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6:帝国烽烟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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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6:帝国烽烟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14 时间:2017/11/9 字数:12176 |
上一章 第三节 杀戮骨肉 根基雄强的嬴氏皇族开始了秘密逃 下一章 ( → ) | |
巡狩归来,胡亥要尝试“牧人”之乐了。 在东巡的两个月里,赵⾼形影不离地跟着胡亥,除了种种必需做出的政事应对,两人经常说起的话题只有一个,如何能使一切怏怏不服者销声匿迹,如何可使胡亥能尽早地恣意享乐。胡亥这次显然是认真动了心思,竟归结出了三则隐忧:大臣不服,官吏尚強,诸公子必与我争。以此三忧,胡亥认真问计于灯下:“蒙氏虽去,三忧尚在,朕安得恣意为乐?郞中令且说,为之奈何?”赵⾼最知道胡亥,遂诚惶诚恐又万分忠诚道:“如此大局,老臣早早便想说了,只是不敢说。”胡亥惊讶,连问何故?赵⾼小心翼翼道:“国中大臣,皆累世贵胄,积功劳世以相传久矣!赵⾼素来卑,蒙陛下简拔⾼职重爵以用事,大臣其实不服,不过貌似听臣用事罢了。如此情形,老臣安能轻言?”胡亥大为慨然,连连摆手⾼声道:“大臣诸公子对朕尚且不服,对老卿自不服也!老卿不必顾忌,只说如何处置。朕便学学你说的秦昭王,为那个甚?对,范雎!为范雎了结仇怨!”“陛下果能效法秦昭王,老臣甘效⽝马之劳也!”赵⾼涕泪唏嘘,遂再次将“灭大臣而远骨⾁”的三谋方略细细作了解说,以为目下正是实施三谋的最佳时机。胡亥又问为何。赵⾼认真地说出了两则理由:其一,当今之生灭兴亡,不师文而取决于武力,陛下有材士五万,只要敢杀人,不愁大臣不灭诸公子不除;其二,秦人奉公奉法已久,大臣与诸公子素无过从联结,来不及聚相与谋对抗诏令,只能听任宰割。末了,赵⾼又给胡亥以撩拨慰抚:“除去此等人之后,陛下只要收举其余臣子,者贵之,贫者富之,远者近之,则上下皆集为陛下⽝马。此秉鞭牧人之术也,陛下安能不品其中之乐乎!”“牧人之术?好好好!”胡亥乐得哈哈大笑“大臣公子是牲畜,我提着鞭子做牧主,想杀谁杀谁,真乃人间乐事也!早知皇帝有如此之乐,胡亥何愁皇帝难为也!” 那夜一,胡亥是真正地快乐了,赵⾼是真正地快乐了。 回到咸,赵⾼开始了杀戮谋划。赵⾼给胡亥提出的铺排是先內后外——先诛杀皇族诸公子以巩固帝位,再灭大臣以整肃朝局。胡亥对赵⾼既放心又佩服,立即欣然赞同。悉国政法令的赵⾼,之后立即开始了实施。 第一步是“更为法律”简言之,便是更法,也就是更改法律。对于赵⾼的更法,《史记》有两种说法:其一,《秦始皇本纪》云:“于是二世乃遵用赵⾼,申法令。”其二,《李斯列传》云:“二世然赵⾼之言,乃更为法律。”就事情本⾝而言,其意相同:为了达成灭大臣而诛骨⾁的杀戮,以赵⾼变更法律为开端。这不是赵⾼奉法,而是精通秦政秦法的赵⾼很清楚不更法的后果:秦政奉法已成传统,若无法律依据而杀人,各种势力便会顺理成章地聚合反抗,反倒是引火烧⾝。同时赵⾼也很清楚,更法不是更改秦法本⾝,而是更改执法权力。用当代话说,不是更改实体法,而是更改类似程序法的阶段执法权。因为,实体法更改工程庞大,且极易引起争议与反抗,而阶段执法权的转移,则要容易得多。只要执法权在手,能够将对手打成罪犯,则秦法对罪犯刑罚处置之严厉已⾜够诛灭威胁者了。 赵⾼的做法是:正式以郞中令府名义上书皇帝,一连举发了三位皇子的罪行,请皇帝下诏宗正府依法处置;胡亥则依照预谋,在赵⾼奏章上批了一行字:“制⽇可。诸公子罪案特异且牵涉连坐,为免宗正府违法袒护皇族,着郞中令府依法勘审治狱。”此诏颁下,赵⾼的生杀大权便告成立。 列位看官留意,秦帝国之央中执法系统为五大机构:其一,廷尉府职司勘审定罪,几类后世法院;其二,御史大夫职司举发监察弹劾等,几类后世检察院;其三,法官署职司宣法,几类后世司法局;其四,內史府职司京师治安捕盗并缉拿罪犯,几类后世安公机构;其五,宗正府执掌对皇族之执法权,是执法机构中最为特异的一个。 据《初学记》引《宋百官舂秋》云:所谓宗正,乃周王朝王族执法官,本意为“封建宗盟,始选宗中之长而董正之,谓之宗正。”秦帝国承袭周王朝王族独治之官制,将原本的驷车庶长改名宗正,执掌皇族司法。也就是说,皇族的两大事务分开:宗庙事务归奉常,管理、监察、执法事务归宗正。是故,宗正地位很⾼,位列九卿重臣。始皇帝之所以如此将皇族司法立独,其基本方面并非基于维护皇族特权传统,恰恰相反,始皇帝是要抑制嬴氏皇族而深恐其余官署执行不力。所谓抑制,当然主要是防止特权滥泛,而不是惧怕或有意贬黜皇族。秦人崛起,有一个很特殊也很实际的因素,这便是嬴氏部族的基与轴心作用极为強大,远远超过山东六国的王族实力。事实上,嬴氏部族是秦人族群中人口最多实力最強的部族,是凝聚老秦族群的轴心力量。秦之雄強,泰半来自嬴氏部族的雄強⾎统。要抑制如此一个皇族,确实是一件很难着手的事情。 自秦孝公商鞅变法开始,秦法明确采取了取缔宗室特权的对策,主要有四策:一则,王族弟子不得承袭或自动拥有爵位,同样得与臣民一般从军任官挣自己的功劳;二则,王族园林土地以王室统领,各家族土地不能如同臣民私有;三则,王族功臣由王族土地封赏,不得拥有如同国府功臣那样的独宴虚领的郡县封地;四则,王族触法与臣民同罪,由王族执法机构处置。在此法度稳定执行六代之后,嬴氏皇族已经成功融⼊了与臣民国人一体的奋争嘲流之中,英杰功臣辈出而无一动政变,也在整个秦人与天下臣民中享有极⾼的威望。始皇帝建立帝国之时,嬴氏皇族的主体已经早早迁⼊并散居关中,其男精壮则已经十之八九进⼊了军旅;关中皇族除了皇帝嫡系居于皇城,一两代近支旁系居于关中腹地,几乎已经没有了成规模聚居的皇族了。也就是说,嬴氏皇族如同整个老秦人一样,已经随着大军洪流分散到天南海北去了。此时,唯独陇西郡保留了一支为数不多的皇族在驻守基之地,反倒成了最为集中的实力最強的一支皇族。 胡亥诏书批下的那一⽇,赵⾼亢奋得彻夜未眠。 召来赵成阎乐并几位亲信密商之后,赵⾼本小宴犒赏几位⽝马大员,可心头躁热得无以安宁,遂吩咐⽝马大员们分头行事,而后独自转悠到皇城胡杨林的池畔来了。对于狠冷静的赵⾼而言,⾎气如此奔涌心头如此躁动,实在是生平第一遭。胡亥的这道诏书,无异于打开了束缚赵⾼手脚的一切羁绊,也填平了横亘在赵⾼面前的大巨的权力鸿沟,使他拥有了对皇族与功臣的生杀大权。这是一架大巨的⾼耸的权力云车,登上这座权力云车将到何处,赵⾼心下非常清楚。被始皇帝遏制数十年的那颗连赵⾼自己也以为泯灭了的权力野心,此刻在赵⾼的心田轰然燃烧起来!杀尽了皇族公子,灭尽了三公九卿,大秦庙堂无疑便是赵⾼一人之天下!其时,纵然胡亥这个皇帝想匍匐在赵⾼脚下做一只温顺的猫狗,还得看赵⾼给不给他做猫狗的资格,毕竟,不杀胡亥这个空头皇帝,赵⾼便不会登上权力云车的最端顶,头顶上便会始终漂浮着一片乌云。赵⾼要撕碎这最后一片乌云,要飞上权力的苍穹,追上始皇帝向他大笑大喊:“陛下!你的嬴氏皇族没有了!你的大秦朝廷没有了!老夫赵⾼做皇帝了!” 初夏的月光下,赵⾼兀自绕着一棵棵耝大的胡杨树嘿嘿笑着,心头怦怦大跳着,梦游般地蹿着跳着。月亮渐渐升⾼了,赵⾼汗淋淋地靠上一棵大树,老泪第一次毫无节制地流淌出来,心头雷霆轰轰然作响。陛下啊陛下,当年的太后赵姬选中小⾼子做阉奴,割了小⾼子的人,小⾼子认命了,小⾼子老老实实做了陛下数十年⽝马,做得须发都⽩了。然则陛下可曾知道,小⾼子没了人,也便没了人。小⾼子终生没有了人的乐趣,善念也便没有踪迹了。老荀子说,人本恶。至少,小⾼子是这样的。冰冷的阉宦天地,浸泡出了小⾼子的恶。谁是好人,谁有浑全⽇月,谁是浑全男人,小⾼子都嫉妒得心痛。小⾼子只有一个心愿,祈盼天下人尽行灭绝,都做了小⾼子这个阉人的殉葬!今⽇,上天给了小⾼子如此良机,小⾼子岂能无动于衷?陛下啊陛下,小⾼子要断了你嬴氏人,不要怪小⾼子,实在是你自家纰漏太多了。陛下跌宕多年不立太子,分明大病了几次,却又不及早安置⾝后之事;大巡狩中途发病,陛下还是不早早写好诏书。陛下啊陛下,你以为上天会永远给你机会?你错了!上天的机会都无休止地给陛下一个人,天下还有世事么?陛下啊陛下,这便是老荀子说的,‘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啊!陛下再如何圣帝煌煌,老天也不能为陛下一个人存在,陛下你说是么?更有错处,陛下还给小⾼子留下了一个皇子,一个憨实无能的胡亥,让小⾼子做了胡亥的老师。陛下,小⾼子只能说,你知人于明,不知人于暗啊!你只知道明处的赵⾼,明处的李斯,明处的胡亥;你不知道暗处的小⾼子,不知道暗处的李斯,不知道暗处的胡亥啊!这个暗处,便是小⾼子的心头荒草,便是李斯的心头荒草,便是胡亥的心头荒草啊!陛下啊陛下,⾝为至⾼无上的皇帝,你长于拓功而短于察奷啊。天生陛下事功至伟,拓文明荒漠成亘古绿洲,陛下之功业,小⾼子是顶礼膜拜的啊!然则,陛下不察奷,这煌煌功业便要如流⽔般去了。应该说,陛下最蔑视胡亥了。然则,陛下这个无能的儿子,在小⾼子这里却是稀世珍宝啊!陛下啊陛下,是你给小⾼子留下了机会,留下了空隙啊!你大巡狩发病时,非但不召蒙恬回咸坐镇,反而又派走了蒙毅,你是再三失误啊!最后时刻,陛下⾝边偏偏只有最靠不住的李斯了,只有没了人没有了人的小⾼子了。陛下信小⾼子不假,然小⾼子若因陛下信用小⾼子而不做恶事,小⾼子还是小⾼子么?陛下业已死了,小⾼子若不紧紧抓住这个时机,上天是会惩罚小⾼子的。小⾼子对陛下那个傻痴的儿子说了,‘时乎时乎,间不及谋!嬴粮跃马,唯恐后时!’你那个傻痴的儿子不知其中意味,陛下你却一定能体察小⾼子苦心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陛下啊陛下,等你明⽩你要殁了,明⽩你那口气再也不过来了,一切都晚了。陛下,你若够狠,像小⾼子摔死太后缪毒那两个私生子一样,早早杀了小⾼子,或临死时叫小⾼子殉葬了,甚事也便没了。可你尊奉法度,护持功臣,非但没叫小⾼子死,还在蒙毅要处死小⾼子时救下了小⾼子。陛下啊陛下,你将上天给你的杀死小⾼子的机会,至少⽩⽩错失了两次啊!天绝赵⾼,你却留下了赵⾼。然则,小⾼子纵然蒙陛下之恩不死,也不能向善啊,果真向善了,小⾼子还是小⾼子么… 几⽇之后,皇子公主及皇族弟子们人人接到了一件宗正府书令。 宗正书令云:“阿房宮开工之后,南山北麓之猎场将一体封围,只供材士营驻屯。为此,今岁秋狩改夏猎,凡我皇族子孙,俱各携本部人马,于四月二十卯时聚集南山北猎场较武行猎,论功行赏,以为二世皇帝大巡狩归来之庆典。”此时的宗正大臣,是灭韩的大将內史腾。內史腾者,內史郡郡守嬴腾也。皇族乃国姓,举凡诏书公文抑或国史,皆呼名不呼姓,是以但凡官职与名直接相连者,大体皆皇族也。此时的嬴腾,已经成为皇族最老迈的一个在国功臣,资望深重,实际上却已经几乎不能理事了。虽则如此,皇子公主们接到宗正府书令,还是纷纷亲往嬴腾府邸询问究竟。二世胡亥即位之后的蹊跷事情太多了,尤其是深孚众望的皇长子扶苏自裁,蒙恬蒙毅又先后被赐死,皇子公主们对这个原本丝毫没有继位迹象的少弟的突兀继位及其作为,一时大惑不解,然拘于国法,又不能无凭据地聚相猜测议论,更不能与大臣们私自会商探询,只有心下怏怏而已了。今逢此令,谁都觉得是一个探询解惑的好时机,于是不约而同地赶赴宗正府,要老宗正当面赐教。 “教府丞来,给后生们说个明⽩。”须发雪⽩的嬴腾只有一句话。 宗正丞是一个年逾四十的皇族⼲员,文武皆通,是老嬴腾特意为自己选定的副手。府丞匆匆走进正厅,瞄一眼満当当皇族子孙,要言不烦地说了夏猎令的由来:郞中令府得少府章邯公文知会,阿房宮至南山问的皇室猎场行将封围,遂请命于皇帝,询问要否另选猎场或中止今岁秋狩;皇帝批曰,今岁秋狩改夏猎,此后另选猎场;故此,郞中令行文宗正府,并一体转来皇帝诏书;宗正府据皇帝诏书而发夏猎令,并无他故。 “以往狩猎,只许十岁以上皇子⼊围,如何这次连公主都得去?” “对也,还要携带本部护卫人马,岂非公然违制么?” “南山猎物早被材士营杀尽了,何来猎物,狩个甚猎?” “建造甚个阿房宮!咸宮殿连绵,北阪六国宮还空空如也,不够住么?” “对也!甚都改,改得大秦都没个头绪了!” “只改还好说,还杀人…” “都给老夫住口!” 眼见皇子公主们的议论疑问由夏猎而及国政,分明是怒气冲冲要收不住口了,老嬴腾不得不厉声喝止了。扶着竹杖站起,老嬴腾气吁吁道:“非朝会而私议国政,不知道是触法么?后生小子好懵懂!你等怏怏,老夫心下舒畅么?都给我闭嘴!老夫说话都听着:満朝大臣还在,大秦铁军还在,嬴氏老皇族还在,谁也翻不到沟去!不就是秋狩改夏猎么?去便去!狩猎之后论功行赏,便有老夫宗正府大宴,皇帝便得亲临论功;其时皇帝来了,你等当着皇帝面说话,那叫谏阻!谁敢不听正言,老夫启动陇西老皇族来!” “老宗正万岁!…” 皇子公主们挨了骂,却一齐扑倒在地哭了。倏忽不到一年,国政骤然大变,扶苏与蒙氏勋族竟能一朝赐死,李斯丞相竟能若无其事,満朝重臣竟无一人铮铮強谏,这些虽无权力爵位然却最是关注国政朝局的始皇帝子孙们,确实察觉到了一种隐隐迫近的劫难,感知到一种森森然的恐惧。而今老宗正如此慷慨直言,非但鼓动皇子们直言強谏,且要启动陇西老皇族廓清朝局,孰能不奋然涕零? “哭个鸟!像嬴氏子孙么?都给我回去!”老嬴腾奋力跺着竹杖。 皇子公主们哭着笑着纷纷爬了起来。老嬴腾却眯着老眼突兀喊道:“子婴,你不去狩猎,老夫有事。”年已四十余岁的子婴点点头,从一大群先辈皇子中走了出来,兀自拭着一脸泪⽔。老嬴腾将子婴领进书房,眯着一双老眼将子婴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突然黑着脸道:“你给皇帝上过书,谏阻杀蒙氏?”子婴淡淡一点头:“嬴氏子孙,理当尽心而已。”“你不怕大祸临头?”老嬴腾面无表情。子婴依旧淡淡然:“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惜乎我嬴氏子孙忘记这句老誓了。”老嬴腾一跺竹杖:“好!小子有骨气,老夫没看错。给我听着:当下收拾,连夜去陇西!”子婴大是惊愕:“老宗正,咸味道不对,我去陇西做甚?”老嬴腾低声呵斥道:“不对才教你走,对了教你去做甚?记住,老夫没密件,不许回来!”子婴急迫道:“老叔也!到底要我去做甚?”老嬴腾板着脸道:“没甚,替老夫巡视陇西皇族,督导那群兄弟子孙们甭变成了一群懒鹰懒虎!如何,不能派你去么?”子婴略一思忖一拱手道:“也好,子婴奉命!”老嬴腾一点头,竹杖向旁边石墙上咚咚咚三点。那面石墙的角落立即启开了一道小门,府丞捧着一支铜管快步走了出来,将铜管到了子婴手里。 老嬴腾道:“愣怔甚?这是给陇西大庶长的密件,收拾好了。你的巡视官文在府丞书房,稍待另拿。先说好,老夫只给你六名护卫骑士,你怕么?”子婴一脸肃穆:“老宗正勿忧,子婴不怕。”“你剑术如何?”老嬴腾突兀皱起了眉头。子婴一拱手道:“子婴不敢荒疏,剑术尚可,抵得寻常三两个剑士。”老嬴腾一阵思忖,轻轻摇了头摇,说声你且稍等,转⾝走进了旁边內室。片刻出来,老嬴腾将一只棕⾊的牛⽪袋递给了子婴道:“打开。” 子婴打开了牛⽪袋,却是一件长不过尺的极为精巧的铜板,不噤惑道:“如此轻巧物事,能派何用场?”“轻巧?你掂掂看。”随着老嬴腾话音,子婴一手去拿铜板,方一抬手大为惊讶道:“重!长不盈尺,至少四五斤!”老嬴腾指点道:“这是先帝当年赐给老夫的一件密器,名为公输般袖弩。老夫执掌內史,多涉山东问人刺客,先帝故而有此一赐。这件袖弩的用法是,两端固定绑缚在右手小臂之上,甩手出箭,或手臂不动而触动机关发箭,可连发十箭。不难练,却要先悉了绑缚在手臂分量举止。来,老夫先给你演练一番。” “不需老宗正演练,子婴业已明⽩!” “噢?”老嬴腾大是惊讶“试试手看。” 子婴也不说话,先将铜板拿起端详片刻,从棕⾊⽪袋里菗出一撮五六寸长的铜箭镞一支支装进铜板小孔;而后利落地起右臂⾐袖,左手将铜板固定在右手小臂的內侧,扯出铜板两端带⽪扣的⽪带迅速绑缚固定;站起⾝右臂猛然一甩,顿时听得对面剑架方向嘭嘭噗噗连声,细小的箭镞纷纷在剑架书架上飞落。 “好!小子神也!除了准头,甚都好!”老嬴腾由衷嘉许。 “子婴喜好器械,各式弩机尚算通达。” “好好好,嬴氏有你后生,老夫也算闭得上眼了。” 老嬴腾显出了疲惫而舒心的笑,坐进案中又对子婴殷殷叮嘱了诸多陇西细节,这才叫子婴准备去了。暮⾊时分,老嬴腾亲自驾车将子婴送出了咸西门,眼看着六骑护卫着子婴风驰电掣般西去,这才回到了府邸。 子婴离开咸后的第三⽇,一场大巨的劫难降临了。 这场劫难是以不可思议的荒诞方式进行的。清晨,当皇子公主们各自带着自己的护卫仆从汇集到南山北麓时,⾕风习习空山幽静,实在没有郞中令使者所说的那种百兽出没的景象。正在有公主动议中止行猎时,山林峡⾕中却传来一阵阵虎啸狼嚎,皇帝材士营出派的围猎尉也立即发出了行猎号角。行猎号令如同军法,一闻号角长鸣,皇子公主们立即依照事先划定的路径分头飞进了丛林山⾕。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各个山头纷纷晃动的旗帜,表示没有发现任何大猎物,连狐兔之类的小猎物都很少见,纷纷旗帜请命要中止行猎。皇子公主们此刻才清楚了此前传闻:这片猎场驻扎着皇帝新征发的五万材士,这些材士奉皇帝之命,专一在南山猎场以杀行猎为军旅演练并护卫皇帝行猎,大半年间,南山猎场的鸟兽几乎绝迹。今⽇亲临,果真如此,皇子公主们大为不満,当即纷纷请命中止行猎。 便在此际,突闻山林间虎啸狼嚎又起,各个山头山⾕山坡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接踵而来的便是一片片沉闷的喊杀声。堪堪小半个时辰,山⾕中杀声正酣,突闻四面山头鼓角齐鸣,最⾼山头云车上的材士将军随着大纛旗的摆动⾼声喝令:“诸公子假借行猎叛!一体拿下!”随着号令,四支马队冲⼊山⾕,片刻间将猎场团团围定。皇子公主们的马队已经拼杀得人人一⾝⾎迹,突兀被围,人人怒不可遏地飞马过来找将军论理。 “这不是真虎狼!是人披兽⽪假扮的虎狼!” “这些假虎狼人人蔵兵!扑过来杀人!” “皇子公主已经死伤十几个,究竟谁叛逆!” “有人陷害皇族!无法无天!” 正在皇子公主们愤纷扰之际,⾕口一阵沉雷般的马蹄声,郞中令丞与郞中令府的五官中郞将阎乐飞马赶到。材士将军指着山⾕中一片尸体⾼声禀报:“诸公子作,已杀我材士百余人!”阎乐厉声下令:“一体拿下!勘审定罪!”皇子公主们看着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虎狼⽪张的尸体,顿时明⽩此间罪恶图谋,不噤愤万分,一声怒喝纷纷喊杀扑来。阎乐⾼声大喝:“只准伤!不准杀!弩箭腿!”随着阎乐号令,四面马队弩箭齐发,片刻间所有的皇子公主与护卫仆从便齐刷刷被钉在了膝盖深的草丛中。 “拿下皇子公主!护卫仆从就地斩决!” 在阎乐恶狠狠地号令下,所有的皇子公主们的护卫与仆从都被当场杀死,并当即割下了头颅作为平报功之凭据。皇子公主们则被硬生生子套长箭,浑⾝⾎人般一个个塞进了囚车。暮⾊降临时,马队押解着这队囚车抵达了咸城外的材士营,在一道山⾕里停了下来,而没有解⼊北去咸五十余里的云国狱。 赵⾼接报,立即实施了另外一个连接行动:以“诸公子联结皇城內官,图里应外合作”为由,连夜对皇城內的郞中令府属官实施了大逮捕。列位看官留意,这郞中令府原本是皇帝政务系统,由蒙毅执掌,属官大多是久经锤炼的文武功臣。赵⾼虽突然做了郞中令,对其属官却没有机会大清理,只能擢升阎乐等几个⽝马效力而已。今⽇突然实施逮捕,原本是谋划好的连续对策。于是,夜一之间,郞中令府最为轴心的“三郞官”官署的吏员,与其余各署的精⼲大员,连续下狱多达数百人。所谓三郞,指的是郞中(亦谓中郞)、侍郞(亦谓外郞)、散郞三署;郞中署职司皇帝全部政务活动之护卫,以中郞将为长官;侍郞署职司朝廷政务活动之礼仪文书等,以大夫为长官;散郞署职司临机政务活动,多为沟通联结皇帝与地方郡县之事。由于郞中令府的属官皆为实际事务,所以没有定员,多至千人少则数百人不等;帝国新创时期始皇帝政务繁剧,郞中令府属官已远超千人。赵⾼夜一“连逮三郞”其后果非但是清除了异己,且使蒙毅长期苦心建立起来的有效政务系统宣告崩溃。至此,皇帝的政务系统几近瘫痪,二世胡亥要涉⾜任何国事,离开赵⾼都寸步难行了。 肃清了郞中令府,赵⾼不再担心內官作梗,这才着手了结皇族。 赵⾼的方法直截了当,清晨带着中郞将阎乐与几个腹心老吏,亲自赶赴材士营关押皇族的⾕地,将全部皇子公主皇族弟子押解出秘密洞窟,在⾕地开始论刑定罪。及至人犯押到,赵⾼一个也不问,勘审一关悉数略过,直接下令宣示勘审定罪书。当阎乐念诵着那篇长长的荒诞文告时,气息尚存的皇子公主们无不愤万分破口大骂,赵⾼却坐在一方石案前冷冰冰笑着一句话不说。阎乐念诵完毕,赵⾼又眼睁睁看着一群⾎乎乎的皇子公主们叫骂怒吼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皇子公主们怒骂得人人失声,连跳脚的力气都没有了,赵⾼才从石案前站了起来,嘴角菗搐出一丝狰狞的笑意道:“谋逆大罪,先将诸公子押⼊南市处刑,公主们观刑可也。” 赵⾼的“决刑”是:皇族弟子不问,皇子公主一体处死! 短短一年,咸商市已经大见萧条了。依旧保持着浓烈的战国遗风的商旅们,眼见“秦国”朝政骤变象迭起,纷纷遵从着危邦不可居的古老传统,或明或暗地连绵不绝地东出关中了。更为本的是,灭六国之前的那种万商云集的咸不复存在了。在山东商旅的眼中,秦政秦人是不可思议的:一统华夏坐了天下,国都的老秦人却越来越少了;充斥街市的,倒大多是迁徙到咸的六国贵族与连绵不断的工程刑徒,无论原先穷富如何,此刻的贵族与刑徒大体上都变成了生计艰难者,谁也买不起好东西了。盐铁兵器战马等大宗物事,更是噤止易,如此,市易越来越少,规模越来越小,二世即位大修骊山陵大举国葬,连酒也不能买卖,于是,市场便不可思议地急剧地萎缩了,山东商人们只有悄悄一走了事。如此情势之下,原本便是平民街市的南市,几乎又恢复到初建时的耝朴,只有零落的老秦人与破⾐烂衫的歇工刑徒们游着,偶有几个⾐着稍整者,也是因离家而败落的山东老贵族弟子。 大队囚车进⼊南市,正在午后落市的时刻。一看偌大阵势,已经零落的游人群又纷纷聚了过来,渐渐地,商铺主人们也纷纷站在门口张望了。囚车队咣当轰隆地停在了原本用于牲畜易的空阔场地央中,层层马队立即围成了森森刑场。阎乐站在一辆发令战车上⾼喊:“诸公子谋逆作!奉诏处死南市!国人观刑以戒——!”接着又是几名吏员反复宣呼。终于,人群在热辣辣的午后聚集成了一片,⾼⾼低低地站在不同的位置上惊讶地注视着从未见过的公然诛杀皇族。 “谋逆大罪,僇死。”轺车上的赵⾼显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十二皇子僇死——!” 随着阎乐的狰狞号令,国中历史上最为惨无人道的僇杀之刑开始了。僇者,侮辱也。僇杀者,尽辱其⾝而后杀死也。这是一种起源于远古战争,且长期保留在游牧部族中的杀战俘的恶刑。秦人变法之前,此等僇杀事实上已经大体消失了。秦国变法之后,私斗之风绝迹,各种刑罚俱有法律明载,刑归刑,连带的人⾝侮辱已经如同人殉一样被严厉噤止。马非百先生的史料辑录著作《秦始皇帝传》,辑录了史书中所有关于秦法死刑的刑名,总共二十六种杀人之刑,唯独没有“僇死”之刑名。僇死,仅仅见于《史记·李斯列传》:“公子十二人僇死咸市,十公主矺死于杜。”这,仅仅是对残酷事实的记载而已,并非刑名。赵⾼悉秦法,也悉秦人历史,此时将这等久已消失的恶杀之法搬出,无疑是早早密谋好的,要给大秦皇族一个最要命的辱没,要寻觅最为态变的杀人快乐。 这场令人发指的辱杀,整整延续了一个多时辰。这些皇族公子们不堪辱⾝,人人都企图以最快捷残酷的方式了结自己的生命,咬⾆者有之,撞剑者有之,撞地者有之,扑击刑桩者有之…然则,已经失去挣扎能力的皇子们最终一个也没能自己了结自己,个个都被光扒了⾎乎乎的⾐裳,一大群事先纠集好的无赖疲民们,尽情地戏弄侮辱着这些曾经是最⾼贵的而目下已经失去了知觉的躯体…最终,赵⾼眼见十二个皇子人人被割下了男子人,这才狞笑着点头了… 修杀未尽,被押解观刑的十公主人人吐⾎昏厥了。 次⽇,赵⾼又在咸东南的杜地,残酷地以矺刑杀戮了十位公主。矺者,裂其肢体而杀也。矺刑乃秦法正刑,见之于《云梦秦简释文三》:“甲谋遣乙盗杀人,受分十钱。问:乙⾼未盈六尺,甲何论?当矺。”显然,这是帝国法官的答问记录,说的是对于教唆⾝⾼未过六尺的未成年人杀人者,该当处最严厉的矺刑。赵⾼以这种对于女尤为惨烈的刑罚,处死了十位皇族公主,其忍残狠亘古罕见!依据史料的不确定记载,始皇帝有二十余子,十余公主,大体三十余名子女。以胡亥年岁评判,此时应该还有十八岁以下的未嫁公主。赵⾼所杀者,全部包括了未嫁公主无疑,除此之外有无已经出嫁的公主,譬如嫁给李斯几个儿子的公主,已经难以确证。然则,依据这场杀戮的后续牵连,完全有可能涉及了包括出嫁公主在內的绝大部分皇族子女。赵⾼借着这场杀戮风暴,几乎席卷了整个皇族的财富与生命。《史记·李斯列传》云:“(其后)财物人于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在不可胜数的连坐者中,留下了两则惨烈的故事。 公子将闾有兄弟三人,因同出一⺟,皇城內呼为昆弟三人。将闾昆弟很可能有所警觉,或因未在咸,总归是没有参与南山行猎,故未被当场缉拿同时僇死,而在事后被连坐缉拿下狱,直接囚于皇城內宮。赵⾼派人以二世皇帝使者之名,往赴內宮,指斥将闾昆弟三人有“不臣”之罪,要立地处死。将闾愤愤然质问何谓不臣之罪?赵⾼心腹冷冰冰回答,我等只奉诏行事。将闾昆弟绝望,仰天大呼天者三:“天乎!天乎!天乎——!皇族无罪而死,天道何在乎!”昆弟三人遂一起拔剑杀自了。 另一个连坐者是公子⾼。公子⾼本逃亡,又恐累及举族被杀。绝望之下,公子⾼谋以一己之死掩护族人逃亡。公子⾼的方式是:上书胡亥,请求为先帝殉葬;在人殉葬礼期间,族人趁秘密逃亡。胡亥接书大为⾼兴,觉得准许皇子殉葬,将是自己这个新皇帝尊奉先帝的惊人之举。然则,胡亥又怕公子⾼有甚机谋,遂立即宣来赵⾼会商。胡亥拿出了公子⾼的上书,很是得意地问:“殉葬先帝,会不会是公子⾼的急变之策?”赵⾼笑昑昑道:“目下尔等人人忧死,自顾不暇,如何还有谋变心思,陛下但放宽心也!”胡亥大喜过望,立即批下了“制曰可”三字,并赐钱十万大肆持殉葬礼,将公子⾼活葬在了骊山陵一侧。胡亥与赵⾼未曾预料到的是,在公子⾼筹划活葬的短短时⽇里,公子⾼的族人已经怀着深仇大恨秘密逃亡了。 皇族遭此大肆屠戮,宗正府上下大为震恐。 老嬴腾怒不可遏,立率百余名宗正府护卫甲士冲⼊皇城,直奔二世寝宮,要二世立即退位并诛灭赵⾼。可是,老嬴腾部伍刚刚进⼊皇城,便被阎乐的马队包围了。没有任何呼喝喊问,双方立即厮杀起来。历经无数辉煌的咸皇城正殿前的车马广场,变成了⾎腥场战。拼杀半个时辰,护卫甲士们全部战死,老嬴腾绝望愤怒地叫骂着胡亥的名字,一头撞死在了正殿前的蓝田⽟雕栏上。赵⾼阎乐恶狠狠上前,亲自将老嬴腾的尸体剁成了⾁酱…之后,宗正府所有员官无论是否皇族,一律被惨烈处死。嬴腾这支较大的皇族,更遭连坐灭族之罪,被全部杀戮。 嬴腾之死,是帝国九卿重臣中第一个被公然诛杀者。 消息传⼊陇西,守在基之地的嬴氏部族愤怒了,男女老幼立即聚集起来要杀向咸。子婴苦苦阻挡了这次无望的复仇,与陇西族长连夜进⼊李信的大军营地秘密会商。惜乎李信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了。这位始终煎熬在第一次灭楚之战失败的痛苦中的秦军悍将,早早已经心力瘁了。李信只挣扎着说了几句话:“陇西皇族,人马不过万余了,万勿自投陷阱,存得人口,或可再起…先帝遗祸过甚,抗争晚矣!晚矣!…”言犹未了,这位曾经做过秦军统帅的最后一个在世大将便溘然长逝了。子婴与族长悲恸绝,匆匆安葬了李信,便星夜赶回了陇西皇族城邑。历经三⽇会商争议,最终,子婴与族长族老们做出了最不得已的决断:目下情势险难,嬴氏部族当务之急是保留基力量,各家族、部族立即分路逃亡,使二世与赵⾼鞭长莫及。族长要子婴一起北上山草原,子婴拒绝了。子婴说,他要回咸保住两个儿子,要秘密聚结残存的皇族后裔设法逃亡… 诛杀始皇帝子孙的⾎腥风暴,毁灭了嬴氏皇族最轴心的嫡系精英。 在最为看重⾎统传承的时代,皇族嫡系的几近灭绝是毁灭的灾难。从此,失却了灵魂与精神支柱的嬴氏皇族的整体力量,开始了悲剧的溃散。最先逃亡的,是此前的扶苏家族及其追随部族。他们对帝国命运已经绝望,秘密聚结于海滨,远远地遁⼊了茫茫大海,最终漂泊到了今世称为⽇本的海岛上。此后,陇西嬴氏消失在茫茫草原。再其后,胡亥被杀,胡亥的残余后裔也遁⼊大海,逃向了⽇本。更其后,在帝国烽火中究竟有多少嬴氏皇族后裔逃出了咸,抑或有多少嬴氏皇族被杀害,实在是难以得知了。然则,结局是很清楚的,从这时的大溃散开始,在其后的两年之內,这个国中历史上最为伟大的第一皇族在暴的飓风中陡然灭绝,连嬴这个姓氏也几乎永久地消失在了华夏大地… 两场灭绝人的连续杀戮,揭开了帝国最后岁月的⾎腥大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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