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5:铁血文明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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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5:铁血文明  作者:孙皓晖 书号:43613  时间:2017/11/9  字数:11158 
上一章   第四节 旷古大旱 老话题突然重现    下一章 ( → )
  ⽔,第一次成了秦国朝野焦灼议论的共同话题。

  旱,第一次使风调雨顺的关中成了秦国的软肋。

  曾几何时,⽔患尚是华夏部族的最大威胁。“洪⽔滔天,浩浩怀山襄陵”的恐怖传说,还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直到战国之世,华夏大地的气候山⽔格局,仍然是热多雨河流纵横⽔量丰沛林木葱茏。其时,洪⽔之害远远大于缺⽔之灾。唯其如此,天下便有了“益⽔”之说。益⽔者,可用之⽔也。盖大川巨泽浩洋不息,⽔患频仍,耕耘渔猎者常有灭顶之灾。是故,大⽔周边人烟稀少,遂成蛮荒山林。显然,在人口稀少的农耕时代,⽔太多是没有益处的。譬如楚国,大泽连天江川纵横,仅仅一个云梦泽,便相当于中原几十个诸侯国。呑并吴越两国之后,楚国广袤及于岭南,国土之大几乎与整个北‮国中‬相差无几。然则,楚国虽大,富庶基之地却只在江淮之间,国力反倒不如中原大国。究其因由,⾼山层叠阻隔⽔道,江河湖泊聚相碰撞,以致⽔患多发,人力远不⾜以克之,⽔乡泽国遂多成荒僻渔猎之地,能够稳定聚集财富的农耕沃土倒是很少很少。反之,当时的大河流域却已经是益⽔之地了。自大禹治⽔疏河⼊海,大河⽔系便相对平稳下来。百川归河,河⼊大海,没有出路的横冲直撞的盲流大⽔不复见矣。由此⽔患大减,航道开启,沃野可耕之地大增。于是,大河流域才有了井田铺排,城池多建,村畴连绵,成了华夏文明的生发凝聚之地。

  但是,尽管大河流域已成益⽔之地,⽔患却依然多发,各国想得最多的仍然是“防川”天下⽔家⽔工,终生揣摩效力者,依旧是如何消除⽔患。所谓治⽔,依旧是以消弭河流‮滥泛‬为第一要务,灌溉与开通航运尚在其次。截至战国中期,无论是楚国的汉⽔过郢,还是魏国的引漳⼊邺、引河通淮(鸿沟),或是秦国的蜀中都江堰,其起始宗旨无一不是防备江河‮滥泛‬。

  也就是说,对缺⽔灾难的防备,尚远远没有引起天下关注。

  抗御⼲旱,还远远没有成为战国之世的⽔利大题目。

  其时也,秦人最是笃信“益⽔”之说。举凡老秦人,都念得几句《易》辞:“天以一生⽔,故气微于北方,而为物之先也。”战国之世,盛行金木⽔火土的五行国运说。秦人自命⽔德⽔运,⾊尚黑。其间,固然有家的推演论证,但究其本,无疑是老秦人的益⽔崇拜所生发。就天下⽔势而言,秦国之益⽔丰盛冠绝一时,实在是得利大焉。战国中期,秦国领土已有五个方千里(方千里,先秦计算国土之单位。以现代方式换算,一个方千里为二十五万平方公里,五个方千里便是一百二十五万平方公里),大体是当时整个华夏的四五分之一。以地理形势论,这五个方千里大体由六大块构成:关中平原、陇西山地、河西⾼原、巴蜀两郡、汉⽔南郡、河东河內。在当时,这六大区域都是土地肥沃⽔流合用林木茂密草原肥美之地,可耕可采,可渔可猎,没有一地⽔患频仍民不聊生。

  秦国腹地的关中平原,更是得天独厚的益⽔区域。老秦人谚云:“九⽔十八池,东西八百里。”说的便是关中益⽔之丰饶,山川之形胜。所谓九⽔:渭⽔、泾⽔、沣⽔、洛⽔、灞⽔、浐⽔、滈⽔、潏⽔、涝⽔。这九⽔,都是带有支流的滔滔大⽔,若是连同支流分流在內,秦川的大小河流无论如何在五七十条之多。秦国划县,素有“县各有山有⽔”之说,可见秦川河流湖泊之均衡丰盛。所谓十八池,是分布在八百里秦川的十八片大小湖泊,由西而东数去:牛首池、西陂池、鹤池、盘池、冰池、滈池、兰池、初池、糜池、蒯池、郞池、积草池、当路池、洪陂池、东陂池、苇埔、美陂、樵获池。唯其河流如织湖泊点点,秦川自古便有“陆海”之名。直到西汉,尚有名士司马相如作《子虚赋》云:“乎八川分流,相背异态,东西南北,池窈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州淤之浦。”活画出河流湖泊在关中村野城池间织出的一幅山⽔长卷,况乎秦时?

  益⽔丰厚,沃野可耕,被山带河,兵戈难侵。这便是秦川。

  唯其得天独厚,故自三皇五帝以来,关中便是天下公认的形胜之地。这里悠悠然滋生了以深厚耕稼传统为基的创造礼制文明的周人,也轰轰然成长了半农半牧最终以农战法制文明震慑天下的秦人。在‮国中‬文明的前三千年历史上,一地接连滋生出‮华中‬两大主流文明,实在是绝无仅有,天地异数。拜天地厚赐,秦川本该早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大富之区。然则,及至战国后期的秦王嬴政即位,秦川还远远不是天下首富之地。东,不及齐国临淄的滨海地区。南,不及楚国的淮⽔两岸。中,不及魏国的大梁平原。若非秦国多有战胜,从山东六国源源不断地夺取财富人口,仅靠自⾝产出,实不⾜以称雄称富于天下。

  其间因由,在于秦川还有两害:⽩⽑碱滩,近⽔旱田。

  河流错,池陂浸渍,秦川的低洼积⽔地带往往生成一片片奇特的盐碱地。终年渍⽔,久成卤,地⽪浸出⽩生生碱花,夏秋一片汪洋,冬舂⽩尘蔽⽇,种五⾕不出一苗,野草蓬蒿芦苇却生得莽莽连天。此等五⾕不生的⽩⽑地,老秦人呼为“盐碱滩”这盐碱滩,有害田之能,毗邻良田但有排⽔不畅,三五年便被呑噬,转眼便成了见风起⽩雾的荒莽碱滩。良田一旦变⽩,农夫们纵然费尽心力,修得⽑渠排⽔,十数八年也休想改得回来。老秦人自来有农谚云:“⽔盐花碱,有滩无田,⽩土杀⾕,千丈狼烟。”说得便是这年年有增无减呑噬良田的害人碱滩。秦川西部地势稍⾼,排⽔便利,此等碱滩很少生出。然一进⼊逐渐开阔的秦川中部,从大咸开始直到东部洛⽔⼊渭之地,此等⽩⽑碱滩便频频生出,小则百亩千亩,大则十数二十里,绿野之中片片秃斑,丑陋得令人憎恶,荒芜得令人痛惜。

  平原不平,山塬起伏,秦川又有了无数的塬坡地带。渭⽔南岸,平原远接南山,其间多有如蓝田塬一般的⾼地,有南山生发的若⼲小河流北来关中,⽔势流畅,尚可利用。况且,其时渭南之地多石山密林,可垦耕地相对狭小,故长期被秦国作为王室苑囿,多有宮室台阁与驻军营地,农耕渔猎人口相对稀少。一言以蔽之,关中渭南(渭⽔之南)纵然有旱,对秦国也不会构成多大威胁。

  关中之旱,要害在于人口聚集的渭北地带。

  渭⽔北岸的平原,向北伸展百余里后迭次增⾼,直达河西⾼原,形成了广袤的土山塬坡地带。此等塬坡,说⾼不⾼,说低不低,土峁错,‮壑沟‬纵横,濒临河池。农人望⽔而居,说起来是可垦可耕,然却偏偏是临⽔而旱,瘠薄难收。即便正常年景,塬坡地也不⾜平原良田的三四成收成。若遇少雨之年,则可能是平原良田之一成,甚或颗粒无收。老秦人谚云:“勤耕无收,望⽔成旱,有雨果腹,无雨熬煎。”说的便是这塬坡地人家的苦楚艰辛。盖平地临⽔,一村一里尚可合力开出几条⽑渠,于少雨之时引⽔灌田,至少可保正常年成。塬坡地不然,眼看三五里之內便有河流池陂,却只能望⽔兴叹。要将河流池陂之⽔引上塬坡,却是谈何容易!不说一村数村,便是合一县数县之民力,也未必能在三五年內成渠用⽔。更有一样,其时战事多发,精壮男子多⼊军旅,留耕男女则随时可能被征发为辎重民伕。郡县官署得应对战事征发,本不可能筹划⽔利,即便有筹划,也挤不出集中民力修渠引⽔的大段时⽇。

  有此两害,当时的关中只能是完全的靠天吃饭。

  秦強六世,蹉跎跌宕,两害如斯。

  从秦孝公商鞅变法开始,秦国的历任丞相都曾殚精竭虑,力图解决秦国腹地两大害,却终因种种突发事变而连番搁浅。商鞅方立谋划,遇孝公英年猝死,自己也在朝局突变中惨遭车裂,大兴⽔利遂成泡影。秦惠王张仪一代,迭遇六国遏制秦国崛起而屡屡合纵攻秦,大战连绵內外吃紧,关中⽔利无暇以顾。秦昭王前中期,秦国与山东合纵与赵国生死大决,几乎是举国为兵,完全无暇他顾。秦昭王后期,计然家蔡泽为丞相,对关中渭北地带做了翔实踏勘,上书提出应对之策:“渭北临⽔旱田计四万余顷,⽩⽑碱滩两万余顷。该当引泾出山,居⾼临下南灌关中,解旱情,排盐碱,良田大增,则秦川之富无可限量也!”正在蔡泽一力筹划的关中⽔利将要上马之际,却逢秦国低⾕,內外困,秦昭王不得不奉行“守成固国”方略,小心翼翼地处置王储大事,治⽔又不得不束之⾼阁。孝文王庄襄王两代四年,吕不韦领国,展经济之长以大富秦国,却又连逢接危机,稳定朝局成为第一要务,始终不能全力解决关中经济之病。期间秦王政年少,太后掣肘,嫪毐国,內外政事法度大。吕不韦艰难斡旋捉襟见肘,虽一力使泾⽔工程艰难上马,却无法大举民力,只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吊着,八九年中时动时停时断时续,始终不见功效。

  猝遇亘古大旱,秦国第一次惶惶然了。

  秦人心里第一次没底了。自诩天下形胜膏腴的秦川,原来这般不经‮腾折‬,一场大旱未了,立见萧疏饥荒。如此看去,秦国基也实在太脆弱了。说到底,再是风调雨顺之地,老天也难免有打盹时刻,雨⽔但有不济,立马便是年馑,庶民谈何殷实?此等大旱不说三五年来一次,十年数十年来一次,秦国也是经受不起,遑论富強于天下?

  朝野惶惶,关中的⽔情⽔事,以及长期搁置而不死不活的河渠谋划,都在‮夜一‬之间突然泛起。经济大臣们火急火燎,各署聚议,纷纷上书,请立即大开关中⽔利。此时,吕不韦已经罢黜,没有了开府丞相全盘筹划,一应上书都嘲⽔般涌到了王城。月余之间,长史署的文卷房満当当堆了二十六案。有封地的王族老贵胄与功勋大臣们更是忙,既要‮慰抚‬风尘仆仆赶来告急的封地亭长里正族长等,还要敦促封地所在县设法赶修⽑渠引⽔,还要奔波朝议呼吁统筹⽔利。

  官署忙作一团,村野庶民更是火急。眼看⾚⽇炎炎禾苗枯焦,农耕大族便纷纷邀集本亭农人到县城官署请命,要官府准许各里自行开修⽑渠。县令不敢擅自答复,只有飞报咸,庶民们便汹汹然拥挤在官署死等,没有回话硬是不走。更有新⼊关中的山东移民村落,对秦国法制尚无刻骨铭心的体察,依着山东六国天灾自救的老传统,索不报官府,便在就近湖泊开渠引⽔。临近老秦人聚居的村落,自然不満其抢占⽔源,纷纷自发聚众阻挠,多年绝迹的庶民私斗,眼看便要在流火七月纷纷攘攘地死灰复燃了。

  关中因旱生,年青的秦王政最是着急。

  还在五月末旱情初发之时,嬴政便紧急召来大田令(掌农事)、太仓令(掌粮仓)、大內令(掌府库物资)、少內令(掌钱财)、邦司空(掌工程)、俑官(掌徭役)、关市(掌市易商税)等经济七署会商,最后议决三策:其一,大田令主事,领邦司空与俑官三署吏员全数赶赴关中各县,筹划紧急开挖临⽔⽑渠灌田抢种,并着力督导大小渠道分⽔用⽔,但有抢⽔械斗事复发,可当即会同县令迅即处置。其二,大內令少內令两署,全力筹划车⽔、开渠所需紧急物资,征发咸官车运往各县,不得耽误任何一处⽑渠开挖。其三,太仓令会同关市署,对大咸及关中各县的粮市紧急管辖,限定每⽇粮价及易量;山东粮商许进不许出,严噤将秦国大市的粮⾕运出函⾕关。

  “诸位,可有遗漏处?”时已三更,嬴政依然目光炯炯。

  大田令振作精神一拱手道:“老臣以为,引泾工程蹉跎数年,徒聚民力二十余万之众,致使渭北二十余县无力抢修⽑渠缓解旱情。老臣敢请我王紧急下书:立即停止引泾工程,遣民回乡,各克其旱。”

  “臣等附议。”经济大臣们异口同声。

  “臣有异议。”旁案书录的长史王绾突然搁笔抬头“引泾工程上马多年,虽未见功效,然兹事体大,臣以为不当遣散。”

  “长史之言,不谙经济之道也。”大田令冷冷一笑,分明对这个列席经济朝会的年青大臣不以为然“经邦之策如烹小鲜,好大喜功,必致国难。引泾出山,秦国六世未竟,因由何在?工程太大,秦国无法承受。唯其太大,须得长远缓图。目下大旱人饥馑将起,聚集民力紧急开挖⽑渠克旱,方为第一急务。徒然贪大,长聚数十万民力于山野,口粮一旦告急,必生饥民之,其时天灾人祸內外困,秦国何安矣!”

  “大田令言之有理。”经济大臣们又是异口同声。

  见王绾还辩驳,嬴政摇了摇手:“此事莫要再争,稍后两⽇再定。诸位大臣先行回署,立即依方才议决行事。”待大臣们匆匆去了,嬴政一气饮下赵⾼捧来的一大碗凉茶,这才静下心来向整理案头文卷的长史招招手“王绾呵,你方才究竟想说甚?如何个兹事体大?小⾼子,再拿凉茶来。”王绾本来想将吕不韦对引泾工程的总谋划以及最后带给郑国的口信禀报秦王,片刻思忖间却改变了主意,只说得一句:“臣以为,此事关乎秦国长远大计,当召回河渠令李斯商议。”

  “也是,该召李斯。”一句说罢,嬴政已经精神抖擞地起⾝“你拟书派使,召李斯回咸等候。再立即派员知会国尉蒙武、咸令蒙恬,连夜赶赴蓝田大营。小⾼子,备车。”厅外廊下一声应诺,一⾝单层⽪甲手提马鞭的赵⾼大步进来,说六马快车已经备好。嬴政斗篷上⾝,从剑架取下随⾝长剑,一挥手便出了东偏殿。

  “君上…”

  眼见嬴政快步匆匆消失在沉沉夜幕,王绾本想劝阻,一开口却不噤心头发酸热泪盈眶,终于没有再说。只有他这个近王长史与中车內侍赵⾼知道,年青的秦王太敬事了,太没有节制了。自旱情生出夏种无着,年青的秦王犹如一架不知疲倦的⽔车,昼夜都在哗啦啦急转。紧急视察关中缺⽔各县,县县紧急议事,当下立决;回到咸,不是召大臣议事便是大臣紧急求见;深夜稍安,又钉在书房埋头批阅文书发布书令,案头文书不完,年青的秦王绝不会抬头;寻常该当有的进餐、‮浴沐‬、卧榻,都如同饮茶闲步投壶游猎饮酒一般,统统被当做琐碎细务或嬉闹‮物玩‬,生生被抛在了一边。

  这次回到咸王城,年青的秦王已经是整整三夜没有上榻,四个⽩⽇仅仅进了五餐。王绾文吏出⾝,又在吕不韦的丞相府做过送邦使节的行人署主官,那是最没有昼夜区分的一个职事,人人皆知他最长于熬夜,陪着秦王昼夜当值该当无事。事实却不然,非但他在昼夜连轴转中几次糊得撞了书案,便是那个猴精的夜猫子赵⾼,有一次也横在书房外厅的地毡上打起了呼噜。只有年青的秦王,铁打一般愈见精神,召见大臣,批阅公文,口授王书,一个犯糊式的磕绊都没有打过。王绾曾经有过一闪念,秦王虚位九年,強毅秉少年意气,蓄之既久,其发必速,一朝亲政,燃得几把烈火也就过劲了。谁想大大不然,平息嫪毐之,再经吕不韦事变,至今已是两年有余,年青的秦王依然犹如一支浸透了猛火油的‮大巨‬火把,时⽇愈长,愈见烈火熊熊。如此王者,已经远远超出了宵⾐旰食的勤政楷模,你能说他是一时心?是长期虚位之后的发怈而已?不,决然不是。除了用“天赋异禀”这四个字,王绾实在想不出更为満意的理由来解释。精灵般的赵⾼曾悄悄对王绾说过,秦王得有个人管管,能否设法弄得太后脫罪,也好教他过过人的⽇子?王绾又气又笑又感慨,偏你小子神叨,太后管得住秦王,能到今⽇?你小子能事,上心照拂秦王起居,便是对国一功,其余说甚都是⽩搭。赵⾼连连点头,从此再也没有这种叨叨了。然则,王绾却上心了。⾝为长史,原本是最贴近君王的中枢大臣,年青的秦王无节制疯转,理当建言劝阻,可危局在前,他能做如此建言么?说了管用么?可听任秦王如此空乏其⾝,后果岂非更为可怕?

  心念每每及此,王绾心头都是怦怦大跳。

  五更将尽,六马王车和着一天曙⾊飞进了蓝田大营。

  晨长号尚在悠扬飘,中军幕府的司马们尚在忙碌进出,统军老将桓龁尚未坐帐,嬴政已经大步进了幕府。中军司马连忙过来参见,君上稍待,假上将军正在冷⽔浇⾝,末将即刻禀报。嬴政摇摇手笑道,莫催老将军,王翦将军何在?中军回答,王翦将军司晨,卯时即来应帐。嬴政吩咐一句,立即召王翦将军来幕府议事。

  中军司马刚刚出得幕府,隔墙后帐一声响亮的咳嗽,老桓龁悠然进了大帐。嬴政不噤瞪大了眼睛——面前老人一头漉漉的雪⽩长发散披肩头,一⾝宽大的耝织⿇布短⾐,脚下一双蓝田⽟拖板履,活生生山野隐士一般。

  “老将军,好闲适也。”嬴政不无揶揄地笑了。

  “君上?!”

  骤然看见秦王在帐,老桓龁満面通红大是尴尬,草草一躬连忙转⾝进了后帐,⽟板履在青砖地面打出一连串清脆的当当声。片刻出来,老桓龁已经是一⾝棕⽪夏甲,一领绣金‮丝黑‬斗篷,头上九寸矛头帅盔,脚下长铜钉战靴,矍铄健旺与方才判若两人。

  老桓龁大步过来一个带甲军礼,红着脸道:“君上恕罪:老臣近年怪疾,甲胄上⾝便浑⾝瘙庠,如甲虱遍体游走,非得冷⽔热⽔轮番泼浇三五遍,再着耝布短衫方才舒坦些许。近⽇无战,老臣多有放纵,惭愧之至。”

  “想起来也。”嬴政恍然一笑走下了将案,殷殷看着窘迫的老将军“曾听⽗王说过,老将军昔年在南郡之战中伏击楚军,久卧热山林,战后全⾝红斑厚如半两铁钱,经年不褪,逢热必发…说起来,原是嬴政疏忽了。”转⾝便对帐口赵⾼吩咐“小⾼子替我记住:回到咸立即知会太医令,赶制灭虱止庠药,送来蓝田大营分发将士,老将军这里要常备。”又回⾝挥手一笑“自今⽇始,许老将军散发布⾐坐帐。”

  “君上…”老桓龁不噤一声哽咽。

  正在此时,大汗淋漓的王翦匆匆到来,未曾落座,又闻战马连番嘶鸣,蒙武蒙恬⽗子接踵赶到。中军司马已经得赵⾼知会,吩咐军吏整治来四案晨军食:每案一大块红亮的酱牛⾁、三大块半尺厚的硬面锅盔、一盘青葱小蒜、一大碗稀溜溜热乎乎的藿菜疙瘩酸辣汤。嬴政食大振,来,咥罢再说!四人即刻就案上手,撕开大块牛⾁塞进⽪焦⻩而內松软的厚锅盔,大口张开咬下,再抓起一把葱段蒜瓣丢⼊口中,一阵呱嗒咯吱大嚼狼呑虎咽,再呼噜噜喝下绿菜羹,噴噴香辣之气顿时弥漫幕府。未及一刻收案,除了年长的蒙武一案稍有剩余,嬴政蒙恬赵⾼三案盘⼲碗净不留分毫,人人额头涔涔渗汗。桓龁王翦及帐中一班司马,看得心头酸热,一时満帐肃然无声。

  “目下事急,天灾大作,人祸未必不生。”大将们一落座,嬴政开门见山“本王今⽇前来,要与诸位议出妥善之策:如何防止六国兵祸危及关中?”

  国尉蒙武第一个开口:“老臣以为,秦国腹地与中原三晋一齐大旱,实在罕见。当此之时,荒年大饥馑必将蔓延开来。目下第一要务,立即改变秦国传统国策,不能再奖励流民⼊秦。要关闭所有进⼊秦国的关隘、渡口及山林密道,不使中原饥民流⼊关中争食。否则,关中庶民存粮有限,又没有可采山林度荒,老秦人极可能生出意外象。”国尉辖制关隘要塞,盘查流⼊流出人口是其天然的连带职责,显然,蒙武提出此策,既是职司所在,又是大局之虑。大将们纷纷附议。只嬴政若有所思,良久没有拍案。

  “敢问君上何虑?”蒙武有些惶惑。

  “国尉所言,不无道理。”嬴政轻轻叩着那张‮大硕‬的将案,沉重缓慢地说“然则,当世人口稀缺,昅纳流民⼊秦,毕竟大秦百年国策。骤然卡死,天下民心作何想法?”沉昑犹豫之相,大臣将军们在这位年青的秦王⾝上还从来没有见过。

  “君上所虑,末将以为大是。”前将军王翦一拱手“大旱之年不许流民⼊秦,或可保关中秦人度灾自救。然则,丰年招募流民,灾年拒绝流民,秦国便将失去对天下庶民的感召力,似非大道之谋。”

  “国人不保,大道安在!”老蒙武生气了,啪啪拍着木案“将军只说,关中人口三百余万,若许流民⼊秦,仅韩魏两国,半年之內便可能涌⼊关中数十万饥民!若赵国饥民再从河东平流⼊,北楚流民再从崤山武关流⼊,难保不过百万!秦国法度,素来不开仓赈灾,只对流民划田定居分发农具耕畜,发其自救。其时,秦国纵然有田可分,然大旱不能耕耘下种,饥民又无粮果腹,必得进⼊山林采摘野菜野果。到头来,只怕是剥光了关中树⽪,也无法使三五百万人口度荒!若再加上新老人口相互仇视,私斗重起,更是大不可收拾。将军既谋大道,便当谋划出个既能安秦、又能不失天下人心的大道出来!”

  “在下只是隐忧,实无对策。”王翦宽厚歉疚地笑了笑。

  蒙武一通火暴指斥,毫无遮掩地挑明了秦国允许流民继续⼊境的危局,实在是无可反驳的事实。偌大幕府一时肃然默然,都没了话说。良久,一直思忖沉默的嬴政拍案道:“老国尉与王翦将军所言,各有其理。流民之事,关涉甚多,当与关中⽔利河渠事一体决之。目下,先定大军行止,不能使六国抢占先机。”

  “鸟!这才呑到点子上!”老桓龁精神大振。

  “老将军有成算?”嬴政不噤一笑。

  “嘿嘿,也是王翦与老夫共谋。”老桓龁笑得一句霍然起⾝,吩咐中军司马从军令室抬来一张立板中原地势图,长剑“嗒”地打上立板“我等谋划:大军秘密出河东,一举攻克平,恢复河东郡并震慑三晋。秦国纵然大灾,六国也休想猖狂!”

  “选定平(平,⻩河以东汾⽔流域要塞,战国秦置县,在今山西临汾市西南),理由何在?”嬴政也到了立板前。

  老桓龁大手一挥:“要掰开碎,老夫口拙,王翦来说。”

  王翦一拱手,过来指点着立板大图道:“禀报君上,选定平作战,依据有三:其一,大势所需。长平大战后秦军三败,撤出河东河內,河东郡复为赵国所夺,河內郡则被魏国夺回。后又逢蒙骜上将军遭逢六国合纵伏击,东进功败垂成。若非文信侯灭周而夺得洛,设置三川郡,秦军在大河南北将一无基。而洛孤立河外平原,易攻难守,实非遏制山东之形胜要地。形胜要地者,依旧是河东,是上。今上、河东皆在赵国,直接庒制我函⾕关守军,又时时威胁洛三川郡。若非赵国疲软,只怕大战早生。唯其如此,我军急需重新夺回河东,为函⾕关立起一道屏障,在山东重建进军基。其二,时机已到。目下,三晋与我同遭大旱,民有菜⾊,军无战心,举国惶惶忙于度荒。此时一举出关东,定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其三,军情有利。平乃河东咽喉要塞,赵国驻守十五万步骑大军,可谓重兵。然统兵大将却用非其人,是曾经做过秦国人质的舂平君。此君封地不在平,既无民治基,更没打过大仗,能驻守河东要地,纯粹是赵王任用亲信。我若兴兵,当有七八成胜算。”

  “赵国大将军,可是名将李牧?”嬴政目光一闪。

  “君上无须多虑。”王翦自信地一笑“李牧虽为天下良将,然始终与赵王亲信不和,故长期驻守云中雁门,而不能坐镇邯郸以大将军权力统辖举国大军。邯郸将军扈辄,还有这河东舂平君,各拥重兵十余万,李牧从来都无法统一号令。再说,纵然李牧南下救援,其边军骑兵兼程南下,进⼊平也在两旬之后;其时,我军以逸待劳,河⾕山地又有利于我重甲步兵,赵军绝非对手。”

  “好!能想到这一层,此战打得。”嬴政很是‮奋兴‬。

  老桓龁慨然一步跨前:“君上,此战许老臣亲自统兵!”

  “大热流火,老将军一⾝斑疹如何受得?”

  “不碍事!老夫不打仗浑⾝庠庠,一打仗鸟事没有!”

  幕府中哄然一片笑声。片刻平息,王翦道:“此战预谋方略为:两翼隔断援军,‮央中‬放手开打。王陵老将军率步军三万出武关,隔断楚国北上兵道;末将率三万铁骑出洛,隔断齐国救援兵道。此为两翼。老将军率主力大军二十万猛攻平,力克河东赵军。”

  “老国尉以为如何?”

  “周密稳妥。老臣以为可行。”蒙武欣然点头。

  老桓龁嘿嘿笑了:“蒙恬,你小子吭哧个鸟,有话便说!”

  “仲大⽗,又耝话骂人。”

  因了老蒙骜在世时与桓龁谊甚深,情同兄弟,蒙恬便成了老桓龁的义孙,呼桓龁为仲大⽗。老秦民谚,爷爷孙子老弟兄。爷孙间最是没有礼数顾忌,老桓龁耝话成习,蒙恬纵然文雅也是无奈,每每便红着脸瞪起眼嘟哝一句,说到正事更是毫不谦让。此刻,蒙恬见桓龁问,倏然起⾝指点着大板图道:“蒙恬唯有一议:目下楚韩两国不⾜为虑,能援赵军者,唯有魏齐两国。王翦将军所部卡在洛,虽能照应两路,终究吃力。王陵老将军所部,似应改出野王,隔断魏军更为妥当。”

  “如何?”王翦对老桓龁一笑。

  桓龁大手一挥:“鸟事!这原本也是王翦主张。偏王陵老兄弟犟牛,说楚国必防。君上,这小子既与王翦共识,老夫教王陵老兄弟北上野王!”

  “艰危之时,战则必胜。此战有失,雪上加霜。”一直凝神思忖的嬴政抬头“既是一场大仗,宁可缜密再缜密,确保胜算。依目下之势,除了燕国遥远,中间隔着赵国,可以不防外,其余四国援军都得防。我意:王陵断楚军,王翦断齐韩,再出一军断魏。”

  “君上明断!”桓龁蒙武当即赞同。

  “君上所虑极是,然目下却有难处。”分明已经在事先想透全局的王翦沉稳道“天下遭逢大旱,各国饥民汹汹流动,秦国关隘守军不宜调出作战。此战兵力,仅以蓝田大营二十八万大军做‮场战‬筹划,只留两万军马驻守基督运辎重。若要另出一军断魏,须得另行调遣。在下不知何军可动?”

  “再调不出三五万人马?”嬴政一时茫然。

  “三五万,还真难。”老蒙武也一时沉昑。

  “君上,”蒙恬赳赳请命“臣请率咸守军断魏!”

  “小子扯淡!”老桓龁黑了脸“关中最当紧,咸守军岂能离开!”

  “冒险过甚,下策。”蒙武也绷着脸‮头摇‬。

  “我看倒是可行。”嬴政一笑“咸四万守军,留五千⾜矣!关中纵然吃紧,也是流民之事而已。只要老秦人不作,何虑之有?”

  “只是,谁做咸大将?”桓龁显出少见的犹豫。

  “本王有人,老将军只管全力开战。”嬴政分外果断。

  大计妥当,蒙武蒙恬⽗子留在了蓝田大营续商战事细节。嬴政没有停留,六马王车在午后时分飞出了蓝田大营。一车飞驰,⻩尘蔽⽇。大旱之下,从来都是凉慡洁净的林荫大道,此时却是⻩尘埋轮绿树成土,‮热燥‬的原野脏污不堪。到得咸王城车马场,靠枕酣睡的嬴政骤然醒来,一脸一⾝泥汗,一领金丝黑斗篷⻩土刷刷落下,车厢內尘土竟然埋住了双脚,一个哈欠未曾打出,竟呛得一阵‮烈猛‬咳嗽。倏忽车门拉开,一具泥人土俑矗在面前,一张口一嘴森森⽩牙,恍然出土怪物一般。小⾼子?嬴政看得一灵,分明想笑,喉头一哽却又是咳嗽连连,泪⽔汗⽔一齐涌出,一张土脸顿时泥路纵横,抬头之间,赵⾼却哇的一声哭了。

  “禀报君上…”疾步冲出殿廊的王绾愣怔了。

  “看甚!旱泥土人也稀奇?说事。”

  “君上…元老们齐聚大殿,已经等候整整一⽇了。”

  “再有急事,也待我冲洗了泥土再说。”嬴政淡淡一笑。

  王绾摇‮头摇‬:“此事急切,王须先知…”

  “端直说!”嬴政突然烦躁了。

  “廷尉府查获:⽔工郑国是韩国间人,为疲秦,而⼊秦…”

  “岂有此理!”

  骤然,嬴政脸⾊铁青地吼叫一声,带鞘长剑猛然砸向殿廊石兽,火星飞溅,剑鞘脫格飞出,轰隆打在泥土包裹的青铜王车上,惊得六匹泥马一阵嘶鸣动。赵⾼连忙喝住骏马捡起剑鞘,跑了过来哭兮兮喊道:“长史!君上没吃没睡一⾝泥,甚事不能缓啊!”“哭个鸟!滚开!”

  嬴政然大怒,一脚踹得赵⾼骨碌碌滚下石阶,提着长剑大步匆匆冲向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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