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上)龙难日是由马伯庸写的推理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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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推理小说 > 三国机密(上)龙难日  作者:马伯庸 书号:43825  时间:2017/11/15  字数:10999 
上一章   第十四章 死寂    下一章 ( → )
  从温县读书时起,刘协就一直抱持着一个信念:人生于天地之间,须有好生之德,不以万物为刍狗。所以他不肯哺啂之鹿、不肯阻归巢之雁,对许都那些为他无辜牺牲的人感到痛心和愤怒,甚至当曹丕受到伤害时,他第一时间选择了出手相救——在古代圣贤眼中,这种品格被称为仁德。

  为此,司马懿骂他迂腐,伏寿讽刺他幼稚,甚至连老头子张宇都断言他太过善良,不是好事。但杨修也曾经说过:“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仁德或者冷酷的皇帝,而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导领‬者,他的意志必须硬逾金铁,贯彻到底。”

  在刘协看来“仁德”就该是自己要坚持的意志。他在许都待的时间虽不长,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在不断冲突中,信念逐渐成长,逐渐成,就像一件耝砺的铜器被打磨得锃光瓦亮,变成一樽精致的祭器。

  仁德之术,不是一味慈绥。仁德可以杀人,可以夺政,可以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惟得是外圆內方,方为正道。刘协在大好形势之下放弃了诛杀赵彦,而是先说破他的心事,再点醒他的执,温言予以‮慰抚‬,令彼事败而心无怨,未遂而人不悔——这正是刘协的堂堂谋。

  他相信,这才是自己的道之所在。

  伏寿和冷寿光体察到刘协的细密心思,不由得暗暗佩服。尤其是伏寿,她望着刘协镇定自若的微笑,一时百感集。自己在前不久,还很可笑地断言许都不适合他,要把他赶回河內,这才多少时⽇,他居然已成长到了这地步。

  刘协把赵彦扶起来搀至殿角,让他靠坐,还掏出一块丝帕去擦他嘴角的鲜⾎。赵彦面⾊煞⽩,刚才那一大口⾎伤的不只是他的元气,还有他的生机。那道固拗的执念让赵彦坚持到了今天,也让他在醒悟之后反噬得格外严重。

  刘协抚住他肩膀:“车骑将军诛曹未成,反受其害,以至董妃被株连横死。你既有心,何妨与我等共谋大业?待得汉室重光,董氏⽗女⼊驻忠烈祠,也不枉你如此苦心。”

  这一番话既体谅了赵彦用心,又许以前景,可谓仁至义尽。若换做别人,早已心神,纳头即拜。谁知赵彦却摇了‮头摇‬,把刘协的手拨开,挣扎着起⾝,从地上抱起董妃的灵位,竟转⾝朝外面走去。

  “赵议郞,你要去哪里?”刘协有些惊讶。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继续待在这里…”赵彦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刘协说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只想找一个像温县黑牢或者少府內档的荒凉地方躲起来,怀抱着董妃的灵位,孤独地蜷缩成一团。

  “陛下,不可让他这么出去。”伏寿忍不住提醒道。赵彦已经听到了全部秘密,如果他不承诺投⾝汉室,绝不能容他活着。

  赵彦听到喊话,霍然转⾝,取出那柄匕首。冷寿光反应最快,迅速挡在刘协⾝前,眼中爆出精光。不料赵彦没有冲天子比画,而是手起刀落,将自己的⾆头斩下,一时⾎花四溅。

  这一下横生惊变,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赵彦満口鲜⾎,犹嫌不够,又是寒光一闪,削下了右手大拇指。无⾆,口不能言语;无指,手不能握笔。他用这种烈的方式告诉刘协,自己不会怈露这个秘密。

  赵彦不顾鲜⾎淋漓,一双⾎红⾊的眼睛瞪向伏寿,仿佛在问她:“我是否可以走了?”伏寿面⾊苍⽩,后退数步,不敢与之对视。

  刘协感觉自己口⾆发⼲,他实在想不明⽩,明明双方并无深厚仇怨,可以携手合作,为何却选择了这么一条路呢?他想靠近,却被赵彦的眼神所阻,只得开口叹道:“赵议郞,何必决绝到这一步…”

  赵彦已无法说话,他蹲下⾝子,用颤抖的指头蘸着⾎在地板上写了一个“曹”字,然后用鞋底擦掉。

  刘协一惊,心中顿时明悟。看来赵彦已经引起了曹氏的注意,他不肯与汉室合作,恐怕正是出于这层顾虑。可是,这件事并非殆无可解,实在不需要斩⾆切指这么烈。

  他注意到,赵彦的眼神十分哀伤,黯淡无光。这种生志已断的神⾊,他曾经看过一次——那次在祠堂里,伏寿他刺死她自己时,也是这样的眼神。一个念头忽然闪过刘协脑海:难道说,他不想活了?

  赵彦没有再做回应,他双臂用力抱住灵位,朝着屋外走去。嘴角和拇指伤口处鲜⾎肆流,在董妃的木牌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滴痕,好似哭出的⾎泪一般。

  刘协刚才问的那个问题,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发现真相以后,你会怎么做?”

  “我唯一能做的,是把这件事告诉少君。可少君已在九泉之下,我也只有一死,才能把这份心意传达给她。这个答案,实在再清楚不过了。我真傻,怎么原来就没想到呢?少君,你等着我。”

  赵彦用尽力气推开殿门,踉跄着走了出去。杨修和唐姬本在外面守候,忽然看到赵彦浑⾝是⾎地走出来,无不大骇。唐姬以为他对皇帝施以杀手,怒气发,挥手就要取他命。刘协及时追将出来,阻住唐姬,吩咐杨修不要阻拦,两人只得停手。

  此时赵彦心神恍惚,即便是泰山崩于左,都不会多看一眼,更别说这小小的混。他没理睬旁人,摇晃着⾝躯径直朝司空府外走去。

  杨修和唐姬望向刘协,眼中疑惑重重。刘协只得低声说了几句,两人这才明⽩其中原委。唐姬嘴角菗动,神⾊复杂。赵彦的所作所为,让她想起了王服,两个人都是痴情种子,为了一个不可能的爱慕而甘愿付出命。她望着赵彦的凄惶背影,不觉与王服临死前的⾝影重合,一时间心如⿇。

  杨修侧眼看了眼唐姬,有些轻蔑地摇了‮头摇‬,开口向刘协问道:“陛下打算就这么放他离开吗?”

  刘协注意到杨修的手指又开始灵巧地转起骰子来,表示这人在飞速思考着。杨修一步三计,素有“捷才”之称,一定是想到了什么。

  杨修扬掌道:“如果陛下不介意,我倒想借此人一用。反正他已无生念,不如做些文章。”

  刘协知道杨修的意思。赵彦是朝廷‮员官‬,如果能把他的死和曹氏挂上钩,可以生出许多花样,影响人心背向,为汉室腾挪再挤出些许空间。刘协沉昑片刻,‮头摇‬道:“还是算了。此人用情至绝至坚,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就让他安静走吧。”杨修耸耸肩膀,没有继续坚持。

  他们目送着赵彦离开廊院,越过那条线,就是司空府的警戒范围。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就不是汉室所能控制的了。

  三人回到殿內,冷寿光已取来香炉灰垫在地板,稍微庒住⾎腥味道。赵彦的半截⾆头还搁在地上,伏寿远远站开,本不敢靠近。刘协走过去拉住她的手,细声安慰,伏寿的眉头略微纾缓,把头贴在刘协前。

  唐姬抬眸望着天花板,本心不在焉,一双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裙带。她心中郁闷愈加浓厚,几乎艰于息,只得对杨修低声道:“赵彦是我带来的,如果放之不管,恐怕会有后患,我出去盯着。”

  杨修道:“去吧,记住,你是被赵彦挟持进来,然后他刺杀曹公眷属不成,畏罪潜逃。”唐姬点头。赵彦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她带进司空府,如果没有合理的解释,以后会很⿇烦。

  杨修又道:“好好做,这是你摆脫梦魇的最后机会。”唐姬一怔,旋即明⽩她对王服的纠结,早被杨修看在眼中。她垂首致谢,然后转⾝离去。

  她离开以后,刘协重新跪坐回席上,把赵彦之事详细说给杨修听,连箭簇隐蔵的內情也和盘托出。众人这才明⽩,为何赵彦要拿出箭簇相,为何刘协又是浑然不惧。

  杨修拍桌赞叹道:“司马懿这个人还真是了得,只凭着那么一点点线索,便勾画出这么大的手笔。他的谋略,已不在我与郭嘉之下。”

  听到别人称赞自己兄弟,刘协大为自豪:“仲达这个人,虽然脾气古怪了点,可谁若是惹了他,可是从来讨不到好处。”

  杨修忽然眯起眼睛,看着刘协道:“不过陛下…听您刚才所叙,似乎早在赵彦献箭之前,您就知道司马懿在暗中襄助了?”

  刘协道:“也不算是知道,只是隐约触摸到一些迹象而已。”杨修又道:“让我再猜猜,莫非与那五张画像有关?”刘协尴尬地笑了笑:“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

  邓展从温县带回五张杨平的画像,落在郭嘉手里。但奇怪的是,郭嘉自从收了那画像之后,却一直悄无声息,十分蹊跷。可这些东西一直是悬在汉室头顶的一柄倚天宝剑,一⽇不搞清楚,便一⽇不得安生。

  刘协曾经主动请缨去查问,结果反被郭嘉带出去微服出游,从此再无下文。这时听到刘协这么说,伏寿瞪大了眼睛,她每⽇与刘协同进同出,却从来没觉察到,原来他心中早有猜测,只是未宣之于口,连她都被瞒住了。

  “陛下你为何不早些说,让我们平⽩担心。”伏寿有些不満。

  刘协连忙解释道:“原本我并不十分确定,说出来怕误导你们。一直到赵彦闯宮,两相印证,我方才确信无误。”杨修催促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协忽然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你们可知道揭影之术么?”两个人都摇了‮头摇‬,都望向冷寿光。大家都觉得他师从华佗,杂学丰富,或许知道。冷寿光皱着眉头想了一阵,才谨慎地回答:“莫非,是一种纸术?”

  刘协点头:“纸祖蔡伦死后,其弟子孔丹曾路遇一棵青檀树,菗其树髓为料,捶制成纸。这种纸看似菲薄,实则层次分明,中有空隙,利于渗墨。于是便有一种纸术,可以揭开纸髓而不伤画质,一张纸可揭为两张乃至三张,每一张內容完全一样,只是墨⾊稍淡——谓之揭影。温县如今会这门手艺的人,只有仲达一个,他是着一个老画工学会的,这事只有我知道。”

  杨修眼神一凛:“所以郭嘉拿到的画像,其实都是揭影?”

  刘协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案几,试着在脑海里重构那一天的场景。

  在那一天,邓展在温县一共访问了五个人,画出五张画像。其中四个是温县的居民,还有一个就是司马懿。司马懿觉察到了邓展不怀好意,故意对杨平的相貌说谎。于是,邓展手里的五张画像,四张与杨平相似,一张不相似。

  司马懿连夜截击,从邓展手里追回这五张画像。他仓促之间没别的选择,只能毁掉其中两张,然后把自己那一张假的揭成三份,与剩下的两份混杂一起,遗留在现场。为了进一步混淆视听,他还故意把画像埋在雪中濡,这样一可以方便揭影,二来让墨迹洇开更多,使之看起来更加模糊。

  当做完这一切以后,司马懿匆匆离开了现场,很快郭嘉赶到,回收那五张画像。即使是郭嘉那样的人,如果事先不知道揭影,也想不到这一生三的奥妙。

  杨修叹道:“以郭嘉的才智,肯定会在画上留有暗记,如果用这揭影的法子,连暗记一并揭走,真是毫无破绽。仓促之间能想到这一步妙棋,果然好手段!”

  这种程度的计策,杨修自问也想得出来。但他每行一计,前提必是对全局了若指掌。而这个司马懿只是凭借一点点细碎的线索与猜测,便开始施展手段,胆量之大,实属罕见,赌犹在杨修之上。

  刘协边微微翘起,心思飞回到了温县那片悉的土地。在那里,他的兄弟们对许都之事一无所知,却仍旧义无反顾地为他雪夜追画,还苦心孤诣把赵彦送到他面前。一想到这些,刘协的內心就涌⼊一片暖流,仿佛给四肢百骸注⼊了无比強大的力量。

  “这个司马懿是个什么样的人?”伏寿好奇地问道。她实在想象不出,一个远在温县的年轻人,居然先后两次救汉室于危难。

  “那可是我最好的兄弟啊。”刘协回答,然后一个念头钻⼊他的脑海,再也挥之不去“如果仲达能够来到许都,也许我会更加轻松些吧?”

  唐姬离开寝殿以后,长长呼了一口气,快步走了出去。

  自从王服死去以后,她就被歉疚和不安笼罩,这两粒种子在心中生发芽,难以去除。当她看到赵彦为了董妃而选择死亡时,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雪夜,看到王服死在自己手中,双目充満爱恋。

  杨修说得对,这是她摆脫梦魇的最后机会,必须要直面以对。

  她快走到司空府门口时,忽然听到前方一片喧闹。唐姬心中一动,没有凑近,而是寻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悄悄探出头去。

  在司空府门口,站着两队人马。一队人马带头的是孙礼,他⾝后皆是巡夜的士卒;还有一队人皆未披甲,刺奷⾐装,満宠和新任的许都令徐⼲站在前头。而赵彦此时被两名膀大圆的士兵紧紧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董妃的灵位掉在地上。

  “孙校尉,这是怎么回事?”徐⼲沉着脸问道,他的额头上沁着微微一层汗⽔。

  孙礼连忙抱拳道:“我们刚接到报告,说有一人出现在司空府前,形迹可疑,所以赶过来看看,结果正好撞见他。”

  “赵彦?他怎么会弄成这样?”徐⼲吓了一跳,眼前的赵彦満口是⾎,大拇指也少了一,整个人委靡不振。

  孙礼道:“我们发现他时,便已经如此了。”

  満宠俯⾝从地上把灵位捡起来,凑进灯笼看了看,递给徐⼲。徐⼲一看,脫口而出:“原来是为了她!”

  下午他们跟丢了赵彦以后,徐⼲气急败坏,发动所有人进行搜捕,把赵彦进过的商铺、接触过的人统统抓起来审问,却仍不知其去向。最后据赵彦买的物品,许都卫得出结论:他应该是为了决意向某人复仇,所以才买了不少祭奠用品,为自己的⾎亲召魂。

  据这个思路,徐⼲查找了许都城內所有与赵彦可能结怨之人,仍旧不得要领。就在刚才,一枚神秘的竹简出现在许都卫里,里面只写了三个字:司空府。一涉及天子和曹公家眷,徐⼲不敢怠慢,他顾不上追查竹简来源,连忙和満宠一起前往司空府。一到府门口,就看到孙礼把赵彦按在地上。

  徐⼲看到灵牌上写的“董少君之灵位”几个字,立刻就明⽩了。这个赵彦一定是董承余,为了给董妃报仇,试图潜⼊司空府行凶。这也与许都令的分析吻合。

  満宠冷静地拦住徐⼲:“不要急于下结论,得先搞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潜⼊司空府的。”孙礼在一旁说:“在宵噤刚开时,我们碰到了唐夫人的车马前往司空府,车上只有唐夫人和一个车夫。属下以为,很可能是赵彦扮成车夫,胁迫唐夫人借口觐见陛下,进⼊府邸。”

  听到“唐姬”这个名字,満宠饶有‮趣兴‬地抬起头:“你看来很了解唐夫人嘛,为何当时不把她拦下来?”

  孙礼面⾊一红:“您知道的,唐夫人对属下一直…有点误解。当时如果属下知道她是被胁迫,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们进⼊司空府。”

  他说得结结巴巴,显然是心中起急。満宠拍拍他肩膀,示意少安毋躁。这位年轻军官什么都好,就是容易紧张,看到曹家大公子遇刺之时,甚至急得连声音都⿇痹了,一时在军中传为笑谈。

  唐姬就蔵在附近,顺着风声和语捕捉到了这段对话。她很意外,没想到孙礼居然会主动替她开脫。“哼,他一定是怕我被捕以后把他咬出来,一定是的。”唐姬在心里恨恨地说。不过这样一来也好,省得她亲自现⾝了。

  満宠可没有孙礼那么单纯。他的绿⾖眼不停地扫视着地上的赵彦,一副毒蛇般的表情陷⼊沉思。这件事疑点很多,尤其是那一条神秘的竹简,让満宠觉得其中大有问题。他忽然想到,之前赵彦被许都卫拘捕,西曹掾的陈群也是被一张纸条提醒,赶来捞人。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纵这一切。

  “此事还须审慎。”満宠委婉地提醒徐⼲。

  “没关系,等下把他带回许都卫。哼,别以为没⾆头,就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徐⼲冷地说,同时恶狠狠地瞪着赵彦,眼角多了几条⾎丝。他原本以为是个简单的任务,却没想到‮腾折‬出这么大动静。如果曹公眷属有什么闪失,他的罪责可就大了。

  満宠轻轻地摇‮头摇‬。徐⼲做事聪明有余,却太过情绪化,欠缺弹,很难保持开放而冷静的心态——而这一点对许都卫来说非常关键。

  孙礼做了个手势,把赵彦从地上拖起来,打算给许都卫带走。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突然从远处冲了过来,在司空府前停住。一个青⾐老者从马车上跳下来,发出雷霆般的怒吼。“你们怎么敢公然欺凌朝廷‮员官‬!”孔融大吼道。

  谁也没料到,这时候孔融会冒出来。

  这家伙在许都谁都不怕,什么都敢说——最重要的是,他还特别护短。看到他突然出现,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生怕被他的口⽔溅到。

  孔融看到一⾝⾎污,奄奄一息躺倒在地的赵彦,胡子气得一抖一抖。他环顾四周,对満宠喝道:“満伯宁,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何你们许都卫要当街殴打一位朝廷‮员官‬?”

  他不知道许都卫已经换了人选,所以第一时间把矛头指向了満宠。満宠还未开口,徐⼲一步赶过去,在一瞬间收敛起焦躁,双手抱拳,満脸堆笑:“孔少府,现在这里是我负责。”

  孔融一看是徐⼲,脸⾊稍微缓和了点。这个人文名甚佳,还曾和他一起探讨过经学玄学,算得上是孔融难得⾼看一眼的人。

  “你怎么会跑来这里?”孔融有些不解。在他看来,只有最肮脏、最龌龊的小人才适合管理许都卫那个大粪坑。

  徐⼲解释道:“伯宁不⽇将前往汝南赴任,许都卫眼下暂由在下代管。”然后恰到好处地苦笑了一声,让旁人觉得他是情非得已,非但不生恶感,反而会有“⾼士自污”的同情。果然,孔融听完以后,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嗟叹不已。

  “今夜宵噤,您怎么会跑来这里?”徐⼲问道。

  “唉,还不是为聚儒之事。你家郭祭酒举荐了贾文和,老夫与他商议到现在,才谈完回家。结果不意被我撞见这等事情!”

  徐⼲笑道:“能者多劳,智者多虑。”孔融“嗯”了一声,颇为受用。

  満宠在一旁暗暗点头,郭嘉选择的人,果然都不会那么简单。若论谋策实行,徐⼲不及他;但若说起与这些雒派的人周旋,徐⼲的确自有一套办法。

  孔融跟徐⼲寒暄完,俯⾝把赵彦扶起,孙礼不肯相让,这时徐⼲开口道:“孙校尉,你先退下吧。孔少府为人正直,不会徇私的。”孙礼只得让开。

  赵彦看到是孔融,眼神里的光芒亮了一些,嘴里嚅动几下,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孔融一看,发现他的⾆头居然都没了,面⾊立刻沉下来。他抬起头,问道:“赵彦是我的人,他到底犯了什么法?”

  先表明赵彦是他的人,再问犯了什么法,孔融摆明了是要揷手。徐⼲叹道:“赵议郞意图刺杀曹公眷属与天子,为董承报仇。兹事体大,我初任许都令,诸事未,生怕有所疏失,错陷忠良,所以与伯宁一起亲自处理此事。”

  他话里话外,有意误导,仿佛赵彦一事是満宠一人而为,他这个新任许都令只是代人受过。孔融一听,果然冷地扫了満宠一眼:“先是拷打杨太尉,又割赵议郞的⾆,你这头夜枭还真当自己是许都之王啊!”“孔少府,你误会了。我们发现赵彦时,他已是如此,不是伯宁所为。”徐⼲为満宠辩解道。

  “你是说他是自己把⾆头割掉,手指切掉,然后在大街上闲逛,直到被你们凑巧地捡到喽?”孔融讽刺地反问道。

  満宠保持着沉默,他已经明⽩郭嘉的用意。郭嘉知道拘捕赵彦困难重重,会惹起強烈反弹,所以故意让他与徐⼲一起负责。这样一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雒系的怒火只会倾泻到他⾝上,让徐⼲保持清⽩令名。

  若换做旁人,定会埋怨郭嘉厚此薄彼,但満宠不会。他在雒群臣那边,早已视如妖魔,也不多这一次的骂名。郭嘉很了解他,知道他本不是为虚名所困之人。

  徐⼲见孔融情绪又开始动起来,便把董妃的灵位递了过去:“这是我们在他⾝上搜到的。”孔融接过去一看,猛然间想起来了,赵彦和董少君原本是有婚约的,只是因为董承反悔,才没结这段姻亲。想不到这小子一直惦记着人家董家闺女。

  这么说来,他前一阵确实没怎么出现,难道真是在筹划刺曹?孔融自己心生疑窦,语气不由得缓和了几分。倘若真是如此,赵彦可未必保得住。

  徐⼲说:“我们的人已前往司空府调查,一会儿便知实情。在此之前,还是先把赵议郞送去许都卫处理一下伤势吧。孔少府若是担心,可以一并跟来。”

  孔融对这个安排还算満意,徐⼲到底是读书人,比那个面目可憎的満宠会做事。徐⼲拍拍膛,凑近躺倒在孔融怀里的赵彦,大声说道:“孔少府、赵议郞,你们请放心,我⾝为许都令,一定会秉公处理。”

  一听到“许都令”三个字,赵彦“刷”地睁开眼睛,双臂张开,扑向徐⼲。

  所有人都以为他奄奄一息,都放松了警惕。结果赵彦突然暴起发难,徐⼲猝不及防,被赵彦抱了一个満怀,两个人滚落在地上。赵彦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红着双眼扼住徐⼲的咽喉,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徐⼲拼命挣扎,却扳不开铁钳般的双手。

  自从真相被刘协化解之后,赵彦已心存死志,唯一支撑他到现在的,只有一件事:杀死曹氏重臣,为董妃报仇。当他听到“许都令”三个字时,最后的怒火化为力量,不管他是谁,径直扑了过去。

  士兵一涌而上,一时间却很难把两个人分开。徐⼲的面⾊越来越⽩,他的双手摆,突然触到了赵彦侧一个‮起凸‬,好似是个刀柄。他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抓起刀柄往外一菗,然后拼命刺向赵彦,一刀一刀,刺⼊⾝体。

  赵彦眼一阵剧烈疼痛,让他更加‮狂疯‬。这两个人一个拼命紧扼,一个抵死捅,好似彼此都有着不共戴天的大仇。周围的人不敢靠近,无从下手,最后还是孙礼反应最快,他拿起刀鞘连连猛击赵彦的后脑勺,试图把他敲晕。

  赵彦连挨了几下,脑子已经开始糊涂,可双手凭着直觉和一股濒死之劲,仍旧抓住徐⼲细弱的脖子。眼看徐⼲的挣扎越来越慢,孙礼眼中寒光一闪,手起刀落,将赵彦的头一举斩下。他的力度掌握得非常好,刀刃刚好切开赵彦的脖颈,却没伤到徐⼲的⾝体。

  徐⼲只觉得一股刺鼻的⾎腥冲天而来,赵彦的头颅从⾝上滚落,而无头的⾝体,却仍旧保持着掐脖子的动作。孙礼蹲下⾝去,用力把赵彦的双手掰开。他发现,徐⼲至少在赵彦的眼附近刺了十几刀,每一刀都⼊体极深,即使没有那一刀断头,赵彦也绝活不了。

  董妃死在自己之手,现在为她报仇的男人也死在自己之手,命运还真是奇怪。孙礼想到这里,面上露出一丝自嘲,用下摆擦⼲刀上的⾎迹,揷⼊鞘中。

  赵彦的头颅倒在地上,双目依然圆睁,眼神里没有不甘,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強烈的期待,似乎死亡对他来说,是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

  “唐姬会不会有一天,也被我杀死呢?”孙礼没来由地涌现出莫名预感。他不知道,就在距离现场不远的地方,隐蔽⾝形的唐姬用手掩口,泪流満面。

  当孙礼砍下赵彦头的那一瞬间,她的梦魇非但未得削减,反而愈加清晰。这个人杀了王服,困杀了董妃,斩杀了赵彦,而每一个死者都曾对唐姬产生刻骨铭心的震撼。唐姬心中的霾,逐渐凝聚成实,成了孙礼的⾝影,深深烙在了她的心中,再也无法擦除。

  在孙礼的⾝旁,死里逃生的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有些发凸像一只青蛙,原本一尘不染的长袍上都是⾎污,再无倜傥风流的气度。死里逃生的他一丝力气也无,惊惧有如一条锁链紧紧把⾝体住。満宠走过去,摸了摸徐⼲的脉搏,吩咐左右道:“快把徐大人扶坐起来,脖颈后仰,放到上风处。”

  他浸仵作之学很久,对这类事故的处理得心应手。吩咐完这一切,満宠又把目光投向赵彦,全场都震惊的时候,只有他还保持着冷静——因为他观察的不是赵彦,而是赵彦⾝后的夜幕。

  另外一个凝望着无头尸体的人是孔融,他捋着胡须,久久无言,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几岁。

  “彦威,你,你怎么如此冲动。许都聚儒之事刚有了眉目,老夫还指望你挑起重担,居中奔走呢…”孔融闭起眼睛,心中哀伤难平。赵彦是他看着长大的,赵家倾覆之时,他⽗亲还将赵彦托付孔融照顾。孔融前来许都之时,有意栽培这年轻人,把他提携为议郞,跟随左右。想不到今⽇竟…

  赵彦在众目睽睽之下袭击许都令未遂被杀,即便是孔融也无法为他公开辩护。可是,赵彦虽然鲁莽,此举却于大节不亏,倘若孔融撒手不管,岂不让天下义士寒心?

  “彦威,你是聂政再世,荆轲复生。我不会让你无籍籍名地死去。我会让你的名字昭于天下。”

  孔融暗暗下了决心,大袖一拂,正待要开口说话,忽然眼前人影一动,満宠挡在了他面前。

  “満伯宁?老夫现在心情不好,你别来惹我!”

  満宠平静道:“有两件事须请孔少府澄清一下。”孔融瞪起眼睛:“人你们都杀了,还有什么好问?”満宠抬起头:“不是问赵议郞的事,而是问您的。今⽇下午,您所乘马车在城南街巷突然失控,几致倾覆,可有此事?”

  “有。”孔融生硬地回答。

  “第二件。您的居所在归德坊,从宣义将军处返回家中,直行一路向西即是,为何要绕行这里?”

  “老夫愿意走哪里,难道还要许都令管么?!”

  看着几乎要爆发的孔融,満宠没有继续问下去。孔融又看了一眼赵彦的尸⾝,未置一词,悄然拂袖而去。

  徐⼲已经被人扶到树下瘫坐,眼神发呆。孙礼指挥着周围的人开始清理现场,将赵彦的⾝体和头颅搬开,在附近弄来⻩沙铺在⾎迹之上。司空府里的护卫此时也听到动静,纷纷前来询问。而在不远处唐姬刚才蔵⾝之处,此时已空空如也,只留下地上几滴痕。

  四周的人都在忙碌着,満宠此时却双手负在⾝后,仰望着如墨天空,脸上的皱纹勾勒成一副困惑的表情。

  他有一种強烈的感觉:这一切都不是偶然,包括赵彦的举动和自己的离职,以及许都最近一连串诡秘事情的背后,都有一条丝线若隐若现。他在努力想着,试图解析出其中真相。

  在他的脑海中,尚书台、噤宮、司空府、许都卫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建筑化为点,⾝居其中的人们彼此连接成线,点线相,几十条,乃至几百条线彼此勾连纵横,令人眼花缭,勾勒出一个别样的许都。他倾尽全力,推算出其中动向,在繁杂的流动中拈出那一条关键,却总是失败。

  ⾝为前任许都令,満宠对许都潜蔵的几条暗流了如指掌,无论是雒派、汉室还是世族,他都有自信捋清脉络,有成竹——可唯独这一线,牵系广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它隐于万千头绪之中,有若⼊林之兔,极难寻见痕迹。赵彦之死,恐怕只是它⼊林一刹那被吹开的野草罢了。

  満宠不清楚谁在背后控那丝线,亦不知他终将把许都牵引至何处,只能勉強分辨出那丝线的下一个节点会落在何处。夜空下,他缓缓抬起手,食指伸向北边远方的某一点。

  満宠的嘴轻微地‮擦摩‬了几下,周围没人听见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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