刷的聇辱,吕不韦相信,秦王政与自己会成为情同⽗子的真正的君臣忘年,即或治国主张有歧见,也都会坦坦争辩到底,最终也完全可能是相互昅收协力应事。此前二十余年,一直是吕不韦领政,显然的一个事实是:宽政缓刑在秦国已经开了先例,而且不是一次,⾜证吕不韦之治国主张绝非全然不能在秦国推行。年青的秦王亲政以来,也从来没有公然否定过宽政缓刑。然则,自嫪毐叛案勘审完毕,老少君臣便莫名其妙地疏离了僵持了…

  “禀报文信侯:李斯从泾⽔回来,没有来府,上了王船。”

  “李斯?上王船了?”

  吕不韦愣怔良久,径自向霜雾笼罩的林木深处去了。

  暮⾊时分,李斯匆匆来到了丞相府。

  暖厅相见,吕不韦一句未问,李斯便坦然地简约叙说了不意被请上王船的经过。末了,李斯略带歉意地直言相劝,要吕不韦审时度势,与秦王同心协力共成大业。吕不韦笑问,何谓同心协力?李斯说得简洁,万事归法,是谓同心协力。吕不韦又是一笑,⾜下之意,老夫法外行事?李斯也答得明⽩,《吕氏舂秋》关涉国是大计,不经朝会参酌而公然张挂悬赏一字师,委实不合秦国法度;宽政缓刑之说,亦不合秦法治国之理;文信侯领政秦国,便当恪守秦法,专领国事。吕不韦不噤一阵大笑:“⾜下前拥后倒,无愧于审时度势也!”李斯却是神⾊坦然:“当⽇持《吕氏舂秋》,报答之心也;今⽇劝公收回《吕氏舂秋》,事理之心也;弃一己私恩,务邦国大道,时势之需也,李斯不以为非。”

  “李斯呵,言尽于此矣!”吕不韦疲惫地摇了摇手。

  一番折辩,李斯只字未提吕不韦密书,吕不韦只字未问李斯的去向谋划。两人都心知肚明,门客与东公的路子已经到了尽头。吕不韦一说言尽于此,李斯便知趣地打住了。毕竟,面前这位已显颓势的老人曾经是李斯非常崇敬的天下良相,如果不是昨夜之事,自己很可能便追随这个老人走下去了。

  “李斯呵,老夫最后一言,此后不复见矣!”

  “愿闻文信侯教诲。”

  默然良久,吕不韦叹息了一声:“⾜下,理事大才也。认定事理,审时度势而追随秦王,无可非议。然则,老夫与⾜下,两路人也,不可同⽇而语矣!既尚事功,更尚义理,事从义出,义理领事,老夫处世之基也。老夫少为商旅,壮⼊仕途,悠悠六十余年,此处世基未尝一刻敢忘也!宽政缓刑,千秋为政之道也。《吕氏舂秋》,万世治国义理也。一而二,二而一。要老夫弃万世千秋之理而从一时之事,违背义理而徒具⾐冠,无异死我之心也,老夫忍能为哉!”

  “文信侯…”李斯言又止,终于起⾝默默去了。

  踽踽回到寝室,吕不韦浑⾝酸软內心空无可着落,生平第一次倒头和⾐而卧,直到次⽇午后才醒转过来。寝室女仆唏嘘涕泪说,大人昨夜发热,她夜半请来府中老医,一剂汤药一轮针灸,大人都没醒转,吓死人也;夫人不在,莫胡家老也不在,大人若有差池,小女可是百⾝莫赎。吕不韦笑了,莫哭莫哭,你侍寝报医有功,如何还能胡怪罪,生死只在天命,老夫已经没事了。说罢霍然起⾝,惊得女仆连呼不可不可。吕不韦却呵呵笑着走进了浴房,女仆顾不得去喊府医,连忙也跟了进去。半个时辰的热汤‮浴沐‬,吕不韦自觉轻松清慡了许多。府医赶来切脉,说尚需再服两三剂汤药方可退热。吕不韦笑着摇摇手,喝了一鼎浓浓的西域苜蓿羊骨汤,出得一⾝大汗,又到书房去了。

  “禀报丞相:咸都尉都尉,秦国郡县设置的兵政武官,职掌征兵治安事,亦分别简称郡尉、县尉,隶属郡县官署。都城设官等同于郡,故有咸都尉。军中亦有都尉,为中级将领。请见。”

  “咸都尉?没看错?”

  “在下识得此人,是咸都尉。”书吏说得明⽩无误。

  “唤他进来。”吕不韦心头一动,脸⾊便沉了下来。

  片刻之间,厅外脚步腾腾砸响,一名顶盔贯甲胡须连鬓的将军赳赳进来,一拱手昂昂然⾼声道:“末将咸都尉嬴腾,见过丞相。”

  “何事呵?”

  “末将职司咸治安,特来禀明丞相:南门外人车连⽇堵塞,山东不法流民趁机行窃达六十余起,车马拥挤,人车争道,踩踏伤人百余起。为‮定安‬国人生计,末将请丞相出令,罢去南门外东城墙《吕氏舂秋》悬赏之事。”

  “岂有此理!”吕不韦顿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依着法度惯例,一个都尉见丞相府的属署主官都是越级。咸治安纵然有事,也当咸令亲自前来会商请命,一个小小都尉登堂⼊室对他这个开府丞相行使“职司”岂非咄咄怪事?明知此事背后牵涉甚多理当审慎,吕不韦终究还是被公然蔑视他这个三朝重臣的方式怒了,冷冷一笑拍案而起“南门之事,学宮所为。学宮,‮家国‬所立。都尉尽可去见学宮令,休在老夫面前聒噪。”

  “如此,末将告辞。”都尉也不折辩,一拱手赳赳去了。

  吕不韦脸⾊铁青,大步出门登车去了学宮。在天斟堂召来几位门客舍人,吕不韦简约说了咸都尉事,并明⽩做了部署:无论生出何种事端,南门悬赏都不撤除,除非秦王下书強行。舍人们个个愤然慨然,立即聚集门客赶赴南门外守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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