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6:帝国烽烟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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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6:帝国烽烟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14 时间:2017/11/9 字数:8973 |
上一章 第四节 李赵胡各谋帝国法政离奇地变异 下一章 ( → ) | |
只有李斯赵⾼胡亥三人的心思,仍在亢奋地旋转着。 三人都不约而同地开始了雄心的谋划。李斯的信念在做摄政周公,自然谋划的是定安天下的大政长策。也就是说,二世新政如何发端,李斯得真正按照自家的主张拿出整体方略来。没有了目光如炬的始皇帝盯着自己,李斯轻松了许多,大展才具的雄心燃烧起来。然则,当李斯大笔落下时,笔端却再也没有了那种坚实酣畅的流淌噴发,自以为成算在的种种方略倏忽间缥缈起来了。骤然之间,李斯想不出在秉持秦法遵奉始皇帝之外,还能有如何创制新政的长策伟略。而若仅仅如此,自己岂非只能亦步亦趋地效法始皇帝?果真如此,这孜孜以求的如同“商鞅变法”一般的“李斯新政”的名号如何矗立得起?第一次,李斯有了一种独步天下而一筹莫展的空落落之感。再没有皇帝可以事先指点要害了,再没有群才济济一堂的会商发了;执帝国大政而英才独断,这个念兹在兹的权力境界一朝在手,李斯才具反而不知流散到何处去了。走扶苏蒙恬的宽法缓征之路么?新倒是新,可李斯信誓旦旦地维护秦法秦政,又明⽩无误地反对扶苏政见,而今,李斯能掌掴自己么?冥思苦想竟⽇,李斯终归还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天宽地阔,自己面前的路却只有一条也! 虽则如此,李斯还是将这件别人无法品咂个中滋味的大事,做得虎虎生气。二世胡亥的即位大典上,李斯当殿呈上了一卷《安国新政书》。亢奋得面⾊通红的胡亥稍事浏览一番,立即依赵⾼密嘱,当殿批下了三个字:“制曰可。”李斯要的便是这般形同摄政的尊严与权力,而不是始皇帝时期的当真审阅当真会商。大感欣慰之余,李斯捧书回到丞相府,立即开始了大肆铺排。 李斯的新政方略是十六个字:大尊皇帝,秉持秦法,整肃朝局,示強天下。 这十六个字,在李斯上书中化成了十件具体大事: 其一,以旷古大格局修建始皇帝陵墓,以彰显大秦法政之不朽功业。 其二,集天下刑徒七十万于骊山建墓,以消除刑徒被复辟势力利用之隐患。 其三,独尊始皇帝寝庙为帝者祖庙,大秦天子世代正祭。 其四,关中宮殿未尽者,以阿房宮为要,可扩建重起以宣秦之富強。 其五,外抚四夷,尽征胡人材士,成五万之旅屯卫咸,李信军重回陇西。 其六,改蒙恬以北地民力屯卫长城之策,征发中原民力,屯卫渔等边郡。 其七,申明法令,以明法大臣赵⾼为监法用事之臣,查究奷宄不法之徒。 其八,整肃朝政,罢黜冯劫,以皇族大臣嬴德为御史大夫监政。 其九,增丞相府属官,许丞相政令直颁郡县。 其十,二世皇帝当秉承始皇帝政风,巡狩天下,示強政以威服海內。 举凡上述诸事,李斯虽深感器局太小,然落到实处毕竟皆有深意,也就只好罢了。李斯十事之要害,在于整肃人事,以达成李斯掌控国政之实际所求。精明的李斯在备细揣摩了赵⾼之后,第一次大悟了“结人可成势位”的奥秘。试想,赵⾼若不将少皇子胡亥这个要害人物掌控手中,纵然图宮变,小小中车府令焉能为之?反之,李斯当年若诚心结扶苏,又岂能因患失权位而拥戴庸才胡亥?又岂能处处受制于一个小小中车府令?人事至要哉!势位至要哉!基于此,李斯的政事举要皆含人事之议。也就是说,每事之议,必给二世胡亥明⽩举荐担纲此事的人物,说是举荐,实则是要胡亥照本批下,而不能像始皇帝时期那样由皇帝遴选决断任事之人。对此,此时的李斯尚深具信心。 始皇帝陵墓与宮殿重起事,李斯举荐皆由少府章邯统领。公然理由是人人皆知的,章邯将军出⾝,既能威服刑徒,且精于统辖器用制作之百工,又掌皇室财赋苑囿,便于梳理各方以和衷共济;实真心思李斯却不必说出,章邯是秦军能才大将中唯一拜服李斯者,如九卿文臣之中的姚贾,堪称李斯之左右臂膀。征发胡人材士,则意在将李信的十万陇西军调离咸,又使贬黜蒙毅领军陇西有了一个最妥当的说辞,此举乃定安关中之一大要害也。改蒙恬之策,从中原征发民力戍边,则意在向新任九原大将王离施庒:你若一切秉承蒙恬之策,则丞相府与皇帝必不能放任!王离乃两世名将之后,又与李斯素来疏远,定要多加制约也。明法举荐赵⾼,则是李斯与赵⾼之人事易耳。赵⾼与二世一体,其“势位”难以动摇,若不使其得益,势必事事掣肘。为此,李斯非但欣然赞同了二世胡亥在即位大典上唯一的一道封黜诏书:罢黜蒙毅,擢升赵⾼为郞中令;且又以举荐之法,送给赵⾼一项更大的权力——申明法令之监法大臣。对李斯而言,此一举两得也:一则换取赵⾼支持自己统政,二则搬去冯劫这方硬石头。若非如此,则赵⾼不会支持罢黜冯劫。自然,并非赵⾼与冯劫同心,而是李斯与赵⾼都很清楚,冯劫的监政之权对李斯的威胁远远大于对赵⾼的制约,再以那个对李斯几乎是唯命是从的皇族大臣嬴德代替冯劫,则朝政格局有利于李斯甚矣! 至于丞相政令直达郡县,则是李斯的摄政基所图。依照大秦法政,开府丞相的领权政依旧有一层制约,这便是任何以丞相府名义颁布的政令,都得有皇帝的制书批示,便是那“制曰可。”三个字。而李斯所请之直达郡县,便是要不再经过皇帝制书之程式,由丞相府直接号令天下郡县。果能如此,则李斯便能在很短时⽇內,将自己的长子李由做郡守的三川郡变成李氏部族的基所在,使李氏之实际威势形同旧时诸侯。小吏出⾝的李斯,很是看重拥有一方土地而基极深的旧时世族贵胄,甚或很是看重赫赫仪仗所生发的权力尊严。然则,自从当年那次声威赫赫的车骑仪仗被始皇帝无意发现而露出不悦,李斯立即知趣地收敛了。虽则如此,李斯使李氏后世子孙摆脫布⾐⾝份而变成贵胄世家公子的远图,一直深深植于心海深处。今⽇大权在握,宁不乘机而为哉! 赵⾼之思谋所图,则与李斯大相径庭。 不需思谋天下大政,赵⾼所虑者,尽在扩张权力也。自沙丘宮风雨之夜李斯未开遗诏,一种突发的权力望便在赵⾼心头迅猛地滋生起来,到甘泉宮李斯进⼊符玺事所,赵⾼的宮变谋划已经清晰起来了。诸般事端不可思议地顺利,法治铁壁上的那道隙已经被赵⾼完全看清楚了——秦法虽然整肃森严,然则在作为律法源头的庙堂,却有着很大的回旋余地。也就是说,法治风暴的旋转轴心里,有一方法度无法制约的天地,这便是“成法立制,终决于人”的最⾼程式。也就是说,以皇帝为轴心的庙堂,是天下律法的源头;皇帝的意志,更是庙堂权力分配的源头。常人难以明⽩的奥秘,在久处幽冥心境的赵⾼眼里却越来越清晰:无论秦法多么森严整肃,可决定庙堂格局的权力却始终掌控在皇帝位阶,只要不急于改变诸如郡县制之类的涉及天下基的大法,而只求庙堂权力转移到自己手中,其斡旋余地是极大的。此间基,便是夺取皇帝之位。 列位看官留意,赵⾼并没有将皇帝看做任何一个个人,而是看做一种势位。也就是说,在赵⾼心目中,任何人登上皇帝宝座而拥有势位,都可以改变权力格局,纵然森严整肃如秦法也是无法制约的。如此法治隙之下,自己手中恰恰拥有胡亥这个少皇子,宁非天意哉!此间要害,便是确保运筹权力期间天下大政不。否则,帝国一朝倾覆,赵⾼纵然作了皇帝还不是军民之阶下囚一个?要确保天下服从自己的驾驭,便得有能臣确保最初的大局稳定。成此要害使命,李斯再合适不过也。天赐李斯以大才丞相之位,天赐李斯私处世之心,宁非天意哉!前有胡亥开道,后有李斯护卫,赵⾼之居中图谋岂能不大放异彩?及至扶苏死而蒙恬⼊狱,赵⾼已经确信自己的谋划大获成功了,下一步方略只有一个,便是尽可能地拓展权力,尽早地将整个天下装进赵氏行囊!赵⾼记得,那夜聚酒庆贺扶苏死去时,醉眼蒙咙的自己忽然生出了一丝喜极而泣的悲哀——惜乎赵⾼无子,只能一世一人穷尽权力,子孙富贵不复见矣! 及至咸发丧胡亥即位,赵⾼的权力运筹已经自觉游刃有余了。 亢奋的胡亥大显憨痴,即位前夜在太子府召见赵⾼,辞⾊殷殷,一心要赵⾼做丞相取代李斯,至少取代冯去疾做右丞相。赵⾼哭笑不得,很是费了一番⾆,才说得胡亥点头了:即位大典只擢升赵⾼做郞中令,其余人事皆听李斯所奏。胡亥好容易明⽩了赵⾼反复申明的大势:此时李斯无人可以取代,必须放权任事;此时右丞相形同虚设,老师不能做既招人恨又没有实权的空头丞相;郞中令统领皇帝政事系统,不能仍然被蒙氏把持,要罢黜蒙毅,老师做郞中令名正言顺。赵⾼很清楚,在扶苏⾝死蒙恬下狱之后,胡亥对蒙毅已经不惧怕了,不想再整治蒙氏了。然则,赵⾼不能松心。蒙氏,尤其是几乎曾经要杀掉赵⾼的蒙毅,是赵⾼自来的心病,不除蒙氏,赵⾼寝食难安。赵⾼一力坚持,立即罢黜蒙毅,且不能教蒙毅留在关中。胡亥原本想给蒙毅换一个九卿大臣位作罢,可赵⾼反复申述种种道理,绕得胡亥云山雾罩,又只好点头了。如此不疾不徐,赵⾼在二世皇帝即位大典上,一举做了郞中令,位列九卿。 回到府邸,族弟赵成与刚刚成为赵⾼女婿的阎乐,设宴为赵⾼庆贺,称颂喜庆之情溢于言表。赵⾼却板着脸道:“九卿之位何⾜论也!老夫少年为宦,追随先帝四十余年死不旋踵,救难先帝不知几多,与闻机密不可胜数;修习法令,力行文字,教习皇子,定安皇城;老夫之功,几同列侯矣!先帝不封赵⾼,赵⾼自甘⽝马。然先帝已去,天下无人可使老夫服膺也。今⽇老夫出山,九卿之位小试牛刀耳,何贺之有哉!”一番训诫,赵成阎乐等无不万分景仰,纷纷拜倒受教,赵⾼这才⾼兴得呵呵笑了。 目下,赵⾼谋划的要害是应对李斯,而不是胡亥。 对于李斯,赵⾼看得越来越透了。在秦王时期,赵⾼是敬佩布⾐李斯的。尤其是李斯奋然向秦王呈上《谏逐客书》时,亲历《逐客令》险象的赵⾼对李斯简直视若天神了。赵⾼奉命驾驭王车追赶李斯于函⾕关外,奋不顾⾝地将李斯背着下山,赵⾼是心甘情愿的。李斯重回泾⽔工地⽇夜劳作谋划,朝野有口皆碑,赵⾼也是景仰唯恐不及的。李斯为长史用事,统领王城政务,孜孜勤政夙夜不息地与秦王并肩劳,赵⾼更是⽇⽇亲见的。那时候,赵⾼一心一意地持侍奉包括李斯在內的秦王书房事务,不仅是尽职尽责,也实实在在地融会着他对秦王对李斯的十二万分的景仰与敬畏。这便是赵⾼,敬你服你,可为你甘效⽝马之劳,不敬你不服你,便会将你踩在脚下。赵⾼终生甘为秦王嬴政与始皇帝嬴政之悍奴,虽嬴政⾝后不敢出轻慢之辞,基在慑服于嬴政皇帝之品才具也,非独恪尽职守也。而对于李斯,赵⾼是⽇复一⽇地渐渐浸润出另一种感觉的。 虽非大臣,赵⾼却几乎“参与”了数十年中所有的大大小小的朝会。在繁忙的进进出出的事务持之中,赵⾼星星点点地积累起对每个大臣的独有体察。王翦的持重寡言,蒙恬的生气,王贲的简约直率,尉缭的隐隐玄机,顿弱的滔滔机变,姚贾的精明思虑,郑国的就事论事,胡毋敬的略显迂阔…无论这些大臣们朝会之风如何,都有一个相同处:惊人的坚韧,惊人的固执己见,非反复论争而不能达成同一。渐渐地,赵⾼不经意地有了一个反复累积反复加固的记忆:李斯是朝会会商中的一个特异人物,极少与人争持,极少固执己见。而李斯每次提出的方略对策,大多总是与皇帝不谋而合,是故,因李斯主张而引发的论争也极少。在赵⾼的记忆里,似乎除了诸如郡县制与封建制等皇帝特诏下议的几次重大国策,几乎没有过因李斯对策而引发的轴心朝会的论争…当时,赵⾼心下只有一个评判:李斯机变处世,晓得与皇帝事先会商,确实聪敏也! 后来,李斯的长子李由出任三川郡守,李斯并未力拒;李斯的一个个儿子与皇帝的一个个公主互嫁互婚,李斯也大有欣慰之情,毫无王翦那种越是功⾼越是自谦的谨慎。后来,李斯彰显威势赫赫的车骑仪仗,被皇帝不经意发现而不悦,李斯因公主儿媳之关系,立即得到宮廷內侍秘密消息,立即收敛了车骑仪仗。皇帝因此大为恼怒,认定此等口⾆是非搅扰君臣相处,但却追查不出何人传播消息,遂全数杀了那⽇跟随的侍从。如此重大事端,李斯却一无承担,听任十余名內侍侍女被杀。巧合的是,那次被杀者大多是赵⾼委派的亲信內侍侍女。赵⾼无从发作,便对李斯大为恼恨,第一次对李斯生发出一种异样的警觉:此人以利己为本,善变无情,得小心躲避为是。 那时,赵⾼对权势赫赫的李斯是无可奈何的。 王翦王贲⽗子相继离世后,持完王贲葬礼的皇帝与李斯有一次夜半长谈。那次之后,警觉的赵⾼第一次从李斯离开皇城的背影步态中,觉察到了李斯的落寞意失。大巡狩中,每⽇都与李斯相见的赵⾼,更觉察到李斯的沉重心绪。皇帝与郑国秘密会商,与顿弱秘密会商,李斯都没有与闻;皇帝中途发病,秘密派遣蒙毅返回咸预为安置,李斯也不曾与闻;赵⾼接手皇帝书房事务,李斯也不曾与闻。也就是说,大巡狩途中的李斯,除了挂一个行营总事大臣的头衔,似乎已经隐隐被排除在轴心决策之外了。那时候,赵⾼是幸灾乐祸的。为了那不明不⽩死去的几个亲信,赵⾼等待着李斯这座大山的崩塌… 然则,皇帝突兀地死了,一切都骤然地改变了。 从沙丘宮的风雨之夜开始,赵⾼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对李斯的仇恨了。皇帝没有了,李斯便是巍巍泰山了。无论皇帝临终时李斯如何隐隐失势,毕竟没有成为事实。皇帝驾崩之后,天下厚望依然在李斯。为此,赵⾼对胡亥说了真话,此事没有丞相合谋,事不可成。那时,赵⾼对李斯可说只有三四成胜算,毕竟,李斯位极人臣大权在握,很难有使其动心的惑物事。赵⾼反复思虑,选择了未来的危险与可能的功业。说动李斯的方式,赵⾼很是斟酌了一番。说动李斯,不能从大政功业⼊手。一则,论大政功业,自己远没有李斯雄辩滔滔;二则,赵⾼需要李斯认为自己不通国事,也不求功业,而只求保⾝。然则,赵⾼又必须将李斯的思绪引向功业。赵⾼确信,若仅仅是保权保位,而没有未来的煌煌功业惑,李斯未必动心。毕竟,扶苏蒙恬以李斯为牺牲替皇帝开脫,只是一种可能,而且是极小的可能,赵⾼可以夸大这种可能,但不能保证李斯相信这种可能。所以,赵⾼必须以开启遗诏为由,营造深谋深谈的情境,再以扶苏即位后有可能对李斯形成的威胁⼊手,做出一心为李斯设谋,同时也为自己后路设谋的两利格局,使李斯最大可能地相信这一结局之成功得利最大者是李斯,从而最终使李斯成为同谋。一心只为李斯而不为自己,必然显得虚假,李斯未必相信;只为自己而不及李斯,看似直奔立帝大格局,然李斯必然会断然拒绝。此间之微妙尺度,尽在赵⾼心中。赵⾼按照谋划,在甘泉宮的符玺事所与李斯做了彻谈,合谋成功了。 及至李斯在扶苏杀自前后忧喜无定,赵⾼几乎是完全把握了李斯。 当阎乐携带李斯制作的假诏书前往九原后,旬⽇不见消息,李斯忧心忡忡,几次颇见痛悔;而得扶苏杀自消息后,李斯又大喜痛饮,其执意不坚体现得淋漓尽致矣!面对如此李斯,赵⾼残存的些许景仰与敬畏也都烟消云散了,并油然生发出另一种心境,这便是蔑视与不齿。至此,赵⾼深信,从庙堂剔除李斯,只剩下最后一段路了。 这段路,便是支持增大李斯权力,使李斯在大展雄才的施政作为中陷进无边的泥沼。赵⾼之所以确信李斯会陷进泥沼,之所以确信增大李斯权力不会使李斯真正成势而危及自己,其本之点,在于赵⾼对李斯两则弱点的深彻把握。其一,李斯为政好大喜功,极善铺排,极重功业口碑。山东士人亦尝言,始皇帝好大喜功。赵⾼却以为大大不然。始皇帝为政,非但确实有亘古未闻的大器局,且精于聚天下之众力以成事,更有铁志雄心,善发,善用人,善决断等等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秉与才具聚于一⾝,所以谋大事无一不成。且看始皇帝毕生作为,事事石破天惊而无一不克尽全功,铁铮铮明证矣,何谈好大喜功哉!李斯不然,有皇帝谋划大政之才,而无皇帝实施大政之种种实力。仅仅执意不坚这一点,便使赵⾼确信:李斯成不得任何真正的功业。善谋者未必成事,此之谓也。更何况,一班元勋零落之后,李斯几乎是独木一柱了,成就功业岂非痴人说梦?然则,李斯早已经自负得忘记了这一切。唯李斯好大喜功,急于在天下臣民中树起“李安公国,功莫大焉”的口碑,便必然地要生发出诸多事端。其时,李斯安能不陷⼊泥沼,焉能不成为砧板鱼⾁矣! 其二,李斯弄权颇显迂阔,私既深却又看重名士气度,于权谋之道显得大而无当。赵⾼认定,弄权谋私,便要心黑术厉而不能有名士顾忌,且要舍弃功业之心。李斯不然,心有私而半遮半掩,权术谋划则做还羞,既谋私,又谋功,既做小人,又做君子,事事图谋兼得之利,必然事事迂阔不实。假造诏书扶苏蒙恬自裁,李斯大大地心有不安,却也依旧做了。罢黜冯劫蒙毅,李斯也老大不忍,还是终究做了。只要李斯依然看重大秦创制功臣的天下名分,依然力图秉承秦政护持秦法,李斯的谋功之志便必将与谋私之实南辕北辙,最终活生生撕裂李斯。一个既矛又盾的李斯,在庙堂权谋运筹中必将左支右绌,既威胁不到赵⾼,又将层出不穷的漏洞彰显于天下,如此李斯者,不倒不灭岂有天理哉! 种种思虑之下,赵⾼谋划了两则对策。一则,遵奉李斯,以骄其心。也就是说,赵⾼要支持李斯的力行新政,要胡亥这个皇帝听任李斯铺排国事,要使李斯实实在在地觉得他的功业之路已经踏上了正途。二则,静观时⽇,雕琢胡亥。那个刚刚做了皇帝的胡亥,是赵⾼的基。没有胡亥,赵⾼甚也不是。可这个胡亥也二十一岁了,说长不大也长大了,常有匪夷所思之心,常有匪夷所思之说,赵⾼不得不小心应对了… 三人之中,胡亥图谋者全然不同。 胡亥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能做了皇帝!尽管从沙丘宮开始,皇帝梦已经开始了两个月余,胡亥还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始皇帝方死之⽇,胡亥被赵⾼描摹的险境笼罩了心神,终⽇心惊⾁跳,祈求的最好前景,也就是安居一方自保而已。扶苏自裁前,胡亥虽然已经被拥立为太子,然整⽇眼见赵⾼与李斯心事重重,更恐惧于赵⾼描摹的扶苏称帝后的杀⾝之祸,胡亥夜来常常被无端梦魇吓得失声尖叫,本没有做太子的丝毫乐趣。直至回到咸,在举国发丧的悲怆惊愕中登上了皇帝大位,胡亥还是如芒刺在背不得舒坦,即位大典上大臣们的冰冷目光总是让胡亥心头发⽑。如此心境姑且不说,言行举止还得处处受制。朝会散了,不能如同既往那般优哉游哉地与侍女內侍们博戏玩闹,得坐进书房,一卷一卷翻阅那一座座小山般的文书,活活将人镶嵌在文山书海里,憋闷得透不过气息,当真岂有此理!第夜一坐到三更,胡亥无论如何受不住煎熬,鼻涕眼泪纵横流淌,哭兮兮歪倒在大硕的书案上呼呼大睡了。闻讯赶来的赵⾼大皱眉头,连忙吩咐两名侍女将胡亥背进了寝宮。 不料,次⽇五更鸣,胡亥正在沉沉大梦中兀自呵呵痴笑,却被督宮御史醒唤了,说有要紧奏章呈进,皇帝得立即批下。尚在懵懂大梦的胡亥顿时怒不可遏,一脚踹翻了御史,自己也坐地号啕大哭,连声哭喊不做皇帝了。已经是郞中令的赵⾼匆匆赶来,屏退了左右內侍侍女,沉着脸亲自给胡亥穿戴好⾐冠,又亲自扶着胡亥走进了东偏殿书房,翻开那卷紧急奏章放置在案头,将铜管大笔塞进胡亥手里,示意胡亥批写诏语。 胡亥懵懂头摇道:“写甚?不是有丞相么?”赵⾼哭笑不得道:“陛下,丞相是丞相,皇帝是皇帝,皇帝比丞相大。便是丞相做事,也要皇帝批下准许方可。”胡亥満面愁苦地瞄了一眼奏章,大有不耐道:“他说要在陈郡征发民力,戍边渔,我能说不行么?”赵⾼道:“陛下是皇帝,自然能说不行。然则,这件事不同,皇帝得说行。”“为甚?”胡亥倏地一笑“不是说能说不行么?”赵⾼目光一闪道:“皇帝要说不行,便没人守护国门了。没人守护国门,匈奴便打来了。匈奴打来,皇帝就没有了。”胡亥惊讶道:“皇帝没有了?皇帝做甚去了?”“咔嚓!”赵⾼做了个剑抹脖颈的架势“皇帝被人杀了。”“噢!被谁杀了?”胡亥大是好奇。赵⾼一脸认真道:“被匈奴杀了。”胡亥顿时恍然大悟:“噢——,明⽩了!我是皇帝,他是郡守;郡守接丞相令要征发民力戍边,皇帝要说不行,匈奴便要打过来;匈奴打过来,皇帝便被匈奴杀了。可是?”赵⾼连连点头:“陛下天资过人,大是大是!”胡亥不耐道:“如此简便事,奏章却说得这一大片繁杂,真愚人也!”赵⾼一拱手道:“陛下天赋异禀,方能贵为天子,与愚人何计?批下奏章便是了。”胡亥方一提笔,两只大眼一扑闪道:“能行两字好写得紧,不难不难。”赵⾼连忙一拱手⾼声道:“陛下不可!不能写能行!”胡亥很觉聪明地一笑:“怪也!说能行又不写能行,写甚?写不行么?”赵⾼一步过来道:“陛下得写‘制曰可’三个字。此乃皇室公文典则,‘能行’不作数。”“典则?典则是甚?”胡亥又茫然了。赵⾼一脸苦笑道:“典则,就是法度,就是程式,就是规矩。从皇帝到百官,都得照着来。”胡亥又顿时恍然大悟:“噢——!与博戏一般,你走一步,我走一步,走到何处,得有规矩。可是?”赵⾼连忙点头:“大是大是,陛下天赋过人也!”胡亥呵呵一笑又突然大皱眉头道:“皇帝规矩,便是天天写‘制曰可’三个字。可是?”赵⾼一拱手道:“陛下明察,大体不差,此乃出诏发令之权也。”胡亥连连头摇道:“不好不好,甚规矩?谁不能写这三个字,非得皇帝写么?”赵⾼脸⾊一阵青一阵⽩,终归勉力平静道:“这三个字,任何人都写不得,只能皇帝自己写。不能写这三个字者,不是皇帝。”胡亥蓦地惊喜道:“老师是说,能写这三个字者,便是皇帝了!”赵⾼被纠得终于有些不耐了,脸⾊一沉道:“陛下若不喜写这三个字,那自然是能写这三个字者便是皇帝了。”胡亥蓦然愣怔一阵,费力地品咂着兀自念叨着,大有揣测哑谜一般的童心稚趣:“皇帝若不写制曰可,便有人要写制曰可,凡能写制曰可三字者,便是皇帝。可是?”赵⾼嘴角一阵菗搐,突然一脸恐惧道:“陛下若再不写,匈奴马队要来了!”胡亥倏地一惊,连忙道:“写写写…写在何处?”赵⾼过来,指着盖有郡守文方印的卷末空阔处道:“写。这里。”胡亥不再说话,竭力认真地写下了“制曰可”三个字,像极了赵⾼的笔法… 胡亥没有料到,随之而来的国葬使他大大地品咂到了做皇帝的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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