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集-小说卷3是由沈从文写的经典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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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沈从文集-小说卷3  作者:沈从文 书号:43685  时间:2017/11/10  字数:8603 
上一章   还乡    下一章 ( → )
  我很无聊的在船上过了四十天。…

  忽然船已到了辰州关,一排船,完全照秩序先后泊定到税关码头前,一些嘈杂声音把我惊醒了,我就扒出舱外来看热闹。

  十年来的税关还是现样子:河边仍然是长旗。仍然是⾼的石凳。仍然是庙门大匾。仍然是系趸船的大棕绳。…一切如昨天。就是坐在那⾼岸石栏⼲上的兵士,也仍然还是在那里很悠闲的唱着军歌。这使我喜极了。

  我想上岸去,因为离这地方太久了。十年来好象已经完全忘记了这地方,但一到眼前,却又恢复以前一切记忆了。我想上岸到那税局门前去看看,是不是还有卖糕的人。我想看看是不是还有人在亭中打盹。当年军队驻防到这地方时,我是无⽇不到这岸边大石板路上玩,看来去船只为乐的,如今是十年了!这时我坐的船因为后到,不能直傍岸旁,我就从别一只船沿上走近岸边去。我很小心从这一只船逾过那一只船,我同时还可以望到这些船上舱中人吃大烟情形,这也是从前的一种‮势姿‬。不到一会我的脚就踹到岸上了。

  我要找我那些习的旧地方,就向税关衙门那大路上走去。我到了街上,从一些人⾝边走过,那些人⾝上的气味我就非常习了。我又进到一个杂货铺看了一看,买了几个钱草纸,两百钱冰糖,那生意人拿钱在手上数着,把东西包好给我时,对于主顾也象全不惊讶。我又走到一个屠案桌边去看看卖⾁的情形,看那大南竹钱筒,那大砍刀,那铁钩,那贴到墙上的大⿇苍蝇,有很久时间我才离开那个地方。

  谁相信这是十年的时间了呢?…

  我看到有些小小新屋似乎是近年才有的。然而街上一切,大体还是一个样子,好象并没改变多少。我把这些屋的数目算过,也象完全不错。…我抱着极大的兴味在街上走着,慢慢的,象一个游览罗马古迹的旅客,对目前的一切加以一种详细的注意。每一个人我都似乎同他很面善。每一个人的声音我也象极其习。走到了近城的地方,我望到一个卖铁器的铺子,我想起了旧事,觉得有进到里面看看的必要,就进了那铁器铺的门。

  这一家铺子里各处仍然是各样铁器,耕田的零件,船上的零件,钓鱼钩,小刀,锤,钻,以及那些钢镖。那老掌柜一头的⽩发,低了头在用鑪整理一个钢镖。这就是我所想见的老人,而且这钢镖,也就是我往年想成一武士⽇不离⾝的钢镖。我不做声望望这一个屋子里的一切。那老人,把头一抬,见到有人了,用着那洪大吓人的声音说道:“要什么。”

  “嗨,你不认识我了,大伯!”

  他奇怪了。望了望我的⾝上,好象实在想不起我是谁了。

  但他因为见我称他大伯,就用那做生意人神气说道:“认识认识,请坐请坐。”

  我就坐到一个大铁墩上了。这人还是在记忆中数着他所认识的人,然而时间太久,近十年的事,他实在想不起我是谁了。我见到他失望了,我说:“我来买镖,多少钱一枝。”

  “要镖吗?这有什么用处。”

  “有用处,我学打镖。”

  “学打镖吗?”

  “我会打杀虎镖,用乌钢作尖,泡药,见⾎封喉。”

  我说的话完全是旧话。这话是他当年传给我的,我还不曾实习,但记到这名词,这时有用处了。他听到我这话,闭了一会眼,忽然一睁,样子变了。

  “嗨,”他笑了。他年青了。我居然被他认识了。“你是小副爷,你是小副爷。”说了他就用着那有⽑的瘦手来擒我,这就是往年的章法,把我擒到柜台里去,坐到钱桶上面,烟来了,茶来了,瓜子来了。他仍然这样亲热的把我款待。我们俩先是一句话不说。我知道他喜的已近于发疯了,我就觉得这老人很可怜。过去的事在他心上燃烧,所以他年青了,他对我目不转睛的望,使我感到小小的拘束。这独⾝的老人,他想不到我还来这里望他。他大约没有一天把我忘记过,所以这时一见到我,快乐得成小孩子了。

  坐下后我们谈话,先谈我的事。互相用着那仿佛家人的亲密招呼,他照着习惯一面谈话一面捏拳捶打自己的舿。

  “才到吗?”

  “船才到关上,因为想起你,所以先上岸了。”

  “你呀,从什么地方来?”

  “来得远了,从京里来!”

  “从京里来,是在冯⽟祥手下吗?”

  “不是。”

  “吴佩孚吗?”

  “不是。”

  “…”他只用眼睛望我,似乎不相信我还能答出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我就说:“不是军队。”

  这老人除了知道这些名字,大致还知道孙文、贺龙、张飞、⻩天霸,以及厘局、共产、财政部。他以为一个人做事总就是为这些人当差,到这些地方拿钱,所以我说不是在这些人部下时,他就很聪明的转了方向,问我是不是到京里财政部做事。我仍然说不是,他就有点惊讶了。

  我说:“我不到军队里了。”

  “不到军队也不到部里吗?”

  “也不到。”

  “你是做局长了。”

  “我不做官,人不中用,他们全做官了,我是一样事也不做的。”

  他在心上忖度了一下,把我这话玩味一阵,又把我⾝上的⾐服看看,忽有所悟似的点着那大头颅。他就笑。他劝我吃瓜子,好象很老成的在计划一件事情。吃了一点瓜子,他又问:“来一点酒好不好?”

  “不能吃酒,人⾝体不好。”

  “我是每天还得吃四两。试一试我的药酒好不好?”

  我本来不喝酒,因为这老人的诚意,且说是他的药酒,为了从酒上可以勾起往年从这老人打拳打镖的旧时情怀,我答应喝一小杯了。他于是把酒从一小小瓷坛中倾出一小杯,我试喝了一口酒,味道极甜但仿佛极烈。我知道这酒是可以喝的,就又喝了一口。看到那发光的脸,我问他:“近来吃得⾁么?”

  “不大行,因为人老了,…你呢,打不打拳?”

  “忘记了,因为无空闲。”

  “事情忙吗?”

  “也无什么事,不过打拳打镖那种小孩子的事是不能作了。”

  “太太呢?在船上吗?”

  “讨不起,还是一个人。气运不好,你看我脸⾊,不是很坏吗?”

  “不要紧,不要紧。”他就把⾝子就近了一点,仍然象往⽇一样,把我的手捏着看手相,看了一会,点点头,若看明⽩了我这十年来的种种。到后他把声音放低,做着俨然默契的神气。

  “小副爷,这里前一阵很杀了几个!”

  “还杀人吗?”

  “嗯,全是年纪青青的,还有两个女的,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五岁。”

  “做什么事?”

  “嗨,…”他就笑,好象笑我装不懂,而早已为他看透那种样子。我实在还莫名其妙。我想,难道沿河不清静,有年青人被土匪杀死的事吗?

  我又看看这老人,这老人见我望他,就同我作着那会心的微笑。我不明⽩他为什么这样子对我。他那神气还是“什么也瞒不了我”的神气。

  我不做声了,很纳闷。

  他轻言细语的说:“小副爷,小心一点,你到街上走恐怕有人要…我知道你是…”这才真是怪事情。我愕然了。我还不曾注意到他“知道我是…”那句话。

  “怎么样?地方有变动吗?”

  “我告你,他们捉到就杀!”“为什么?”

  “说你们也杀人放火。”

  “什么人说的?”

  “都是那么说。他们说…你不就是共产吗?”

  我明⽩他所以低声劝我的意思了。这老人以为我是从下面派来烧房子的人。这疑心的原因就在于我既不在军队服务,又不在部里当差。且他望到我一⾝⾐服,有点奇怪,就以为这决对是共产了。他一番好心的来告我杀人的事,我明⽩了这好意以后一笑。他见我一笑还以为话已说穿不必遮掩了,他说:“要小心一点才行。”

  “我什么也不是,明⽩了吗?”

  这人张大了眼睛对我望,因为他说话的声音极轻,而我说的话却象有意把声音加重,他为我这不忌惮的气概所慑,一句话也不说了。

  我想起为什么我竟会被他疑为共产,知道这地方的情形是怎样了,我就觉得有点寒心。我问他这地方的军队是谁驻防,他告我是一个姓曾的旅长,不久才移防来到这里。我问他这旅长名字他不知道,要我到街上去看看告示,这铺子外面就正有贴告示处,我就走出去看了一会,结果仍然还是只知道旅长姓曾。到后我就问他为什么会疑心我是共产,他答复不出,大致这样人可以当共产杀,是‮国中‬各处地方很普遍的事,这老年人也很看了几回,所以就为我担起心来了。

  我于是来为他解释我的生活,说了半天。

  我从他口中知道了许多事情,我才明⽩街上一切虽仍如昔⽇,老人的铺子也仍然还存在,但有许多地方这时代真是大变了。

  到后我与这老年人离开了。我拿了一枝尖端涂有金漆美丽夺目的钢镖作为纪念,这老人一个钱不肯接受,我只得道谢了。出了那店铺,我仍然到我从前所习的街上闲踱,不知不觉就走到城边了。城洞前有兵士两个,分立在那里,样子非常闲散,我忘了我的⾝分,堂堂的进了城。事情是没有能够这样容易,因为我的⾐不象一个本地人,我被副爷之一用挡着了。他不许我走,有话要问,有事情要作。这些我从前做过的事情,习极了,这意思是要搜索一下,看⾝上有无烟土,这自然还因为这样一来可以免除鹄立的寂寞,所以做岗兵的就做着这样不讨好的⿇烦事情来了。我因为被人挡着了,虽知道这是故事并且⾝上也一无所有,但想起刚才那老年人的话,且袋中那一枝镖也似乎可以称为凶器,所以心上也稍稍感到不安了。

  我望到这兵士脸⽪嫰极,我问他:“你要做什么?”

  “你是什么地方人?”

  “听声音,不知道么?我倒听得你声音出,象是××的南城的年青人。”

  “那么,你也是××人了。”说到这里他已极其和气,故乡的声音使这人的心也柔软了。

  我说:“好象是的,我口音不对了,因为去那地方太久。”

  站到那一旁的另一兵士也过来了,这是另一嫰脸标致少年。他说:“你从什么地方来?”

  “从京里来,回家去。”我就告他我是住在××什么街,且说想知道这里驻军长官是谁。

  “这里旅长不认识么?曾××。”

  “曾××吗?是××人吗?”

  “他驻府里衙门。”

  “那我就去看看他,我们是老同事!”

  这时,两个年青人,也不再想起尽职的事了,他见我说认得他们旅长,且是同乡,起了一种敬意,不再向我⾝畔搜索了。

  我们就站在那城门口谈话。

  我问他们是不是还到过文昌阁念过书,他们笑,说不曾毕业,就出来作了学兵。…我们正谈得很好,一个船上人跑得吁吁气来了,见我在兵士⾝边,以为闯了祸,与兵士冲突了,不敢上前。这人看了一会,大约被他看出情形了,才走近⾝边说道:“先生,回去。”

  “我要进城。”

  “回头再说,他们等你开箱子查关,迟一点箱子会撬开了。”

  “当真吗?”

  这莽撞⽔手,不能够再同我说闲话,一把拉起我的膀子就往河街走。我一面踉踉跄跄的跑去,一面心想大约被人捉去情形也同这一个一样。不一会,我到了船上,的的确确,我的箱子正有一个穿青绸长衫的方脸汉子用铁签打着,船主在用他的钥匙套在我箱上的锁孔中试来试去。我静静的走进舱去,望到这船主额上全是大粒的汗,心中有说不出的抱歉。船主见我已来,如蒙大赦,放心了,站起⾝来用手拭额上的汗。

  那汉子,用很有气派的口吻问:

  “这箱子是你的吗?”

  “是的,先生,这里面完全是书。”

  这人象是不喜我称他为先生,很严重的说:“开看。”

  我说:“这是书,那也是书,没有别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通窍,难道要我动手吗?”

  望到那声势,我不说话了,就从⾝上掏出钥匙,把第一个箱子打开。箱子一开,看到当真完全是书,这好品貌的税关中人先用铁签拨,在书的空处揷,无结果,有点无聊了,又教我把另一个箱子打开。我遵照他所嘱咐,又开了第二个箱,尽他看,所有的仍然是先前样子。箱子一共是六个,除了其一是几件换洗的⾐服,其余全是书。这人失望了,教我把箱中书全倒出来,要彻底搜。我看到他那神气,觉得称呼他为老爷必能答应,我就说:“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你很不对,拿这样多的书!”

  “书是送别人的,难道不许带吗?”

  “快倒!”

  我遵命倒了第一箱,満舱板全是书册,船主看不过意了,代为求情:“大老,这先生是读书人,从京里来的。”

  “再倒!”

  我又倒了第二箱,船主人又说道:

  “大老,这先生是××人。”

  听到说××人,这大人才仔细望我,他仍然用那使平常人心怯的声调说话,他向我说:“是××人吗?”

  我‮头摇‬,不做声,因为到这时我也有点生气了。

  他看得出我不愉快神气,他还想用他平时吓诈别人的样子吓我,说:“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做声,把第三箱书索倒出来。

  “你不服检查,我要带你到局里去。”

  我望他他也望我,约二十秒,我低下头来整理零的书,从从容容的神气使他气极了。这人就作着也不是同我也不是同船主只是近于‮威示‬的样子大声的说不许这船开行。

  “你为什么要生气?”我冷冷静静的从书堆中站起来问他。

  “你跟我到局里去说,你是共产。”

  听到这种说话我只觉得好笑,我先已经从守城兵士方面知道驻此地的长官是谁了,我想这事情很不好办,不如还是我就上岸去,看看这人如何处治我。我一面还想就借此见见这局长。我想凡是做局长的人,纵不是××地方人,但总也不至于如此无理胡闹了,我就答应他就到局里去也无妨。这人在气下,也不再加以考虑,一把拉着我,我就随到这人上衙门打官司了。

  到了税局我坐在一个用申报纸裱糊的门房里,许多局丁在窗下望我。那个人,大约是已到上房禀告长官去了,我心中稍稍着急,因为恐怕局长不在衙门,我还不知道要在此‮留拘‬多久,使船主人放心不下。

  事情很巧是一个说××地方话的局丁进到我的房里来监视我。这是一个中年人。他自己坐到一旁昅烟。昅了一会,他才开口问我为什么不服检查。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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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ise" >zise紫⾊梦】

  听到声音我就知道他是同乡了。

  “你是××人吗?”

  “是呀。”他答应了,对我很惊异,因为我的声调同他是一个样子。我即刻就说:“我也是。你们局长是谁?”

  “局长张××,旅部的参谋长。”

  “是张××!”

  “是。”

  “你局长在不在这里?”

  “才来,稽查上去报告你的事去了。”

  “他告我什么?”

  “他说你不服检查。”

  我就问他这里检查些什么,这人大约还不知道有共产,说:“稽查是要钱,大约你不知道,冲突了,所以才到这里来。”

  上面,忽然有人⾼声喊叫提人上来,不久我即被这乡亲带上去见局长了。我先以为还得坐堂,谁知是到局长房中去。

  没有见局长面之前,我站在房外天井中,看到一个大鱼缸,石山上有⽟簪花开得动人,缸中有金鱼,⽔极清,还有蛐蛐叫,声音极好。我听到里面房中有人咳嗽说话,不久一个人在房门口问,来了么,来了带进来。于是我就被人带到局长房中了。我站在近房门处,稍稍显得拘束,这拘束是不习惯那房中空气而起。

  局长在上靠着吃鸦片烟,那稽查站在一旁,若非那局丁先说这是张某,我是不会想到这个人就是十年前又无用又爱闹绰号老三的张××了。那局长大人,经过了一些时间,才慢慢的把目光转到我⾝上。望到我以后,大约记起了做官的必需的体统,忽然露出威严了。

  “姓什么,从哪里来?”

  “大人,我是到××去的。”

  “我不问你去处。”

  他说不问,我就正好,一句话也不说了。

  “姓什么?”这稽查又帮到问,还以为我不明⽩这局长的问话,一面,不待我回答,他就向局长再来说我不服检查的经过,只看到这局长点头,我心中觉得好笑。

  “你为什么不服检查?”他还是那样盛气凌人,遇到一个平常人,这时应当发抖了,我却泰然坦然。

  “…”我不做声,笑。

  大人有点生气了,更威严了,伸直了,睁目对我望着,意思似乎这是在用一种慑服人的手段。我还是默然坚持下去,看他作官的还有些什么本领,我是一进房已认清这人是张老三了。

  呆一会,大家全沉默了,我在这时只听到外面天井里的蛐蛐叫。

  大人变计了,吼稽查,搜我的⾝上。我再不说话可不行了。我说:“大人,你不是老三吗?你是太威风了。你这对待班长的方法太不客气了。”

  “…”这次应当是他沉默了。

  我又说:“你瞧你真了不得,做局长!参谋!你预备把××哥怎么办?”

  他愕然的四顾,如被雷打。他又看看我,我却一味嬉笑。

  这聪明人,福至心灵,做了官,记忆并不坏,我的声音,我耳边的一粒痣,被他看出我是谁了。本来是鞋子掉在地下,脚还挂在沿,他的脚即刻找着了鞋子,走到我⾝边,就捏着我的手,把另一手搁到我的肩上。

  “懋哥!是你!你才怪!我竟混蛋混到这样子了!”

  我笑着:“大人认得我出了,好眼睛!”

  “好眼睛!你这人,把我当成什么东西!你不自己上来一定要我派人抓你来,好主意!”

  “你们这稽查大人很不坏,对于过路人真客气!”

  我已为这局长让到沿坐下了,这稽查晕头晕脑紫了脸儿还站在那里不走,局长这时才象记起还有一个稽查在旁边。

  局长望到这人了“你妈狗的,跟我滚出去呀!”

  这稽查大人,忽然跪到我面前不起来了。“先生救命,我瞎眼了。”他还磕头,一味告饶,因为这人知道回头还有苦吃。

  在先这稽查的声势,我倒有方法抵挡,这一来可把我窘倒了。我望到这忽然矮了半截的汉子,真为他难过。本来我还很觉得这人该好好吊到税局前桅上去打一顿,到这时,见到这软弱情形,倒开口不得了。

  这汉子,见我无言语了,又用膝走向局长,请求开恩。局长却生气虎虎吼道:“滚你的,不要在此胡闹!——来人,把这浑蛋吊起,回头送到旅部去。”“

  外面窗下已有不少的人在屏息潜听,听到局长生气喊人,大家就在外面嗻的同声答应着。过了一会进来一个马弁模样的青年揪了那汉子出去,到那汉子出去以后,我才能过细的望到房中一切陈设。

  我一面喝茶一面看壁上的字画,局长把烟膏用钢签蘸着向灯上烤,咝咝的响。我又望到他烧烟,觉得我是置⾝到一个新的世界中的人了。因为外面天井中蛐蛐的声音,把年青时的旧梦勾起,我想起这局长往年无赖的故事,就仿佛我如今只是做梦,稍过一阵我就会仍然是住在‮海上‬租界上亭子间流汗写两块钱一千字的人,不由得不轻轻叹了一口气。

  说了无数的话,瓜子呀,茶呀,点心⽔果呀,来了一堆。

  到后我就跟到这朋友到旅长衙门了。见过旅长了,这朋友先是不说出我的姓名,也尽这做旅长的人猜,到底旅长不比局长头脑,还不必我说话,稍稍出了一会神,就认出我是谁了。

  我们于是就又照例的捏手喝茶吃点心,在极其畅的空气中谈了两点钟。他向我说他今天太喜了,摆酒接风,把同乡故人一起请来,我在七个老朋友中间坐着首席,这中间有两个人据说是因我来才开的酒戒,我虽然不能喝酒,也就不能辞今天这一醉了。

  在第二天醒来时,我睁开眼睛,原来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好的六个箱子作两列叠起在头,房中小条桌上安置有一个啂⽩⾊素烧瓷瓶,瓶中揷得是两枝⽟簪花,及一枝秋兰,我以为这仍然是梦,就仍把眼睛闭上,等候这梦醒回。

  一九二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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