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6:帝国烽烟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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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6:帝国烽烟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14 时间:2017/11/9 字数:997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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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帝国突然灭亡的原因,始终是国中历史的一个大巨谜团。 揭示这个谜团,对于全面认知国中原生文明具有基础的意义。 任何历史秘密,大体都基于两个原因形成:其一是资料物证的大巨缺失或全部缺失,导致后人无从认知评判,诸多历史古国的消亡谜团与民族的断裂黑洞,都是这样形成的。解破这种历史秘密,起决定作用的,是史料与证据的发现。其二是人为地扭曲真相,历史烟雾长期弥散,而使简单化的谬误结论成为传统主流,导致后来者文明探究的艰难寻觅。秦帝国灭亡之所以成为谜团,盖出第二原因也。破此等历史秘密,起决定作用的则是探究者及其所处时代的认知能力。 两千余年对秦亡原因的探究,一直与对秦政的总体评判紧密联系在一起,与“暴秦”说互为论证,形成了一个已经板结的主流定式,其结论极其简单明确:暴政亡秦。但是,大量的历史事实已经呈现出一个基本结论:秦政是一个伟大的文明体系,秦政并无暴特质。以国中历史作纵向对比,从项羽复辟集团毁灭帝国文明的暴政暴行开始,秦之后的大暴政导致的大劫难屡屡发生。与其相比,秦政文明⽔准远远⾼于其上。这一文明⽔准,主要指两个基本特征:一则是大规模的文明创新,二则是大规模的建设。这两个基本点,其后国中历史上的任何时代都无可比拟。是故,秦政绝不是国中历史上的暴政时期。 以人类文明史作横向对比,秦政则是同时代人类文明的最⾼⽔准。大体同时代的西方罗马帝国的残酷暴烈,与秦帝国的法治文明本不可同⽇而语。举凡人类在自然经济时代的野蛮标志,都是西方罗马帝国及中世纪的专属物:斗兽场、奴隶角斗士、初夜权、奴隶买卖制、领主私刑制、贞带、以掠夺为实质的宗教战争等等等等,其触目惊心,其暗恐怖,尽出西方落后文明也。这是历史的事实,不能因为西方社会今⽇的相对文明发达而否定其历史的野蛮。客观地说,相比于西方罗马帝国,秦帝国的文明⽔准至少超过其半个时代,或者说⾼出其半个社会形态。 唯其如此,指控秦帝国“暴政”并极其武断地以此作为秦亡基本原因,既缺乏基本的历史事实依据,又与⾼端文明时代的审视理念显然不合,是有失公正的。就历史观而言,我们不否认秦政与秦亡的內在联系,我们更对基于探究历史经验教训而研究秦亡与秦政之间的因果联系,表示由衷的敬意。我们只对缺乏历史依据的“暴政亡秦”说给予必须的否定,并客观公正地论述我们的理念。 要探究秦亡奥秘,首先得明确两则基。 其一,将作为文明体系的帝国创造物——秦政体系,与作为权力主体的秦帝国区别开来,建立一种明确的认知:权力主体之与其文明创造物,是两个具有不同运行逻辑的各自立独的主体。两者之间有联系,但并无必然的兴亡因果关系。秦帝国的速亡结局,并不必然证明其文明体系(秦政)的暴。秦二世赵⾼权政的暴杀戮,只是帝国权力主体在历史延续中的变形,而不是作为帝国创造物的秦政的必然延伸。 其二,探究秦帝国灭亡奥秘,必须从⾼端文明时代应当具有的历史⾼度,透视解析那个特定时代的广阔的社会历史联结,寻觅导致其速亡的直接原因,以及更为深广的社会因素。任何简单化的方式,都只能重新陷⼊历史的烟雾之中。 从史料角度说,基本事实是清楚的,秦亡并无秘密可言。秦亡原因的探究,更多侧重于对既定历史事实以⾼端文明时代的价值理念给予分析与认定,而不是呈现新的史料证据,提供新的历史事实。这里的前提是:我们这个民族对历史事实的记述是大体完整的,没有重大遗漏的,历代分歧甚或烟雾的形成,原因不在事实不清,而在是非不明。 综合当代所能见到的全部基本资料,我们可以认定:秦帝国突然灭亡,有两个最为重大的原因:其一,是突发政变所导致的央中 权政突然变形;其二,是战国传统所形成的大巨社会惯,导致整个社会迅速地全面动。突发政变是秦亡的直接原因,战国惯则是秦亡的基础原因。这两个原因所涉及的历史事实,大体都是清楚的。尤其是突发政变,更是人人皆知的历史事实。战国传统所形成的社会惯,却历来为史家与社会所忽视,然也是客观存在的历史事实。是故,我们的探究重点不在新史料,而在新认知——⾼端文明时代所应当具有的历史透析能力。 其一,突发恶政变,导致央中 权政结构全面內毁。 秦帝国在权力接的转折时期,突然遭遇恶政变,历史异数也。 异数者,匪夷所思之偶然与突发也。对于秦始皇之后的权力接,历代史家与社会意识都有这样一个基本评判:若由长公子扶苏继位,秦帝国的历史命运必然大不相同。其时,扶苏的品与才具已经得到了天下公认“刚毅武勇,信人奋士”已经具有了很⾼的社会声望,连底层平民陈胜吴广等尚且知之,朝廷郡县的大臣吏员更不用说了。当时的始皇帝与天下臣民,事实上已经将扶苏作为储君对待了。尽管在施政宽严尺度上,扶苏的宽政理念被更看重复辟严重的始皇帝否定了,但就其实际处置看,扶苏的重要丝毫没有减弱。当此之时,历史却突兀地呈现出一幅最荒诞的画面:始皇帝突然死于大巡狩途中,最不成器的少皇子胡亥,突兀成了秦帝国的二世皇帝! 这一突兀变化的成因,及其演进环节所包含的具体因素,始终无法以常理推断。几乎其中任何一个环节都是突发的,几乎任何一个因素都是突然变形的,都不具有可以预料的逻辑。突发与偶然因素太多太多,教人常常不自觉地产生一种历史幻觉:莫非这当真是古人所谓的天意? 透析这场政变对秦帝国的直接的全面的內毁,认识其突发与偶然这一特质,是极其重要的。唯其突发,唯其偶然,唯其不可思议,才有了秦帝国央中 权政的坚实结构迅速瓦解崩溃,才有了帝国臣民依然本着奉公守法的传统精神,在连番惊愕中不自觉接受了权力轴心极其荒诞的恶作为。恶政变突发,农民暴动又突发,秦帝国所有⾜以纠正央中恶变的政治力量,都因为没有起码的酝酿时间,而最终一一宣告失败。从本上说,政变的突发与农民举事的突发聚合,决定了其后帝国命运的残酷。这场突发政变所汇聚的历史偶然因素,大体有如下方面: 始皇帝年近五十而不明⽩确立扶苏为太子,偶然一也。 始皇帝明知⾝患疾病而坚执进行最后一次大巡狩,偶然二也。 始皇帝大巡狩之前怒遣扶苏北上九原监军,偶然三也。 始皇帝最后一次大巡狩,于诸皇子中独带胡亥,偶然四也。 始皇帝中途患病而遣蒙毅回成,偶然五也。 始皇帝在蒙毅离开后以赵⾼兼领符玺令,偶然六也。 始皇帝于沙丘行营病情突然加重,偶然七也。 突发病情致始皇帝未能在死前写完遗诏,偶然八也。 突发病情未能使始皇帝召见李斯会商善后,偶然九也。 长期忠诚无二的赵⾼突发人变形之恶,偶然十也。 栋梁重臣李斯之突变,最为不可思议,偶然十一也。 扶苏对假遗诏之缺乏辨识或不愿辨识,选择杀自,偶然十二也。 蒙恬、蒙毅相继⼊狱,蒙恬被接受杀自,蒙毅被杀,偶然十三也。 王翦、王贲⽗子于始皇帝生前病逝,偶然十四也。 李斯一错再错,大失前半生节才具,终致惨死,偶然十五也。 胡亥素质过低而近于⽩痴,偶然十六也。 秦帝国功臣阶层因李斯突变而分化不能凝聚,偶然十七也。 赵⾼之恶野心膨变形,大出常理,偶然十八也。 陈胜吴广之“闾左徭役”突发暴动,偶然十九也。 关中老秦人人口锐减,对恶政变失去強大威慑力,偶然二十也。 必须申明的是:上述偶然,并非指这些事件或因素是无原因爆发,而是指恰恰在这一时刻爆发的突然。譬如最为关键的两个人物——赵⾼与李斯的突变,可谓这种偶然的典型。以赵⾼前期表现与功绩,始皇帝对其委以重任且信任有加,是完全正常的,几乎是必然的。唯其如此,赵⾼的人之恶变突然发作,并无必然,确实是一种人突变的偶然。若说赵⾼从少年时代起便是一直潜蔵在始皇帝⾝边的奷佞或野心家,是十分滑稽的。李斯更是如此,以其前期的大巨功绩与杰出才具,及其自觉的法家理念与几次重大关头表现出的坚定政治抉择,实在不可能在其与蒙恬的地位⾼低上计较。然则,李斯恰恰接受了赵⾼说辞,恰恰计较了,这是必然么?仅仅以李斯青年时期的“厕鼠官仓鼠”之说,便认定李斯从来是一个私小人,同样是滑稽的。李斯与赵⾼,都是英雄与魔鬼的无过渡对接的异常人物,其突然变异,无疑隐蔵着人潜质的大巨秘密。但是,从社会原则与政治原则出发,任何时代的人事任用都只能遵循实践法则,以人物的既往历史去判定,而不可能以极少数的突然变例去判定。从本质上说,赵⾼与李斯的政治地位,是其努力奋争的结果,是历史的必然。从人事任用权力说,始皇帝重用赵⾼李斯是合乎逻辑的,同样是必然的。唯其如此,赵⾼李斯的突然的大巨的变异,实在是一种不可预知的偶然。 种种偶然导致的这场政变,是历史上摧毁力最強的恶政变。 作为一种权力更迭的非常态方式,政变从来存在于从古至今的政治生活之中。就其结局与对历史的影响而言,政变有三种:一种是相对正义方发动的良政变,譬如后世最著名的李世民玄武门之变;一种是仅仅着力于夺权而不涉及国策,无可无不可的中政变,譬如赵武灵王末期的政变,以及后世的明成祖朱棣政变;第三种便是破坏力最強的恶政变,其典型便是始皇帝⾝后的赵⾼李斯政变。 这场政变之所以成为恶政变,是由其主要发动者的特质决定的。这一政变的轴心人物是赵⾼、胡亥、李斯三人。三人的具体谋求目标不同,但目标的基点相同:都是为了谋求最大的个人利益,或为私所惑。其最为关键的李斯与赵⾼,都是帝国的赫赫功臣,赵⾼掌內廷大权,李斯掌国政大权,既有⾜够大的权力影响,又有⾜够大的社会声望,同时更有改变始皇帝既定意志的权力手段。 然则,政变之所以成为恶政变,并不在于政变开始与过程中的权谋与恶,而在于政变成功之后的再度恶变。若胡亥即位后,赵⾼与李斯同心为政,妥善推行李斯已经在始皇帝在世时开始了的适度宽政,减少徭役征发,而避免了农民的突发暴动,这场政变完全可能成为无可无不可的中政变。然则,事情没有按照正常的逻辑发展,而是再度恶变,大大偏离了李斯卷⼊政变的初始预期。这里,决定的发因素又变成了胡亥。胡亥即位后,低能愚顽的享乐意识大发作,进一步发了赵⾼全面纵国政的野心,并最终导致了赵⾼再次发动政变杀了胡亥。在这再度恶变的过程中,李斯几挣扎,几将国政扳回常态,然由于已经与帝国权力层的基力量疏远,李斯的努力显得苍⽩无力,终于陷⼊了赵⾼的谋而惨死。 因再度恶变,这一政变终于走上了恶道路。 恶果之一,秦帝国坚实的权力结构迅速崩溃。在赵⾼“诛大臣而远骨⾁”的残酷方略下,嬴氏皇族被大肆杀戮,帝国功臣被一一剔除,央中 权政发生了急剧的恶变。 恶果之二,反其道而行之的种种社会恶政——大工程不收反上,大征发不减反增,赋税征收不轻反重,迅速发了烈的民众反抗,由此而发复辟势力全面复活,使社会动空前烈且矛盾织难解,大灾难终于来临。 恶果之三,秦帝国群策群力的施政决策方式然无存,骤然转变为胡亥赵⾼的荒唐臆断。央中决策机构全面瘫痪,以致胡亥对农民暴动的社会大动程度的荒唐认定,本无法得到应有的纠正。在始皇帝时期,这是无法想象的。 恶果之四,央中政令的荒谬,与社会治情严重脫节,致使郡县官吏无所适从,纷纷生出疏离之心。天下政务几近瘫痪,军力财力无法凝聚,无力应对愈演愈烈的社会动。 恶果之五,恶政导致秦帝国边地主力大军人心浮动,战心丧失,战力大减。九原主力军固然粮草不济,岭南主力军固然山⾼⽔远,然若不是恶政猖獗,以秦军之顽韧苦战传统,必全力以赴挽救国难。以章邯之刑徒军,尚能在平初期连战大捷,若秦军主力全面出动,稳定大局当不是难事。事实却不然,除了王离一部,两大秦军主力皆未大举出动。其本原因,正在于政治的恶变从基上毁灭了秦军将士的归属感。败政恶政无精兵,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从政治特质决定军事特质的意义上说,秦军的声威骤然消失,并非不可思议的秘密,其本原因,正在于政治的恶变。 综上所述,秦帝国灭亡的直接原因是显而易见的。 其二,战国大争传统形成的大巨惯,导致了空前剧烈的全面动。 秦末动之快速剧烈,在整个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 仅仅一年,天下大势面目全非。自古所谓天下大势,通指三个基本面:一曰朝局,二曰民治,三曰边情。朝局者,政情轴心也。民治者,人心基也。边情者,存亡之首也。对此三个基本面的总体状况,古人一言以蔽之,统归于“治”两字。天下稳定康宁谓之治,天下动纷扰谓之。是故,治乎乎,天下大势之集中表征也。 从始皇帝病死沙丘的公元前210年七月二十二⽇,至公元前209年七月大之时,堪堪一年,天下由盛大治世陡然化作剧烈世,转折之快如飓风过岗万木随向,实在是国中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大象飞转。及至大泽乡九百徭役揭竿而起,竟能达到“旬⽇之间,天下响应”的速爆发之势,为后世任何大动所望尘莫及。在社会节奏缓慢的自然经济时代,煌煌強势一年急转直下,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在国中乃至整个人类历史上,事实上也只有这一次。 历代史家解释这一现象,无不归结为秦“暴政”蓄积已久,其发必速。所谓“天下苦秦久矣”正是此等评判之依据。实则不然,这种轰然爆发而立即弥漫为整个社会大动的现象,固然与秦二世恶政有直接关联,也与始皇帝时期的帝国施政有关联,但不是必然关联,尤其不是长期“暴政”发一朝大的必然因果关联。基本的原因是,秦帝国并非暴政,更不是长期暴政。秦末大动其所以骤然爆发且立即全面化,其所以成为人类历史之唯一,本的原因,取决于那个时代独有的特质。不理解或有意忽视这一特质,则无法深刻解析这一历史现象。 秦末社会的独有特质,在于战国大争传统依然是主导的时代精神。这种精神,决定着时人对种种事件的认知标准,也决定着随之而来的反应方式与烈程度。为此,要深彻体察两千余年之前的那场剧烈大爆发,首先得理解那个时代的价值理念,理解那个时代的行为方式。否则,不⾜以解释其普遍而剧烈的反应,不⾜以解释其大规模地酷烈演进。作为解析人群活的历史奥秘的探索者,最不能忽视的,便是发掘那个时代已经被史书风⼲了的鲜活要素。否则,曲解是必然的。 首先要关注的大背景,是秦帝国建立后不同群体的社会心态。 秦帝国恶政变发生之时,一统天下尚只有短短的十二年。无论以哪个时代的变化标尺衡量,十二年,都是个太短太短的时段。其时,七大战国生死拼杀的那一代人,全部正在盛年之期。生新一代,尚处于上一代人的风信标之下。家国兴亡所导致的大巨的精神鸿沟,尚深深植于种种社会群体之间,尚有很远的距离才可能弥合。就权力层面说,战胜者成了一统天下的君王与功臣,战败者则成了失国失地的臣民或罪犯。此间鸿沟,既不可能没有,也不可能不深。就民众层面说,战胜国臣民的主宰感、荣誉感与尊严感,以及获取大巨的战胜利益的悦愉感,都倍加強烈。灭亡家国的民众浓烈的沦丧感、失落感与自卑感,以及在社会利益分割中的不公平感,却鲜明地放大了。此间鸿沟,既不可能没有,也不可能不深。就关注焦点而言,作为战胜者的帝国权政与本体臣民,立即将全部心力投⼊到了大规模的文明创制之中,力图以宏大的建设功业达到人心聚化,从而达到真正的天下大治。作为战败亡国的山东六国臣民,其需求要复杂得多:民众孜孜以求的是,力图从统一新政中获得实际利益的弥补,获得精神沦丧的填充。六国贵族则殷殷求渴于复辟,殷殷求渴夺回已经失去的权力、土地与民人。此间鸿沟,不可能没有,更不可能不深也。 凡此种种鸿沟,意味着这时的社会心理尚处于大巨的裂分状态。 帝国权政的统一,距离人心的真正聚合,尚有很大的距离。 虽然,从总体上说,天下民众确定无疑地统一,并欣然接受了统一。始皇帝大巡狩刻石中的“皇帝并一海內,天下和平”并非虚妄之辞。然则,历史与社会的复杂便在这里:对于一个魄力宏大且又洞彻天下的权政而言,上述种种社会鸿沟都可能在妥善的化解中渐渐趋于平复;而对于一个不知深浅的恶变权政,上述种种社会鸿沟,则可能立即从潜蔵状态骤然转化为公开状态,精神鸿沟骤然转化为实际颠覆。 就其实质而言,秦帝国统一初期,整个社会心理仍旧处于一种不定型的可变状态,天下对秦帝国一统权政尚未形成稳定的最终认可。望渴重新回到战国大争时代的精神需求,仍然是一股普遍而強劲的社会思嘲。无论是帝国央中在确立郡县制中爆发的“诸侯封建”说,还是六国贵族在当时的复辟言论与复仇暗杀行动,以及山东民众与当年封主的种种联结,甚或对贵族暗杀行动的实际掩护、民间流言、反秦石刻生发不息等等,都证明了这种可变的強烈存在。 唯其如此,在后世看来相对寻常的种种事变,在这个时期都具有数倍数十倍放大的強烈反应后果。如秦二世胡亥般低能昏聩的君主,前世有之,后世更多有之。然则,其时社会反应之迟钝缓慢,远远无法与秦末之烈快速相比。自西汉末期的绿林、⾚眉农民军暴动起,任何时代的农民起义都是反复酝酿多年方能发动,发动后又长期转战,很难得到社会有效支持,至于普遍响应,更是极其罕见。此种现象,愈到国中后期愈明显。宋王朝享乐庸主多多,且內忧外患频仍,农民反抗经久不断,却数十年不见天下轰然而起。明代昏君辈出,首代杀尽功臣,此后外患政变迭出,后更有“家家皆净”之号的盘剥皇帝嘉靖,而明代酿成农民大起义,却竟然是在二百余年之后。纵观国中历史,其对昏暴君主的反应差别之大,直教人怀疑战国华夏族群与后世国人简直就不是一个种族。 此间本,正在于活历史中的时代精神的大巨差别。 关注的本点,便是直接延续于秦帝国时代的战国精神。 舂秋战国时代乃“多事之时,大争之世”普遍的生命状态是“凡有⾎气,皆有争心”当此之时,世风刚健质朴,不尚空谈,求真务实,对家国大政的评判既直截了当,又坦非常。舂秋战国时代的普遍现象是:国有昏君暴政,则人才立即出走,民众立即反抗,或纷纷逃亡。这种刚健坦精神,既包括了对昏聩政治的毫不容让,也包括了对不同政见者的广阔包容,因之酿成了国中历史上的一系列政治奇观。在国中历史上,只有舂秋战国时代的贵族可以因政见不同而流亡,并能在流亡中寻觅时机以再度夺取权政。也只有这一时代的政治失败者,能在被贬黜流放中再度崛起,重新返回权力场。也只有在这一时代,士人阶层能以政见理念为标准,选择效力的家国,能“合则留,不合则去”其特立独行千古罕见。也只有这一时代的民众,可以自由迁徙“危邦不居”可以对自己不能容忍的暴政一挥手便走,否则便聚而抗争。也只有这一时代的民众,真正地千刀万剐过昏暴的君主…凡此等等奇观,皆赖于这一时代的基精神,皆为这一时代的社会土壤所开出的绝无仅有的奇葩。 这一时代现象,便是天下问政的风尚。 这一风尚的实际內涵,是对失败者的宽容,对在位者的苛刻。 在秦统中一国之后的十二年里,这种舂秋战国遗风仍然以浓烈的历史传统,存在于现实社会。整个社会对已经灭亡的六国,并没有因为向往和平与统一而从精神上彻底抛弃。对具体到个人的六国贵族的复仇,更没有因为遵奉秦法而一概冷落。至于对复辟旧制带来的恶果,则因为没有复辟大毁灭的历史先例,其时尚无法深切体察。其时,天下民心对帝国大政的基本态势,仍然是舂秋战国的价值法则:你果真⾼明,我便服你;你果真低能,我便弃你。始皇帝雄风烈烈大刀阔斧开天辟地大谋天下生计,谁都会看在眼里,好,帝国施政纵有小错,民也容忍了秦二世低能昏聩杀戮重臣,享乐与聚敛并发,大谬也,是可忍孰不可忍!在那个时代,没有漫长的忍耐与等待,没有基于种种未来与现实利益而生发的反复权衡,没有“臣罪当诛兮,天子圣明”的愚忠世风,没有“窃以为如何如何”的萎缩表达方式。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一切都是简单明了的。 轰然之间,社会直感立可爆发为大巨的社会风暴。 这便是社会土壤,这便是时代精神。 就历史事实说,始皇帝以战止战而一统天下,民众无疑是真诚地,真心地景仰。一个新权政堪堪立定,便致力于解破人⾝依附、取缔封地旧制、决通川防、修筑道路、消除边患、建立郡县、统一文字、统一通、统一田畴等等天下生计作为。再加上帝国君臣上下同心,政风清廉,遵奉法度等等后世罕见的清明政风。历经舂秋战国数百年锤炼的天下臣民,不可能没有分辨力,不可能不真诚地景仰这个巍巍然崛起的新帝国。唯其如此,天下臣民容忍了相对繁重的徭役,容忍了相对繁重的赋税,也容忍了种种庞大工程中夹杂的与民生无关的奢华工程,如拆毁六国都城而在咸北阪写放重建。甚或,也容忍了勤政奋发的始皇帝任用方士求仙采药而求长生不老的个人奢靡与盛大铺陈。 归结底,民人是博大、明智而通达的。事实上,民人在期待着始皇帝权政的自我校正。毕竟,面对始皇帝这样一个不世出的伟大君主,民人宁可相信他是愿意宽政待民,且能够自我校正的。这种天下心态,虽非舂秋战国时代的主流精神然却也是基本的复杂人的活化事实,既是正常的,也是前世后世屡见不鲜的。 在人类历史上,伟大的君主不惜以累积民怨为代价而追求宏大功业,是极为常见的。这种君主,其归宿大体不外三途:其一,暮年自我校正,且能清醒善后,战国如秦昭王,后世如唐太宗;其二,有所悔悟而来不及自我校正,然却在生前能清醒善后,择贤君而立,故其弊端被后世继承者校正,后世汉武帝为此典型;其三,既来不及自我校正,又来不及清醒善后,骤然撒手而去,留下大巨的权力真空,导致大巨的颠覆恶变。 无疑,始皇帝属于第三种情形。 始皇帝⾝后的恶政变,既滑出了始皇帝的政治个逻辑,又滑出了帝国法治的常态稳定逻辑,本⾝便是一个历史罕见的偶然。且作一条历史的延长线:若没有陈胜吴广的农民暴动及其引发的复辟恶嘲,度过胡亥赵⾼的恶政之后,由子婴继位秦三世,帝国政治能否恢复平稳状态?应当说,答案是肯定的。果然如此,后世对秦政秦文明的评价又当如何?这一假设的意义,在于展现历史逻辑,在于清楚认识恶政变并非因始皇帝时期的秦政而发,并不具有必然。当然,秦帝国的法治并非⾼端文明时代的法治,其自⾝逻辑的历史展现力是相对脆弱的,其法治原点的⾼度集权,具有⾜以破坏其稳定传承的力量。法家学说之慎到派之所以注重对“势”的研究,盖出此因也。 于是,历史的逻辑在这里突然断裂了。 偶然的恶政变,遭遇了深厚的历史传统。 強大的惯力量,绞杀了本质上具有可变的历史逻辑。 这便是秦帝国突然灭亡的历史本质。 … 伟大的秦帝国骤然消逝于历史的天宇,是国中文明史的一个大巨变数。 伟大的原生文明淡出⾼端文明视野,是国中文明史的一幕深刻悲剧。 沧海桑田,⽩云苍狗,我们民族的历史脚步在艰难泥泞中并未停歇。虽然,我们对那个伟大的帝国及那个伟大的时代,有着太多太深的误解,但是,我们毕竟在那个时代的光焰所照耀的旅程上走了过来。时空渐渐深邃,光焰渐渐暗淡。是历史的烟尘淤塞了遥远的文明之光,还是现实的纷扰遮蔽了我们的视野,抑或,我们已经飞⼊了历史的太空,再也不需要民族传统的基? 蓦然回首,遥望帝国,一掬感动的热泪盈眶而出。 有哪一个时代,承受了无尽的指控,却依然坚实地支撑着她的后世子孙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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