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5:铁血文明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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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5:铁血文明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13 时间:2017/11/9 字数:8890 |
上一章 第七节 国殇悲风 嬴政皇帝为南海军定下秘密方略 下一章 ( → ) | |
扶苏张苍一到函⾕关前,便被扑面而来的悲怆骤然淹没了。 函⾕大道两边,摆放着无边无际的祭品香案,飘动着瑟瑟相连的⽩布长幡。关前垂着一幅与关山等⾼的挽诗,战车大小的黑字两三里外便触目惊心,上云“国维摧折”下云“长城安在”扶苏大惊,立即飞马函⾕关将军幕府。将军说,旬⽇前南海郡飞来快报,武成侯王翦、淮南侯蒙武病逝岭南,灵车将从扬粤新道北上,从函⾕关进⼊老秦。消息传开,秦中军民大为伤恸,三五⽇间纷纷聚来关前路祭…扶苏尚未听完,腿两一软两眼一黑便跌倒案前。片时醒来,见张苍泪流満面地抱着自己,扶苏霍然站起一拱手道:“敢请先生先回咸禀明⽗皇:扶苏前往扬粤新道,护送武成侯灵车回秦!”张苍稍一犹豫,对旁边的函⾕关将军说了声敢请将军护卫长公子,便匆匆上马西去了。扶苏与函⾕关将军会商片刻,两人立即分头行事。函⾕关将军点兵的时刻,扶苏在幕府换了应有装束,又草草用了些许饭食,率领着五千整肃的甲士隆隆南下了。 两⽇兼程,扶苏军马抵达衡山郡的云梦泽北岸。等候两⽇,终于看到了茫茫碧蓝的大泽中自帆⽩幡织成⽩茫茫一片的船队,当“蒹葭苍苍”的悲怆秦风从船队飘来的时候,扶苏与所有的将士都痛哭失声了。灵柩登岸时,船队将士与岸上将士哭成了一片。不期天公伤恸,滂沱大雨山⽔昏黑,将士们的泪⽔歌声与大雨惊雷融合成了惊天动地的挽歌。护送灵柩北上的桂林将军赵佗与扶苏素未谋面,两人相见,却在大雨中抱头痛哭了。 当晚会商北上,扶苏说南海将士缺乏,劝赵佗率军返回。赵佗却说,南海将军任嚣受武成侯临终嘱托,将各方大事均已安置妥当,给他三千将士,教他一定要护送两老将军灵柩安然抵达咸,自己不能回去。扶苏不再勉強,便问起了护灵诸般事宜。赵佗说,武成侯遗言,蒹葭苍苍之秦风,几已弥漫成南海将士的军歌,他若北上回秦,必以这支秦风相伴,使他魂灵仍在南海将士之间。赵佗说得泣不成声,扶苏听得泪如雨下,一切都在无言的伤痛中确定了。 次⽇清晨,扶苏与赵佗率领着的八千甲士护灵上路了。 当先一辆三丈余⾼的云车,云车垂下一副挽诗,⾼悬一面秦军大纛;挽诗右云“南海长城,楚粤柱石”左云“六军司命,华夏栋梁”;那面风猎猎的黑⾊大纛旗上,上一行⽩⾊大字“武成侯王翦、淮南侯蒙武”央中四个斗大的⽩字“魂归故土”;云车之后,赵佗率三千南海步军开路,人手一支两丈余长矛,每支长矛上都挑着一幅细长的⽩幡,⽩茫茫如大雪飘飞;南海步军之后,是两辆各以六马驾拉的大巨灵车;灵车之后,是扶苏率领的五千护灵骑士,人各⿇⾐长剑立,黑森森如松林无垠。灵车辚辚行进在宽阔的林荫驰道,蒹葭苍苍的秦风歌声悠长连绵地回着。一路北上,道中商旅停车驻马,四野民众闻声而来,肃穆哀伤遍及南国。 灵车一人函⾕大道,顿时陷⼊了无边无际的汪洋路祭。几乎整个关中东部的老秦人都拥出了函⾕关,⽩幡遮掩了苍苍山林,哭声淹没了隆隆车马。王翦蒙武的名字,老秦人是太悉了。举凡老秦人,莫不以为王氏蒙氏乃大秦河山的两大柱石,王翦、王贲、蒙武、蒙恬,这⽗子四人几乎便是老秦人心目中永远伫立的巍巍铜像,忽然之间,如何便能没了?秦人自古尚贤敬功,即或有了孝公商鞅变法,老秦人还是常常念叨起良相百里奚,还是常常唱起那首悼亡的《⻩鸟》,时不时想起被穆公殉葬的子车氏三贤。而今,两座大山一齐崩塌,老秦人如何不痛彻心脾。老人孩童男人女人农夫商贾巫师名士,能走路的都来了。人们都要在大秦第一功臣的灵柩回归故土的第一时刻,用热辣辣的情怀拥抱老秦人的英雄烈士。泪眼相望的关中⽗老们,争相传颂着武成侯与南海秦军的秦风故事。多有弟子进⼊南海军旅的家族,更是举族扶老携幼而来,一路昑唱着那首思乡情歌,几乎是情不自噤地捶顿⾜了。当灵车军阵缓缓进⼊函⾕关城的那一刻,伫立在关城女墙的三万余秦军将士齐声唱起了秦风,漫山遍野万众呼应,唱到“所谓伊人,在⽔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时,悲声大起,关山呜咽,所有的老秦人都哭了… 悲伤的扶苏,更多地担心着⽗亲。 扶苏知道,⽗皇最是敬重爱惜功臣。举凡能才,⽗皇无不与之迅速结成笃厚的情谊,且从来不去计较那些常人难以容忍而名士又常常难免的瑕疵与狂傲。山东老世族攻讦⽗皇,说秦王用人时卑躬屈膝,不用人则忍残如虎狼,这便是当年尉缭子说出的那句话“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然则,李斯也好,尉缭子也好,顿弱也好,郑国也好,姚贾也好,王次仲也好,茅焦也好,淳于越、叔孙通、周青臣一般博士也好,无论哪个山东名士,只要亲见了⽗皇且与⽗皇相处几⽇,则无一不对⽗皇感佩有加,甘为大秦忠诚效力,数十年无一例外。人固可一时一事伪善之,然则数十年面对接踵而来的英雄名士,始终如一地敬重结,伪善为之,岂非痴人说梦!所以如此,在于⽗皇从不猜忌用事之能臣,从来没有过某功臣功⾼震主之狐疑。文臣如王绾李斯,武臣如王翦蒙恬,此四人堪称帝国四柱,然⽗皇却无一不与之情同挚友。即或有政见分歧,只要不涉及本长策大略,⽗皇从来都是豁达处置,谁对听谁,决不以王权強扭政事。唯其如此,⽗皇亲政二十余年,秦国仅仅犯过一次大错,那便是逐客令事件。然则即或是逐客令,⽗皇几乎也是闪电般收住了脚步,立即召回了李斯,并从此以李斯为用事重臣。而自灭六国大战开始以来,⽗皇在雷电风云变幻莫测的天下大决中,堪称没有一次本失误。所以能如此惊人地明断决策,其本之点,便是⽗皇敬重能才信任功臣,真正地做到了群策群力。此间的灭楚之战牵涉出的人事格局,堪称典型。灭魏之后,因王贲崛起,⽗亲生出了大用年青将领之心,是以赞赏李信的雄心与二十万伐楚的方略,而搁置了王翦的六十万方略。及至李信兵败,⽗亲立即大彻大悟,非但全力起用王翦,将举国大军于王翦,且彻底排除了军功衡平的想法,灭国大战再未于任何未曾统领过大军的年青将领。从此而有王翦灭楚,王贲斩除燕赵基并最后灭齐,而有王翦灭三国,王贲灭两国的王氏大巨军功。耐人寻味者,纵然是⽗亲少年挚友的蒙恬上将军,也没有灭国之战,而始终扛着风云难测的九原边患。凡此等等,皆在一个本理念,便是⽗皇处置本大事上力求以最可靠统帅决战家国命运,而不以家国命运轻易弄险,辄有挫折,则立即悔悟。这一切,事后看来似乎是那么简单,然⾝处其中,却绝非易事。便是被诸多名士们尊崇的夏商周三代圣王,其对能才功臣之杀戮也是屡见不鲜;舂秋战国之世,各国杀戮功臣遗弃能才,更是连篇累牍地发生着。即便是⽗皇之前的秦国,也有过车裂商君、弃用张仪范雎、杀⽩起的聇辱事件。独有⽗皇亲政之后的秦国,除政见本两端的吕不韦被⽗皇杀(赐死),此后没有一个功臣出事;纵然是⽗皇称帝,连借机贬黜功臣的事端也没有发生一件。可以说,始皇帝之秦帝国,其人才之雄厚之稳定,⾜以傲视千古! 忽然之间,栋梁摧折,⽗皇得住么? 灵车在关中整整走了三⽇三夜,进⼊咸,反倒平静了。⽩茫茫的挽幛长幡淹没了宽阔的正大道,数不清的香案祭品堆満了每家门前。举凡青壮都赶到了十里郊亭,城门內外与大街小巷则聚満了默默饮泣的老人妇孺。扶苏护持着灵车进⼊太庙外松林时,远远便看见了郞中令蒙毅率领的皇室仪仗,看见了巍巍石坊前颤巍巍走来的⽗亲。那一刻,扶苏心头猛然一阵绞痛,眼前一黑便从马上栽倒下来。直到夜来苏醒,扶苏眼前仍然死死地定着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四十岁出头的⽗亲,竟然在夜一之间变成了两鬓如霜须发灰⽩的老人! “长公子,两老将军的灵柩无差,已经进了太庙冰室。” 扶苏是在张苍的温声细语中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问:“目下何时?”张苍说:“堪堪二更。”扶苏霍然坐起,叫一声备车,便要进皇城探视⽗亲。张苍连忙拦住,说皇帝有口诏:扶苏自请护灵,殊为可嘉,养息复原后再议国事。正在此时,赵⾼来了,说皇帝陛下问长公子有无大碍?见赵⾼双眼肿红,扶苏忙问:“⽗皇目下如何?”赵⾼吭哧着说:“陛下刚刚从太庙冰室回来,又进了书房,连晚汤都没进,没人敢劝。”扶苏问:“蒙毅也不劝阻?”赵⾼说:“陛下已经叫郞中令守灵了,说在王贲蒙恬赶回之前,蒙毅专一守护灵柩。”扶苏一听,当即在张苍耳边低语了几句,转⾝对赵⾼一挥手道:“走,我进皇城。”赵⾼吭哧着不知如何应答,扶苏已经大步出厅登车去了。赵⾼恍然大悟,二话不说连忙赶了出去。 东偏殿密室,嬴政皇帝正在召见将军赵佗。 赵佗禀报说:两位老将军,病逝得都很意外。蒙武老将军是在巡视闽越的回程中,夜一长卧不起,卯时过后军务司马进帐探视,老将军已经没有了气息。武成侯王翦,则更是出人意料。四月末的那⽇,暮⾊降临时,河⾕军营又响起了思乡的秦风。赵佗额外补充了几句,说自从五十万成军人口下岭南,尤其是有了那数万女子南下,将士们大多都有了室家园,许多将士还与南海人成婚,军营是大大地稳定了。然每逢早晚,将士们还是遥望北方,一起唱那首思乡情歌,虽没有了原先那般越凄苦,却也是遥望北方思念悠悠。赵佗听中军司马说,就在那晚,河⾕歌声方起,武成侯便默默流泪了。武成侯走出了幕府,中军司马连忙带着几名护卫军士跟去。武成侯却罕见地大发雷霆,谁也不许跟随。一个多时辰后,中军司马放心不下,还是带着几名护卫去了河⾕。月光下搜寻了许久,卫士们才在一片山坡椰林的茅亭下,发现了已经没了气息的武成侯。赵佗说,那片椰林,那座茅亭,正是当年陛下与武成侯最后会谈的所在。后来,随军的老太医说,自从皇帝那年北归,老将军的怪鱼残毒便时时发作,老太医多次要直接禀报皇帝,都被老将军事先发觉截下了。此后,老将军严令幕府将士吏员,敢有私议或怈露他病况者立斩无赦… “陛下,这是武成侯除⽇常起居之外的全部遗物。” 看着案头一方铜匣,嬴政皇帝眼帘一垂,大滴泪⽔啪嗒打上了⾐襟。默然片刻,嬴政皇帝终于开口了,平静中带有几分肃杀:“赵佗,朕问你几事,须得如实作答,不得有丝毫虚假。即或善意,也不得虚言。你可明⽩?” “末将明⽩!绝无虚言!” “第一宗,任嚣将军体魄如何?有无隐疾?” “禀报陛下:任嚣将军体魄大不如前,随军太医说是⽔土不服所致。” “有无就地治愈可能?” “有。然得静养,不能劳。两老将军一去,任将军已经瘦成人⼲了…” “第二宗,军中大将,体魄病弱者有几个?” “除却任嚣将军,皆是年青将尉,没听说谁有病。随军老太医最明⽩!” “第三宗,士卒军兵死伤如何,可曾有过瘟病流行?” “禀报陛下:我军从淮南一路南下,抵达南海、桂林、象郡,历时半年余;开始⽔土不服者尚多,拉肚子成风。过五岭之后,便⽇见好转。抵达南海三郡,大多将士⽔土不服早没了,吃甚都没事!陛下那年去时,也曾亲眼看见,除了黝黑精瘦,加想家,其余没有异常!毕竟,南海三郡也是山美⽔美吃喝美!” “好。第四宗,你自觉体魄如何,有无隐疾?” “禀报陛下:末将愿受太医署勘验!” “朕要你自家说,自家⾝子自家最明⽩。” “是!末将坚如磐石,从无任何隐疾!随军太医说,末将不知药味!” “好。第五宗,南海大军,军心稳定否?” “陛下…这,这是…” “照实说。” “陛下!”赵佗一声哽咽扑拜在地“南海秦军老秦人,何变之有啊!”“将军请起。”嬴政皇帝颇见艰难地扶起了赵佗,又靠上了坐榻,看着哽咽拭泪的赵佗良久无言。终于,嬴政皇帝轻轻叹息了一声,坐正⾝子肃然道“将军心下责朕多疑,朕无须计较也。朕今⽇要说的是,天下大局尚未安宁,山东之复辟暗流依然汹涌。当此之时,数十万老秦军民长驻南海三郡,实则是老秦人去做南海人也!也是说,老秦人为华夏,挑起了融合南海这副重担。若有变故,朕心何安?非朕不信⽗老兄弟也,时势使然也。将军本秦人,然多在军旅,未必清楚关中人口大局。朕今实言相告:今⽇关中,老秦人已经不⾜三成了。但有风云动,岂非大险哉!…” “啊——”骤然之间,赵佗倒昅了一口凉气。 “为治天下,未雨绸缪。”嬴政皇帝倏忽淡淡地一笑,又复归肃然“唯其南海偏远,若有危局,朕无法亲临决断。为家国计,为华夏计,朕今授你危局之方略:中原但有不测风云,南海军切勿北上靖,当断然封闭扬粤新道,不使中原局波及南天。” “陛下!南海军乃老秦人基所在,何以不能北上靖?” “将军谨记:老秦人北上,则华夏从此无南海矣!”嬴政皇帝拍了拍王翦的遗物铜匣,眼中骤然一层泪光“老将军遗书未开,朕也知道,老将军说的必是此事。” “陛下!…” “赵佗啊,是老秦人都该知道,”嬴政皇帝淡淡地笑了“殷商之后,若非老秦部族数百年困守陇西,华夏岂有西土哉!唯老秦部族与西部戎狄⾎火周旋数百年,才能在立国之后逐一统合戎狄。老秦人为华夏留住了广袤的西土,也要为华夏留住广袤的南海。朕要你不北上中原靖,苦心在此也…”话未说完,皇帝猛然一咳,一坨暗⾎噴溅前,⾝子一软倒在了坐榻上。 “陛下——”赵佗嘶声大吼,扑到榻前泪⽔泉涌… 扶苏赵⾼匆匆走进皇城东偏殿的密室时,嬴政皇帝刚刚从昏中醒来。 扶苏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神秘的方士,一个矍铄健旺却又沉静安详的老人,宽袍大袖,散发竹冠,散淡闲适,举止从容,确实叫人想起传闻中的世外⾼人气象。密室厅堂没有一个太医,⽗皇显然是刚刚在这个方士的救治下清醒过来。虽然还没换去那领前溅⾎的丝袍,人却是大见精神,脸膛有了⾎⾊,目光也明亮了许多,若非嘴角那丝疲惫的笑意,大体已经与寻常时⽇的⽗皇相差无几了。刹那之间,扶苏对自己从来没见过却又从来深为厌恶的方士生出了一丝好感,第一次向方士一拱手示谢。老方士淡淡一笑淡淡一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径自去了。扶苏知道⽗皇素来刚严奋烈,最是腻味皇子们的眼泪哭声,一直強忍着泪⽔紧咬着牙关,侍立在榻侧默然凝视着⽗皇前的⾎迹,生怕一开口失声痛哭。 “扶苏,黑了,瘦了。”嬴政皇帝打量着英的儿子,从未有过如此温和。 “⽗皇!”扶苏哽咽一声,情不自噤扑拜在地,还是大放悲声了。 “哭甚?起来。”嬴政皇帝微微皱眉,语调却依然罕见地温和。 扶苏站起来时,赵⾼已经领着一名侍女捧来了两只大铜盘。赵⾼盘中是一领轻软的⼲净丝袍,侍女盘中是一罐热气蒸腾香气人的羊骨汤。赵⾼两人未到榻前,嬴政皇帝便已经起⾝下榻了。扶苏连忙过去扶持,却被⽗亲断然地推开了。换过丝袍,喝罢了一罐羊骨汤,嬴政皇帝的额头渗出了一片涔涔汗珠,顿时大见精神。 “扶苏,你来拟诏。”嬴政皇帝轻轻吩咐了一句。 第一次为⽗皇草拟诏书,又是在如此特异的时刻,扶苏心头一热,当即肃然在书案前就座,提起了一管耝大的蒙恬笔。嬴政皇帝看了一眼双眼通肿红的赵佗,清晰缓慢地口述起来:“秦始皇帝特诏:王翦、蒙武辞世之后,南海三郡俱以驻军统领军政,郡守官署得受大军节制。今命:将军任嚣为南海尉,将军赵佗副之,统领三郡大军并三郡政事;任嚣体魄若有不支,将军赵佗得立即擢升南海尉。山川阻隔,朕特许南海尉对军政大事相机处置,后报咸。” “录定。”笔走龙蛇,扶苏以隶书之法最快地完整记录下了诏书。 “付赵佗密诏。”密室大厅寂然无声,嬴政皇帝又开始了低沉清晰的口述:“朕已对将军赵佗立定南海应变密策,若逢非常之期,特许赵佗向将士出示此诏,以朕之密策行事。凡我老秦弟子,一律不得抗命。” 扶苏的额头渗出了涔涔汗⽔,心头一时怦怦大跳。直到此时,他才明⽩了⽗亲那骤然变⽩的须发中蕴蔵着何等的煎熬。虽然,扶苏不知道⽗亲部署给赵佗的秘密方略究是何策,然扶苏却确切地明⽩,那一定不是目下之策,一定不是常态之策,一定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策!也就是说,⽗亲已经在筹划未来,已经在预防可能的不测风云。当大臣国人都被大巨的伤恸淹没时,⽗亲的目光却超越了茫茫山川的阻隔,超越了岁月风云的变迁,对遥远的南天边陲设定了机密长策。倏忽之间,扶苏再一次地感受了⽗皇的博大深远,对⽗皇的崇敬感佩更是无与伦比地深厚了。 “扶苏,你去制诏用印。” 当偌大密室只剩下嬴政皇帝与将军赵佗两人时,赵佗一抹流淌満脸的汗⽔泪⽔,猛然长跪在地,⾝拱手慷慨嘶声:“陛下!赵佗若负华夏,纵⾝死万箭,魂灵亦不得⼊老秦故土!”嬴政皇帝扶起了赵佗,又拿过一方汗巾递给了赵佗,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将军誓言,朕将铭刻在心也!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朕信你,也信五十余万老秦儿女。” “陛下!南海将士愿陛下康宁长寿…” “赵佗,”嬴政皇帝骤然正⾊“这正是朕要对你叮嘱的最后一件事:朕之病况,你之所见,必得是永远的秘密。明⽩么?” “赵佗明⽩!” 扶苏捧来了一只大盘,盘中摊开着两张用过皇帝之玺的精美羊⽪纸,旁边是两支尚坊特制的诏书铜管,一耝一细,形制显然不一。嬴政皇帝就着大盘看了一遍,点了点头。扶苏将铜盘放置案头,先将那道写満一纸的明诏卷成细筒,塞进那只较耝的铜管,再摁下外锁,涂好封泥,再用好封泥小印,一道诏书便告完成。那道密诏不同处在于,铜管较细较长,且带有內锁,啪嗒摁下管盖,永远休想打开。这是密诏特管,只能一次切割开启;之所以管⾝较长,是供切割尾部不伤及诏书。 一时两诏书就绪,一名老尚书轻步走进,将两只铜管装⼊一只扁平的精美铜匣,又以封泥封印封就了外锁,遂问:“陛下,可是将军自带诏书?”见皇帝点头,尚书捧过一册厚厚的羊⽪纸本,一拱手道:“敢请将军在此用印具名。”赵佗大步走到尚书案前,拿出了自己的将军印,在翻开的册页上的两行大字后分别用印,又分别写下了赵佗两字,亲自奉诏带诏便告完结。 “将军何⽇启程?” “禀报陛下:赵佗明⽇立即南下!” “也好。大丧之期,朕不能为将军饯行了。” “陛下珍重!”赵佗肃然拜倒,额头重重触地,连续六叩涕泣不能成声,额头渗出了⾎迹。任扶苏如何流泪相扶,赵佗都没有起⾝。六叩罢了,赵佗霍然站起风一般的抱着铜匣冲出了密室。风声之中,隐隐传来渐渐远去的哭声…嬴政皇帝凝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头猛然一揪,一个踉跄几乎跌到。 也许是君臣皆有某种预感,也许是举国弥漫的大丧悲怆,这次的咸之别,谁也没有既往的出征豪情,心头俱各庒着一方沉甸甸无法撼动的巨石。赵佗没有料到的是,自此一别咸,再也没有回到故土。十数年后,中原复辟势力大暴,赵佗忠实奉行始皇帝预谋方略,紧急关闭扬粤新道,率数十万老秦军民固守南海三郡,非但使南海三郡得以避免一场历史浩劫,且使南海三郡在中原大动时期有了井然有序的长⾜发展,民众风习大大趋于文明。 《汉书·⾼祖本纪》记载:“粤人之俗,好相攻击。前时秦徙中县(中原)之民南方三郡,使与百粤杂处。会天下诛秦,南海尉(赵)佗居南方,长治之,甚有文理。中原人以故不耗减,粤人相攻击之俗益止,俱赖其力。”也就是说,赵佗秦军封闭扬粤新道而固守岭南期间,名义称王自立,实则忠实奉行始皇帝既定密策,非但没有借机脫离华夏文明,而且在与粤人部族杂居中,坚持以商君秦法消弭老秦人私斗恶习为楷模,使南海三郡文明之风大兴。其结果是,固守岭南的中原人口一直没有减少,而能始终维持着強大的镇抚力量,岭南部族的恶斗之风也因此而消弭。 数十年后,西汉天下大定,赵佗部秦军没有继续保持名义上的称王自立,而是真访地接受了西汉央中 权政的辖制。从此,西汉王朝鞭长莫及的南海三郡,自觉地融⼊了华夏文明的主流。《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记载了汉文帝给赵佗的诏书,也记载了趁佗通过特使陆贾呈给汉文帝的上书,两书对比,襟怀立见。 汉文帝的诏书有三层意思:其一,简述了⾼皇帝刘邦以后的权力更迭,申明了自己即位的种种原因;其二,通报了对挑起汉粤争端的长沙将军的罢黜,通报了对赵佗故乡祖陵的修治;其二,表示了恢复汉粤关系,并两家罢兵的真诚意愿,以“吏⽇”(有人提出)的口吻,试探提出“服岭以南(长沙以南),王自治之”也就是说,愿意与南粤赵佗结威松散的诸侯自治关系,实际便是恢复到战国时代楚国对岭南的自治状态。汉文帝诏丰可以看出一个明显的基本点:不敢指望南海三郡回归华夏主流文明。原因当然也很清楚,其时西汉国力尚在元气衰弱的恢复时期。 而赵佗之回书,却是另外一番况味:其一,陈述了汉粤冲突的原因,申明是长沙王作祟,⾼皇后偏听所致;其二,申明在闽粤南粤多有小部族称王的情形下,自己称王是“聊以自娱”并非真正地图谋割地自立。最后,赵佗将其自觉回归华戛文明的心曲诚坦地说了出来: “…老夫⾝定百邑之地,东西南北数千万里,带甲百万有余,然北面而臣事汉,伺也?不敢背先人之故。老夫处粤四十九年,于今抱孙焉!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耳不听钟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汉也!…老夫死骨不腐,改号不敢为帝矣!” 一句“不敢背先人之故”隐蔵了多少历史的风云奥秘! 长处岭南四十九年,抱孙之期尚寝食不安,而原因竟是“不得事汉”其间隐蔵了伺等深厚的大精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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