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5:铁血文明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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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5:铁血文明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13 时间:2017/11/9 字数:9408 |
上一章 第五节 李斯的积微政略大大出乎新锐君臣预料 下一章 ( → ) | |
年青的秦王在那道合抱耝的石柱前整整站了一⽇,偌大东偏殿静如幽⾕。 石柱上新刻了一篇文字。这也是王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石柱木柱中,唯一被刻字的一道大柱。字是李斯所写,笔势秀骨峻拔,将笔画最繁的秦篆架构得法度森严汪洋嵯峨,令人不得不惊叹世间文字竟有如此灵慧刚之美境!然则,年青的秦王所瞩目者,却不是文字之美。他对字写得如何向无感觉,只知道李斯的字人人赞许,好在何处,他实在不知所以。他之所以久久钉在石柱之下,是对这篇文字涌流出的别样精神感慨万端。 积微,月不胜⽇,时不胜月,岁不胜时。凡人好敖慢小事,大事至,然后兴之务之。如是,则常不胜夫敦比于小事者矣!何也?小事之至也数,其悬⽇也博,其为积也大。大事之至也希,其悬⽇也浅,其为积也小。故善⽇者王,善时者霸,补漏者危,大荒者亡!故,王者敬⽇,霸者敬时,仅存之国危而后戚之。亡国至亡而后知亡,至死而后知死,亡国之祸败,不可胜悔也。霸者之善著也,可以时托也。王者之功名,不可胜⽇志也。财物货宝以大为重,政教功名者反是,能积微者速成。诗曰:“德如⽑,民鲜能克举之。”此之谓也。 嬴政读过《荀子》的若⼲流传篇章,却从来没有读过如此一篇。 那夜书房小宴,当李斯第一次铿锵念完这段话,并将这段话作为他⼊主中枢后第一次提出的为政方略之基时,嬴政愣怔良久,一句话也没说。那场小宴,是在王绾与李斯历经三⽇忙碌顺利接后的当晚举行的,是年青的秦王为新老两位中枢大臣特意排下的开局宴。主旨只有一个:期盼新丞相王绾与新长史李斯在冬⽇预为铺排,来舂大展手脚。酒过数巡,诸般事务禀报叮嘱完毕,嬴政笑问一句:“庙堂大柱俱为新锐,两卿各主大局,来年新政方略,敢请两位教我。”王绾历来老成持重,那夜却是赳赳发,置爵慨然道:“君上亲政,虚数五年,纠国中琐细政事太多,以致大秦迟迟不能东出,国人暮气多生。而今荒旱饥馑已过,庙堂內政亦整肃理顺,来年便当大出关东,做他几件令天下变⾊的大事,震慑山东六国,长我秦人志气!”嬴政奋然拍案:“好!五年憋闷,⽇⽇国中琐事纠,嬴政早大展手脚!两位但说,从何处⼊手!”王绾红着酒脸昂昂道:“唯其心志立定,或大军出动,或邦斡旋,事务谋划好说!”嬴政大笑一阵,突然发现李斯一直没说话,眉宇间似乎还隐隐有忧虑之相,不噤揶揄:“先生新⼊中枢,莫非怕嬴政不好相与乎!” “臣所忧者,王有急功之心也。”李斯坦然地看着嬴政。 “先生何意?做大事便是急功?”议政论事,嬴政从来率直不计君臣。 “臣所忧者,王之见识有差也。”李斯很平静。 “怪亦哉!何差之有?”嬴政一旦认真,那双特有细眼分外凌厉。 “长史,你不明不⽩究竟要说甚?”王绾显然有些不悦。 “臣启君上。”李斯没有理会王绾,一拱手径直说了下去“強国富民一天下,世间最大功业也。成此千秋功业,寻常人皆以为,办好大事是基所在。其实不然,大功业之基,恰恰在于认真妥当地做好每件小事。臣所谓君上见识有差,便在于君上已经有不耐琐细之心,或者,君上对几年之间的邦国政务评判有差。此等见识弥漫开去,大秦功业之隐忧也。臣之所忧,唯在此处,岂有他哉!” “大业以小事为本?未尝闻也!”王绾第一次拍案了。 “新说…先生说下去。”嬴政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亮光。 “臣请念诵一文。” 嬴政点了点头,思绪还绕在李斯方才的新说中。 李斯咳嗽一声,竭力用略带楚音的雅言念诵了那篇短文。 嬴政默然良久。 “此文何典?”王绾皱起了眉头。 “我师荀子《強国篇》之一章。” “怪也!大事不成王业,小事速成王业?这说得通么?”王绾兀自嘟哝。 李斯很认真地回答了王绾的困惑:“丞相,此论主旨,非是说大事无关紧要,实是说小事最易为人轻慢疏忽。对于庙堂君臣,大事者何?征伐也,盟约也,灭国也,变法也,靖也。凡此大事,少而又少,甚或许多君主一生不能遇到一件。小事者何?法令推行、整饬吏治、批处公文、治灾理民、整军经武、公平赏罚、巡视田农、修葺城防、奖励农工、发士商、移风易俗、⾐食起居等等等等。凡此小事⽇⽇在前,疏忽成习,必致荒政而基虚空。其时大事一旦来临,必是临渴掘井应对匆匆,如何能以強国大邦之气象成功处置?是故,王天下,积微速成。不善小政而专大政者,至多成就小霸之业,不能一天下也!” “依你所言,新局为政方略何在?”王绾又皱起了眉头。 嬴政没有说话,却猛然盯住了李斯,显然,这也是他要问的。 “五年之期,专务內政。” “內政要旨何在?” “整饬吏治,刷新秦国,仓廪丰饶,坚甲利兵。” “而后?” “东出函⾕,势不可当,必一天下!” 嬴政肃然站起向李斯深深一躬:“敢请先生大笔,赐我积微篇章。” 次⽇午后,李斯在一幅绢帛上写成了那篇大论。嬴政立即吩咐赵⾼宣来尚坊令,遴选一名最好的石工,将这篇文字刻在了⽇常处置政务的东偏殿斜对王座的石柱上。嬴政特意为这篇大论取了个名目——事也政也,积微速成。柱石刻就,嬴政便钉在柱下不动了。 暮⾊降临,铜灯亮起,嬴政一如既往地坐到了大案前开始批阅公文。提起那支蒙恬大管,嬴政自觉心头分外平静。这种临案心绪的变化,只有嬴政自己清楚。既往临案,同样认真奋发,但他的內心却是躁动不安的。不安躁动的本,是对终⽇陷溺琐细政务而不能鲲鹏展翅的苦苦忍耐,只觉得竟⽇处置政务小事,对一个怀天下大志的君王简直是一种磨折。假如不是他长期磨砺的強毅精神,也许他会当真摔下大笔赶赴场战的。今⽇不同了。荀子的⾼远论断,李斯的透彻解析,使嬴政心头的盲点豁然明朗——这⽇复一⽇的琐细政务,实际是一步步攀上大业峰巅的阶梯!何谓见识?发乎常人之不能见,这便是见识。荀子的“积微速成”说,不是寻常的决事见识,而是一种方法论,一种确立功业路径的行进法则。纵观历史成败,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也。思谋透彻,见识确立,嬴政突然觉得自己成了。嬴政清醒地知道了自己是谁,自己每⽇在做甚。这种对人生况味的明⽩体察,使年青的秦王实实在在地处于前所未有的⾝心悦愉之中。 提出“五年刷新秦国,而后东出天下”的为政方略后,李斯马不停蹄地走遍了所有官署。年关之前,李斯开出了一卷长长的整饬內政清单,分为农事、工商、执法、关防、新军、仓廪、盐铁、吏治、朝政、王室十大方面一百六十三项具体实务。也就是说,各个大口该当整肃的事务以及该当达到的法度目标,全数详细开列。 会商清单时王绾脸红了:“君上,臣请换位,李斯当任开府丞相!” “丞相何出此言!”李斯也红脸了。 嬴政笑了:“自知之明,好事。然则目下丞相,还是王绾最宜,无须礼让。” “君上明断!”李斯长吁一声。 “君上,臣忝居⾼位,终究不安矣!”王绾面有愧⾊地摇着头。 年青的秦王慨然拍案:“重臣⾼位,既在才具,又在情势,丞相何须不安也!目下之要,需我等君臣合力共济同心谋事,一天下而息兵戈,职爵之分何⾜道哉!” “正是!职爵之分,只在做事便捷。”李斯坦然呼应了秦王。 “好!此话撂过。臣定依先生清单铺排,全力督导。”王绾也坦然地笑了。 那⽇,君臣三人将所有事项都做了备细分工,其中要害事项一一落实到最佳人选。落到嬴政头上的只有一件大事,此事非秦王出面无从着手。嬴政目下所看的公文,恰恰便是这件棘手的事情。 “小⾼子,羽宮之事如何了?”嬴政突然抬起头。 “好好好,好了。”看着秦王罕见的舒畅面容,赵⾼惶恐得不知所措了。 冰雪消散,启耕大典方过,沉寂多年的羽宮热闹起来了。 这是陈仓山地南麓的一片王室苑囿,占地三百余亩,南临滔滔渭⽔,北靠苍莽⾼原,与南山群峰遥遥相望,堪称形胜之地。从关防要塞说,这座宮室正在大散关、陈仓关、陇西要道之汇处,一旦有事,这座宮室便是处置三方危机的枢纽之地。羽宮是秦武王时期的丞相甘茂选址建造的,其目的便在于上述关防思虑。唯其如此,这羽宮不大,却极是坚固厚重,砖石大屋黑顶⽩墙直檐陡峭,很是简洁壮美。直到后世宋代,大学问家欧修的《研谱》还记载着长安民献来“羽千岁万岁”字样瓦当的故事“其瓦犹今旧瓦,殊不朽腐”后人之《渑⽔燕谈录》亦有记载云:“秦武王作羽宮…其地北负⾼原,南临渭⽔,前附群峰,形势雄壮,真胜地也!” 苍翠的山径,碧绿的池畔,到处游着⽩发皓首的老人。他们或徜徉踏青,或泛舟池陂,或聚相议论,或遥望南山,啧啧赞叹山⽔形胜之时又透出隐隐不安。池畔十多个老人更是守着茶炉无心品尝,人人两手握着一只早已经变冷的陶盅转悠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着,虽则言语简约,却也你问我答地断续着。 “我说诸位,我等到底为甚而来?” “为甚?奉王书而来,等候西畤郊祀也。” “然则,西畤郊祀便撂下国事了?” “啊呀,慰抚元老,赏宮踏青,有何不可!” “非也!老夫之见,秦王要与我等会商大事。” “会商个鸟!逐客令废除之后,他听谁?” “依你说,将我等一班王族元老搬弄到此,意何为?” “总归说,没好事!” “不然不然。我等嬴姓子孙,秦国不靠我等靠谁?” “对也,不靠我等靠谁?”终于,有了一片呼应。 “做梦!他连王后都不立,有了个夫人还不宣姓名,谁能左右?” “未必也。王后太后,惹事老虎。老夫看,秦王此事没错。” 纷纷嚷嚷之际,一声尖亮的长宣突兀而起:“秦王驾临,列位大人回宮——”也是奇怪,內侍这种特异的声音总能破众而出直贯每个人耳膜。老臣们相互看看,各自嘟哝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牢感慨,终于摇开老迈的腿双向那座唯一的殿堂走来。 嬴政此来,长史李斯没有随同。 按照规矩法度,长史几乎是秦王的影子,外出政事尤其如此。这次却不然,秦王执意独自前来羽宮。理由有两个:一则是李斯须得尽快回北楚,接出小来咸;二则是王族元老之纠葛,年青的秦王不想教李斯陷⼊其中。后一点,嬴政是从先祖孝公的为政之风中学来的。孝公处置王族事务,从来不牵涉商君,为的便是要商君全力以赴应对变法大局。无数的历史证实,新锐大臣一旦卷⼊王族纠葛,往往都要埋下大巨隐患。孝公巡视不在国,商君毅然处置了太子违法导致的民变,刑治公子虔,不得已介⼊王族纠葛。便是这唯一的一次,使法圣商君在孝公之后惨遭车裂。对于秦国的这段历史,嬴政历来有不同见识。这个不同,便是不像寻常秦国臣民那般,以秦惠王之功忌谈杀商鞅之过。嬴政从来不讳言,商君之死于非命,是秦国的最大国聇!一个大君主面对复辟风暴,不是决然铲除复辟势力,而是借世族之庒力杀戮自己心有忌惮的功臣,而后再来铲除复辟势力,实在当不得一个“大”字。嬴政无数次地在內心推演过当时情势,设想假如自己是秦惠王该当如何?结果,他每次的选择都是义无反顾——与商君同心,一力铲除世族复辟势力,而后一人主內政,一人专事大军东出。以商君之強毅公心,以惠王之持重缜密,秦国断不致在秦惠王初期那般吃紧,几乎被苏秦的六国合纵庒得透不过气来。 “此次正好不用长史,空闲难得,先生安置好家事便是大功!” 嬴政慨然一句,李斯一时热泪盈眶。 李斯没有再推辞,带着秦王的特颁兵符,连夜赶赴关外大营去了。老桓龁一见兵符哈哈大笑:“秦王也是!老夫提兵关外,楚国敢来滋事?只怕它巴结先生还来不及也!铁骑之外五十辆牛车,先生看够不够?”李斯红了脸:“不须不须,李斯家徒四壁,三辆牛车⾜矣!”老桓龁却是不由分说,牛车一辆不少,还坚持亲自率领五千精锐铁骑护送李斯回到上蔡。李斯不赞同也没用,只好浩浩地回到了汝⽔东岸的老家。果然不出老桓龁所料,楚国上蔡郡守以“昔年旧”的名义,率一班吏员出十里。当年举荐李斯出任小吏的老亭长更是上心,呼喝着四乡八村的民众聚在村头道口,鼓乐一片声浪阵阵,硬是将李斯的轺车抬着进了李氏小庄园。李斯很清醒,也很实在,既牵挂秦王离开后的中枢政务,又很不喜与楚国员官应酬,更不想学苏秦那般锦⾐归乡散金乐民的豪举。路途之上,李斯已经对老桓龁说定,大队铁骑十里外歇息等候,他只带一个百人队并牛车十辆进庄,接出小当夜便回咸。老桓龁也笑呵呵答应了。及至官吏庶民纷纷来,老桓龁却立时改了主意,说是不能给秦国丢脸,不能悄没声地进出楚国。老桓龁一定要李斯风风光光地周旋几⽇,一应恩仇了却⼲净!不由分说,老桓龁立即下令五千铁骑在汝⽔河⾕扎营,立即派司马飞骑转回,火速送来三十车秦酒⾁菜。老桓龁给李斯只一句话:“鸟!撂开整!该当!不能教楚人说秦人不知乡情!” 接到老桓龁的快马急书时,嬴政正要动⾝西来。他给老桓龁的回书也只一句话:“务求长史平安返秦,余事老将军斟酌。”嬴政车马方到雍城,又得老桓龁快马急报:李斯只周旋了两⽇,流⽔酒宴昼夜不停,楚官与乡人全数与宴,赠老亭长五十金,庄园桑田捐⼊族产;目下长史已经回程,老桓龁亲自护送进⼊函⾕关,三⽇后定可安然抵达咸。嬴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立即给假內史兼领咸令的嬴腾一道王书:“长史家室初安咸,府邸修葺、官仆选派等一应事务,务求以北楚风习安置妥当,不使其家人有隔涩之感。” 嬴政这次要处置的,是一件新锐大臣们无法揷手的棘手事。 在李斯开列的一百多项积微政事中,只有这件事无法由任何官署完成。这就是,从官署中裁汰王族元老。裁汰冗员,本是整肃吏治的一个细目。裁汰王族元老,更是这一细目中的细目。然则,恰恰是这一细目中的细目,构成了整肃吏治的最大难点。商鞅变法之后,天下王族之中,秦国王族可说是最没有特权的王族了。然则,王族领袖家国,毕竟是全部族群的轴心。历史积累,邦国传统,无论法令如何限制,王族终究有着其余臣民无法比拟的诸多基特权。便以秦国的官吏任职期限说,秦法没有明定退隐年岁,但却有裁汰力不胜任者的种种法度。具体说,但凡秦官,寻常五旬以上年岁者便进⼊了暮年之期,便进⼊了国正监的裁汰视野;其时若有困顿之相或某种老疾,是一定要被裁汰的。当然,这种正常裁汰不是治罪,自然不能削官为民,而是退隐闲居薪俸照旧。若是精神体力健旺超常,则可照常任事。譬如老将桓龁与军中一班老将,个个老当益壮,则谁也不会以其年⾼为由而生出异议。 因了此种法度传统,秦国官署的力不胜任者很少,病弱者更少。但是,此次五年积微,李斯仍然将裁汰老弱冗员列进了重点细目之內。李斯说:“兵在精,不在多,官亦同理。一官无力,百事艰难。大出天下,贵在官吏精⼲也!” 嬴政与一班新锐大臣无不赞同。 但是,秦国的王族员官却有所不同。不同者一,王族弟子但有军功政绩,所任多为要害官署之实职大员,至少是各官署的领班大吏。目下的秦国官署,六成的领事之“丞”(官署副职)都是王族弟子。不同者二,王族官吏年⾼不退隐者居多。除了明显的伤残大病不能理事者,王族官吏极少有因年⾼体弱而退隐的先例。其间因由有三:一则,王族弟子都有本来的家族封地与王室苑囿每年拨付的“例⾕”进项,尽管是虚封不领民治,但所分赋税还是能在加冠之后人人拥有一座府邸;如此,王族弟子任官之后不须另建官邸,各方都觉得俭省物力。二则,王族官吏悉政务通晓各官署人事,办事利落快捷,无论其主官上司还是其属下吏员,都喜有个王族弟子做署丞。三则,秦国王族弟子向有传统,守法奉公,不贪不奢不争功。甚至多有王族弟子更换姓名隐匿出⾝而从军,直到⾼年,军中依然不知其为王族弟子。唯其如此,朝野对王族任官从来没有作为事端提出过。 因了秦国王族的奋发自律,也因了给官署带来的种种便利,各官署裁汰冗员,便极少列⼊王族官吏。只要不是显然病弱,王族弟子寻常都是老来依然在官在职。依据李斯与国正监的共同查勘,军中王族将士除外,在咸并各郡县任职的王族⾼年官吏百余人。此等⾼年老吏除了坚持每⽇应卯会事,迟暮懵懂者大有人在。而这些⾼年大吏的职司,恰恰又都是最需要能昼夜连轴转且机敏精⼲的要害职位。 反复思忖,嬴政登门探视了驷车庶长老嬴贲,会商出一则移势之策:以西畤郊祀为名,将在位的王族元老与年⾼大吏,全数⾼车驷马送到西畤左近的羽宮,而后由文火化之。西畤,是秦人立国之初在秦川兴建的第一座祭坛城堡,建成于秦襄公八年。西畤落成之时,东来秦人在西畤举行了盛大的祭祀⽩帝礼。此后六代一百余年,秦人一直奉上天⽩帝为秦人正神。后来,秦宣公在关中渭南地带兴建密畤,改祭青帝,同时奉上天青帝为秦人正神。及至秦献公东迁都城于栎,恰逢栎“雨金”祥瑞,建成畦畤又行大祭,再次祭祀⽩帝正神。期间,虽也有秦灵公祭过华夏始祖神⻩帝、炎帝,但从此之后,秦人尊奉的上天正神,便始终是⽩帝青帝并存,直到嬴政在统一天下后经家论证而正式尊奉⽔德,奉青帝,⾊尚黑。这是后话。目下之秦国,西畤是秦人东进的最早祭坛,具有无可争议的发端地位,与早期都城雍城一起成为秦人的立国圣地。在西畤郊祀,老秦部族的任何成员能够被邀参与,都是一种很⾼的荣耀,断没有拒绝的理由。 王族元老们匆匆赶到大殿,秦王却没有临殿会事。 羽宮总管老內侍宣读了一道王书:秦王进⼊浴沐斋戒,着所有与祭者从即⽇开始浴沐斋戒三⽇,而后行西畤郊祀大礼,祈祷⽩帝护佑秦国。王书读罢,老臣们一片肃然,异口同声地奉书领命。目下朝野无人不知,这个年青的秦王⽇夜勤政惜时如命,他能三⽇浴沐斋戒脫开政事,实在是破天荒也!秦王如此看重郊祀大典,王族臣子夫复何言? 三⽇之后,曙⾊未显,队队车马仪仗辚辚开赴十多里之外的西畤。及至太⾼⾼升起的辰时,郊祀大典圆満成礼。所有与祭者都分得了一份祭⾁,无不感慨唏嘘。依照郊祀礼仪,与祭君臣三百余人,各自肃立在原有的祭祀位置虔诚地吃完各自分得的祭⾁,祭礼方算圆満告结。这⽇也是一样,吃完具有神的祭⾁,盛大的车马仪仗轰隆隆开回了羽宮。将到宮门,与祭元老们接到王书:歇息两个时辰,午后赴殿,秦王会事。 午后的庭院舂和煦。秦王说大殿冷,不利老人,不妨到庭院晒着太说话。元老们分外⾼兴,纷纷来到庭院各自找一处背风旮旯舒坦地坐了下来。年青的秦王也在池畔一方大石坐了下来,看看这个问问那个,一时还没说到正事。谁知这一到太地不打紧,不消片刻,便有几个老人在暖和的光下眯起老眼扯起了鼾声。更有许多老臣,急匆匆站起离开,归来片刻又急匆匆离开,额头汗⽔脸⾊苍⽩呼哧呼哧大不息。嬴政眼见不对,一边询问究竟何事一边紧急召来太医巡视。三位老太医巡视一圈,回禀说没有大事,瞌睡者是连⽇斋戒今⽇奔波,体子发虚的老态;来去匆匆者是吃了祭⾁消化不动,內急;服得三两服汤药再调养几⽇,当无大事。 “王叔,我吃得祭⾁最多,如何没事?”嬴政声音大得人人听得清楚。 “王叔能与你比?”做大田丞的元老气吁吁摇手“你虎狼后生也,我等花甲老朽也。那祭⾁,都是肥厚正⾁,大块冷吃,倒退十年没事。今⽇,不行也…” “是也是也,不行了。”周遭一片纷纷呼应。 “三⽇斋戒,腹內空虚,突遇祭⾁来袭,定然內急。” 国尉丞的兵法解说,引来一片无奈的咳嗽噴嚏带出鼻涕的苦笑。 年青的秦王強忍着笑意站起,拱手巡视着四周⾼声道:“此乃嬴政思虑不周,致使诸位尊长受累。嬴政之过,定然弥补。太医方才说过,诸位尊长需要调养始能恢复。嬴政以为,这羽宮乃形胜之地,诸位不妨在此多住几⽇,一则缅怀先祖功业,二则游览形胜,三则调养元气。诸位尊长,以为如何?” “君上,只是,只是国事丢弃不得也!”大田丞勉力⾼声一句。 一元老伸展⾝一个灵:“噫!老夫如何梦见周公也。” 在元老们一片难堪的笑声中,嬴政正⾊道:“诸位尊长与闻国事之心可嘉。本王之意,诸位尊长集居羽宮,亦可与闻国事。实施法程,由老驷车庶长宣示。” 一辆座榻两轮车推了出来,一直没露面的老嬴贲点着竹杖说话了:“诸位都是王族子孙,该将秦国功业放在心头。然则,掌家⽇久,尚知家事传于后生。在座诸位,还有执掌家族事务的么?没有!因由何在?年⾼无力,老迈低能。家事尚且明⽩,国事如何糊涂?说到底,公心不⾜,奉公尚差!今次郊祀,三⽇斋戒、一顿祭⾁、片刻舂,诸位便老态尽显,谈何昼夜轮值连番奔波?以老夫之意,该当全数退隐,老夫也一样!奈何秦王敬老敬贤,着意留诸位与闻国事参酌谋划,老夫方谋划出一个法程,诸位听听。” “愿闻老庶长谋划。”元老们一片呼应。 驷车庶长署的府丞展开竹简,备细陈述了元老与闻国事之法。这个法程是三个环节:其一,驷车庶长府会同王室长史署,每旬⽇向羽宮送来一车公文副本,供元老们明⽩国政大要。其二,元老们可据国事情势论争筹划,每有建言,羽宮总管內侍快马禀报咸王室。其三,建言良策若被采纳,视同军功,建言者照样晋升爵位。 老嬴贲一点竹杖:“诸位既能建言立功,又可颐养天年,如何?” 元老们异口同声地说了没有异议。之后一阵默然,老臣们似乎有某种预感,又相继提出了几个实实在在的心事。一是咸家人可否搬来同住?嬴政笑答,诸位家人尽可一并搬来,羽宮不够还可拓展。二是老臣若念咸,能否还国小住?嬴政笑答,所有王族老臣在咸的府邸都长久保留,谁想还国,随时可回可居。三是⽇后若无建言之功,爵位禄米是否便没有了?嬴政笑答,诸位既往之功不能抹煞,且⽇后依然谋国,无非虚职而已;元老原本爵位禄俸依旧,若有建言新功业,仍依大秦律法论功晋爵。如此这般一一明定,元老们再也没有话说了。全场默然良久,⽩发苍苍的一群王子王孙忽然都哽咽了,涕泣念叨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只要能为秦国效力,挂冠去职怕个鸟。 了结此事的当晚,年青的秦王大宴元老。正在酒酣耳热之际,咸快马传车飞到,李斯密书急报:关外秦军开始大举攻赵,国尉蒙武已经亲自赶赴函⾕关坐镇粮草。嬴政接报没有片刻犹豫,留下驷车庶长老嬴贲善后,自己连夜赶回了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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