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8·枭雄归尘是由山冈庄八写的综合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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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德川家康8·枭雄归尘  作者:山冈庄八 书号:44140  时间:2017/11/19  字数:11357 
上一章   第二十三章 侠妓阿袖    下一章 ( → )
  博多西町东侧神屋宗湛府邸,宽十三间,纵深三十间,乃九州战事之后,丰臣秀吉让石田三成专门圈出此地,划与宗湛。府邸建得古⾊古香,炉上坐有宗湛喜的茶釜,其声隐隐地在房间回响。

  天正十四年,宗湛进京时,就请大德寺的古溪和尚给自己落了发。此刻,他光头戴方巾,弓屈背坐在那里,神态倒像当年的黑田如⽔。和宗湛相对而坐的,乃是与宗湛齐名的博多富豪岛井宗室。此时宗室満脸失望之⾊。秀吉出兵朝鲜之前,他就已四处派人,把朝鲜的情况打探得一清二楚了;也曾极力向秀吉苦谏,坚决反对出兵,却被断然拒绝。

  若只是这二人对坐,倒也没什么。因为他们二人除了同为博多港富商之首,还有姻亲关系——神屋宗湛的外甥女嫁给了岛井宗室为。亲戚聚在一处并无甚特别。可在宗湛⾝后,还坐着一个年轻女子。这女子和这房间的气氛显得极不‮谐和‬。此女貌美绝伦,堪与号称伏见城第一美女的松丸夫人媲美。只是松丸夫人稍嫌古板生硬,此女温顺细腻,让她更显千娇百媚,⾊倾四座。

  “‮姐小‬,你又说不出理由来,只说不想接待治部大人。你若老是这样,事情就不好办了。”宗湛对那女子道。

  “治部大人本应住在我家。太阁往返名护屋时,也常在我家停留。这说明什么?说明岛屋乃商人,我是茶人。”

  听到这话,那女子立刻把⾝子扭到一边。显然,她对他们的谈话非常厌烦,本不想听。

  “你也知,⽑利秀元早就住进我家上房,故,治部大人就移到岛屋家去了。”宗湛‮摩抚‬着脑袋,向岛井宗室露出苦笑。在博多,人们把岛井宗室称作“岛屋”把神屋宗湛称作“神屋”

  “岛屋,我看原因就在于宗湛不懂风雅,太过死板了。而且,从京城来了一个叫作本阿弥光悦的男子,说话⼲脆利落,现就住在我家,所以这不能怪我。若说宗湛比岛屋还要抠门,宗湛实没脸见人。对吧,岛屋?”

  岛井宗室并不回答,单是悠然‮摩抚‬着下巴。“老早以前,岛屋就被堺港商家讥为死板固执的老夫子,我却偏喜游乐。可事关博多名声,我只好向院支付了一大笔钱,把号称柳町花魁的‮姐小‬请了来,要你到治部大人⾝边侍候。我还曾大言不惭对大人说,请让此女代宗湛尽⽝马之劳,可你却一句不愿就跑了回来,这不等于宗湛厌弃治部大人吗?不就是一个臭男人嘛,你怎就难以应付?”

  “那人如个傻子!”女子扭过⾝子,不屑道。

  “那又如何?人人都有自己的脾气,你当去适应。不妨把厌恶他的理由说说,不定大家还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宗湛继续嬉笑着哄那女子“你说你讨厌他,对吧?”

  “是。奴家从心底里不喜他。”女子媚眼如丝,不知是生气还是撒娇。

  “我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我更有算计的了…算了,不说也罢。”宗湛道“岛屋,你难道就无法了?我已向治部大人夸下海口,说此女乃博多第一美女啊。”

  “这是你出言不慎,该得的报应。”宗室板着脸应道“若是我,绝不会主动送他女子,他若跟我要,倒是可以暗中送去。”

  “你也这么说?我且跟‮姐小‬商量商量。‮姐小‬,我把你吹捧为博多第一,你却拍拍庇股回来了。我再送女子去,可怎么跟大人说?难道要我说是博多第二美女?”

  “那就要看老爷子您自己的主意了,奴家怎么知道。”那女人抿嘴一笑“小女子喜您这样的男子。让奴家伺候您吧。”

  “你是存心戏弄老夫!治部少辅这人,心狭窄,睚眦必报。只是我宗湛一人之错,倒无妨,可我决不允许妨碍博多众人。你也算是侠义心肠,为了我们,为了博多百姓,就请你帮帮老夫如何?”

  “呵呵,老爷子可真是口⾆如藌,可这也没用。小女子无非一介女流,既然那人心如此狭隘,就更令人生厌了。”

  “‮姐小‬!”

  “啊呀,脸⾊莫要那么吓人嘛。不过,这样看起来,老爷子愈像个铮铮男儿了。”

  “罢了。”

  “真的?那小女子多谢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岛屋呵呵笑了起来。

  “岛屋,笑什么?”

  “不不。我只是觉得你太可怜了,忍不住发笑。”

  “哼,我可真恼了。好,我不求你。但你得告诉我,为何如此讨厌治部。问明⽩了,也是一个教训。弄不明⽩原因,便无法挑选合适的女子。说吧,‮姐小‬。”宗湛冲女子道。

  那女子脸⾊一正,令人感觉她与此前判若两人,脸上竟充満悲哀,寒气人。“那奴家就告诉您,把一切都告诉您…”女子言中哀怨愈甚“老爷子,小女子出生于萨摩。”

  “我知道,你心里苦。”

  “不,老爷子不会明⽩奴家的悲伤。您锦⾐⽟食,怎知一个萨摩农家女子的心。”女人打断宗湛“我听说,故乡的人口现在只剩下两成。大家都忍受不了横征暴敛,逃亡去了…”

  “唉!连年征战,实在苦了百姓。”

  “小女子家尚还残存…我家全是女儿,我是长女。不消说,姊妹五个先后都被卖掉了。⽗⺟依然留在家中,他们对故乡的眷恋,您是永远不会明⽩的。”

  “你们姊妹五人都不在⽗⺟⾝边?”

  “是。”女子点点头,苦笑“虽说如此,我却不怨那些为官的。这些都是因为太阁的野心…当然,太阁也并非心存恶意,他也是为了⽇本。这些我都知道。”

  宗湛吃惊地看了宗室一眼,宗室依然不动声⾊。

  “实陈上,岛津重臣也在频频拜访治部大人,向大人诉苦。”女子从容道。

  “此事当真?”宗湛惊道。

  宗室轻轻点头“听说昨⽇也去了一批,新纳旅庵、町田出羽、本田六右卫门等人还和治部大人谈了半⽇。”

  “今年真是多事之秋,连年征战不说,再加上狂风暴雨酿成的洪涝,真是民不聊生啊。”

  “现在难民也还源源不断。”

  宗湛点点头,转向女人“那后来呢?”

  “治部大人向岛津重臣们面授机宜时,小女子刚巧在旁。为了防止领民外逃,治部大人令他们向那些要卖⾝的百姓收一斗米。老爷子您想,都到了卖儿鬻女的地步,百姓怎还有米?没有米却让人米,宁愿让老百姓吃泥土,也不许其逃走,这是什么世道?他们还说,若还有逃走者,就让里正代。这样一来,里正只好对村民严加看管,不许人逃走…老爷子,小女子⾝子下,无论对方多么卑,是⽔手还是人夫,我都愿意委⾝于他。小女子是带着这样的想法进贵府的。可我从来…未想过要卖⾝给一个恶魔。”

  宗湛的眼圈不觉红了,他挠了挠头,道:“唉,太阁大人也没留下什么好礼啊。”

  宗室闭上眼,像是在祈祷。

  “明知一粒米都没有了,却偏偏要人出一斗米!”宗湛长叹一声,对女子道“你也情有可原。只是,你若以此为由回来,也有些说不过去。你说呢?”

  女子慌忙拭了拭眼泪“请老爷子原谅。小女子无话可说,亦无计可施。”说完,她又恢复了刚才的‮媚娇‬,笑道:“不然,您就说是治部少辅大人把我赶了出来。”

  “赶了出来?”

  “是。那位大人还没碰我,就板着脸问我有没有⽑病。”

  “⽑病?”

  “是,小女子⾝在花街柳巷…”

  “哦,这倒有些道理。那么你是如何回话的?”

  女子眼神坚定,坦然答道:“我说,大人这般害怕,就让我回吧。”

  “哈哈…他当然害怕了。你这么一说,治部肯定无言以对。”

  “不,老爷子想差了。他一本正经坐在那里,责备我把他当成了什么人!”

  “哦?”“我本想回答说,他⾝子贵重,要代太阁掌管天下…可若那么回答,恐会颇为无礼。不过他却絮絮叨叨训斥了我近半个时辰。”

  小个子三成耸着肩,在房中训斥女子的样子,不噤浮现在眼前。宗湛直想笑。是啊,他那个样子,连女人都会讨厌…宗湛点点头。“好了好了,你先到一边候着,我和岛屋再合计合计。”

  女子退了出去。宗湛放声笑了起来“我心里是越来越没底了。”

  岛井宗室却道:“我明⽩治部转住我家的原因了。”

  宗湛轻轻摆手道:“我也明⽩。他是不想让⽑利大人和浅野大人知道他的意图。估计不久之后,也会以你家不便为由,搬进多多良村的名岛城。”

  “神屋先生连这都想到了?”

  “不错。看来同朝鲜的谈判,毫不顺利。”

  “是。开始时还想把一位朝鲜王子扣为人质,此外,还想让朝鲜年年进贡大米、虎⽪、豹⽪、药种、蜂藌等。可事情远无那么简单…”

  “或许太阁已薨的消息被怈露了。”

  “让王子做人质的事也就算了,唯有进贡一事,关系到朝廷面子,所以几次三番命令在朝将士和朝鲜谈判。可连此事好像也被拒绝了。”

  岛井宗室说完,神屋宗湛低头沉思“这样一来,天下便能‮定安‬?”

  无论如何,九州都是三成的天下。可是由于此次战事,局势大变。肥后宇土和隈本的对立本就甚是尖锐。宇土的小西行长支持淀夫人,隈本的加藤清正则忠于北政所。两次征朝,二人都争做前锋,事事寸步不让。他们的对立和领民的疲敝,让岛井宗室和神屋宗湛吃尽了苦头,尤其是在筹集军饷和粮草诸事上。领民疲敝之状当然不只这两家有,⽑利、黑田、锅岛、有马、岛津等大名无不深受其累。

  九州诸大名派遣的兵力,数⽑利氏最多。因⽑利的领地横跨九州和‮国中‬,便出了三万二千人。其他人亦是不堪重负。岛津又弘一万,加藤清正一万,锅岛直茂与胜茂⽗子一万二千,黑田长政五千,小西行长七千,再加上立花、松浦、大村、宗、有马等,仅九州地区就出了十万兵力。

  “各方都来筹集钱粮,弄得我们两手空空,这也罢了,只要⽇后天下太平,我们肯定还能赚回来。但再这样争来斗去,我们还有何指望?”

  神屋宗湛苦笑道:“以你的判断,这次收买治部少辅有无不妥?”

  岛井宗室悄悄望了望四周。⾝边没人,只有茶釜的⽔声在十六叠大的房间里清晰可闻。“神屋,光悦都说了些什么?”

  “此人一开始就是德川一途,也深得太阁大人心,我却不甚喜他。”

  “他定是问过京里的茶屋、堺港的纳屋与大坂的淀屋等人的意见,才来的吧?”

  “是。你还不甚了解这人。我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这是为何?”

  “他总是以济世自我标榜,此次奉北政所命令前来,便是想竭力避免发生冲突。可是,一旦明⽩冲突不可避免,他竟満口胡言起来,说反正纷争早晚要起,不如让它早些发生,这样还能早些结束。”

  “他指加藤和小西?”

  “不,是说德川和石田。”

  宗室惊道:“这次可不像早年太阁和明智之争那般简单,究竟该支持哪一方,一时难以决断。若升级为大战,那些大名们自会变成烧杀戮掠的強盗。百姓的苦⽇子要没有尽头了。”

  “这是光悦说的?”

  宗室并未回答,单是叹了口气,凝神沉思。

  “你在想什么?你不会赞成光悦之流的看法吧?”宗湛板起脸道“破坏简单,重建却很难。太阁好不容易缔造了这个太平之世,却要再生变。”

  武人只会据自己的意志和喜好生成派阀,甚至无所顾忌,大开杀戒。可据利益审时度势的商人就不一样了。武将们把商人视为利熏心之辈,而在商人眼中,武将则是‮忍残‬而愚蠢的暴徒。宗湛和宗室的眼光和普通商人毫无二致。二人都过分信任秀吉,所以第二次出兵朝鲜时,他们甚至相对落泪。

  “你怎的了,岛屋?当前最好的办法,便是让北政所和治部少辅和解,然后再通过他们,缓和加藤和小西之争,也就是说,要消除争斗之源。”

  “神屋先生,实在抱歉,能不能再把那女子叫来。”

  “你想亲自说服她?”

  宗室重重点头:“我觉得光悦的见地不无道理啊,神屋先生。”

  “你想让女人去说服治部?”

  “不。可是,局面会怎样,归结底要取决于治部少辅的器量和才⼲啊!”“这么说,要看治部大人能否庒得住江户的內府了?”

  宗室轻轻‮头摇‬道:“是看治部能否和內府妥协,相安无事。否则,治部必会主动挑起战事,光悦定是敏锐地洞察了这一点。若起纷争,大势未定时,虽然我们离近畿路途遥远,九州恐也不会有安生⽇子过。”

  “言之有理。”

  “诸位大名已贫困之极。一旦有意外,便会演变成极其可怕的。那时,就不只是加藤和小西,还会有不知多少人加⼊战局呢。”

  “好了,言归正传。岛屋,你是想让那女子助我们打探治部大人真意?”

  “不错,我们可借此权衡利弊,岂不妙哉?”

  “我明⽩。我马上叫她来。你稍候。”说毕,宗湛带笑起⾝,亲自去叫。

  宗湛出去之后,宗室独自默默出神。已是十月底,晚秋寒意森森。不久,宗湛与那女人一起来了。

  “听说岛屋先生找小女子有话说?”女子笑着坐下“如果小女子能被二位说服,那我不如自尽。”她虽是说笑,其中却隐蔵着坚定与从容。

  “你先好生听着,不必多言。”宗湛笑道。宗室却一脸严肃,道:“‮姐小‬,方才我和神屋商量过,认为还是请你回去一趟较好。”

  “你们怎么又变卦了?为何不肯放过我这么个卑微女子,你们到底是何意?”

  “你先莫要多嘴!”宗室厉声斥责道“我们若只是把你当成个风尘女子,为何还要刻意把你留下?你之前的一番话,老夫听得直想掉泪。”

  “巧言令⾊罢了!”

  “你大概也略知一二。此次开战前,我便奉太阁之命,派人到朝鲜四处打探情况。”

  “这个奴家清楚。”

  “可我后来却向太阁进谏,阻止他征朝,还差点因此在京城被杀…这个,想必你不甚了解。”

  “七年前,小女子还不在博多。”

  “没错。当我冒着生命危险进谏时,亦是悲壮万分,正如你方才气愤填膺的模样…但仗到底打了长长的七年。”

  “这些事小女子不懂。如要让我回到治部大人⾝边,我死也不从。”

  “你听我说,”宗室道“一旦生起战火,九州百姓自会遭受涂炭之苦。可我明明知道这样的结果,却无力阻止,我的罪孽太深了!刚才和神屋商议时,才突然意识到这些。”

  “您到底是何意?”

  “‮姐小‬,你可知,朝鲜战争终于要结束了?”

  “那与奴家又有什么关系,奴家又不能回到从前。”

  “我们觉得,朝鲜撤兵之后,有內战之忧。”

  “啊?”女人皱起眉⽑“这、这是真的?”

  “我当然不会骗你。不只是百姓,就连大名们也都被连年征战拖得苦不堪言。这岂不是要把人上梁山?‮姐小‬,如再次发生战,手无寸铁的百姓将会遭受什么命运?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场战,才再次把你请回来。你明⽩吗?”

  女子‮劲使‬咬着嘴,良久无言。

  “无论是农夫还是商家,面对刀铁炮时都同样软弱,毫无还手之力,直如狂风巨浪中的小舟。虽如此,若从某处漂来哪怕是一救命稻草,我们还是会尽最大努力去抓住它,必须抓住它!”

  女人依然沉默。岛井宗室沉着脸,向前挪了挪“刚才我还和你一样,既担心,又生气…可那能有什么用?我心中万分难受,却无济于事。如今,我觉得自己须做些什么了,如此,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你方才也说过,这不怨太阁,也并非只是领主的过错。既然你能明⽩这些,那能否帮我们一把?方才你拒绝时,我也从心底感到聇辱。不顾你內心伤痛,硬把你送给治部大人,为了自己,为了博多,我忘记了你的痛苦,我太草率,太鲁莽了。不过你若肯答应,阻止这场战便大有希望,老夫才腆着脸把你叫来。”

  听了这话,女予似缓和了许多。这个要強而泼辣的女子,心里也燃烧着一股正又之火。她问道:“老爷子究竟想让小女子做什么,请明示。”

  “好。是这样,我们想把你送回治部大人⾝边。”宗室小心翼翼望望四周,庒低声音道“让你帮着打探一下,治部究竟有未与江户內府大人开战之意。”

  “內府大人?”

  “是,当今天下,德川家康是仅次于太阁的大人物啊。”

  “仅次于太阁?”

  “是。太阁⾝患重病,內府大人正在京中代太阁掌管天下。若治部大人愿意和內府大人友好相处,就不会发生战事;即使有些,也成不了气候。可治部大人若想取代內府掌管天下,⽇本又将陷⼊苦海。若再打起来,你比我还清楚结局。只要战争还未发生,我和神屋就绝不放弃努力。九州的大名,多半向我们举过债,因此我们多有情。怎样,你愿助我们一臂之力否?”

  宗室态度出奇地恳切,让女子大受感动。

  “请姑娘多些慈悲心肠。”宗湛动地揷上一句。

  女子抬起脸,双眸満含热泪“话已至此,小女子若再拒绝,便是不识抬举。奴家答应便是。”

  “真是难为你了。”

  “不,奴家原本抱着必死之心。二位若相,我自会一死。你们要是憎恨奴家,奴家在博多也待不下去,所以…”

  “不,不,这都是我的疏忽。见谅,我并不知你的⾝世。”宗湛取下头中,尴尬地低下头,抓挠鬓角“既是如此,我就给令尊令堂送个好消息,快把他们的住处姓名告诉我。”

  女子不答。看来,她确是要強,绝非只求一己私利的庸脂俗粉。她又道:“小女子到治部大人⾝边之后,只需弄清治部大人对內府态度如何?”

  “是。治部大人最近想移到名岛城,到时我们自会安排你和大人同行。”

  “那么…”女人脸上现出人的微笑“我的赎⾝钱…”

  “当然会一文不少给你的老板伏见屋藤兵卫!”宗湛忙道。

  可女人却道:“小女子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不用你们了。”

  “什么?”

  “奴家既然决定要到治部大人⾝边,自然会让大人钱…否则我也太丢脸了。”

  “哦?”宗湛看了一眼宗室“真令人吃惊!岛屋,你以为如何?”

  “不用担心。连这点决心都没有,奴家怎能担起重任?”女人道。

  “有道理,真令我等须眉佩服!”

  女子略带蔑视地觑了二人一眼,放声笑了“小女子还有一事求二位。”

  “你只管说。”

  “我极有可能跟治部一起进京,还请允准。”

  二人不噤睁大眼睛,面面相觑——此女子不愧是博多花魁。岛井宗室不噤一拍‮腿大‬,连连叫好:“不愧是博多第一,佩服佩服!”

  女子在岛井宗室的陪伴下出了宗湛家门,忽又陷⼊了沉默。她钻进檐下早就备好的轿子,看都没看一眼前来送行的宗湛。她心中既痛苦且紧张:自己本不想再回去,可如今还是乖乖去石田⾝边,此举是为了那些背井离乡的百姓吗?如是,那么石田治部少辅不就是罪魁祸首?刚才自己还跟宗湛说,既不憎恨太阁,也不憎恨领主,当然也不必憎恨石田治部少辅。石田也无非被纵的偶人,但这个偶人却可能再次挑起事端,点燃战火…

  所有的船只都出海了,阵阵瑟瑟的秋风从海上吹了过来。女子盯着轿外,却只管想心事。

  不仅船只都向朝鲜驶去,大道两侧到海边密密⿇⿇的土窖,全都空了,不用说米麦,就连酱汤、盐巴、⾐料、武器,也都一点不剩装到船上运走了。可是,那些船果真能顺利地将一切送到远在朝鲜的将士手里吗?

  听说从去年年底到今年舂天,守蔚山的官兵连死马和老鼠都吃光了,还吃了好多天⽩土。将士们怎能不抱怨?可是他们为何热衷于发动战事,让天下陷⼊困境呢?

  在十一月初,撤兵的命令一下,所有船只都被集中起来。船夫当中居然还夹杂着七十多个女人。人们都以为是人手不够,才把这些女人抓来,可是有人上前一问,她们居然回答,是自愿随鸟羽九鬼嘉隆手下⽔军出海。“我们的男人一到朝鲜后,就再也没回来。为了把他们找回来,才毅然随军出征。哪怕只剩骨头,也要找回来!”女人们乘着船,乘风破浪去了。这些船果真能免遭灭亡,成功抵达吗?

  人世间的不幸如此深重,或许最终,每个人都无法去怨恨什么。

  女子出生于萨摩和泉郡的上出⽔地方。她出生时,村里尚有五十来户人家,可最近⽗亲写给她的信函上却说,现在村人已经骤减至十七户。由于⽗亲宁肯卖掉女儿也不愿离开故土,现在成了村里的里正。可是治部说,若村子里再有一人逃亡,里正就必须一斗米。听到三成这些话,她当即愤然离开。可如今,她却不得不在宗室的陪伴下返回…

  一旦心中充満憎恨,女子就坚強起来,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不会觉得痛苦,她会立刻隐蔵起所有的憎恨,展示自己的千娇百媚…到底是因为什么罪孽,才有战争?恼人的惑如蜘蛛网般纠着她,轿子却已在岛屋邸前停下了。

  岛屋邸和神屋宗湛家极相似,正面宽十三间,纵深三十间,建筑坚固。穿过九尺长的土地面房间,便到了里面。紧靠海滨单筑了一座华舍,此便是三成下处。

  “一言不发走了,最好一言不发回去。”听宗室这么一说,女子才放松下来。

  三成处似有客人,外边摆放着两双⿇底草鞋。女子走进外间,故意谁都不看一眼,默默坐在茶台旁边。

  这座孤立的建筑周围,有十八名武士⽇夜把守,左首还专门为武士建了一个临时门房。这却还不能让三成完全放心,听说不久后,他还要搬到名岛城去,在那里等待诸将归来。

  三成为何不愿住宗湛家而转移到这里,女子此时似明⽩了一些:宗湛已把家业完全给儿子打理,自己专心茶道。茶道礼节不允许带刀,三成恐是因此感到不安。

  “真是岂有此理!你们难道打算容忍那些行为?”忽然传来三成的怒吼声“伊集院忠栋乃萨摩的顶梁柱,太阁大人也曾多次褒奖过。岛津龙伯义久怎能对这种行为坐视不管?”

  听到这话,女子知道今⽇的访客还是岛津老臣,便是伊集院忠栋和町田出羽。忠栋还在不住申辩,只是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我虽⾝在博多,京城和伏见的所有事情却了如指掌。龙伯是不是也频繁出⼊內府官邸啊?只是拜访內府倒也没什么,不会引起非议。可我听说內府也特意去拜访龙伯…⾝为岛津族人,若是主动邀请內府,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一听见“內府”二字,女子立刻竖起耳朵。

  “你听着,內府本不把幼主放在眼里,他是一只觊觎天下的老狐狸,私下受到种种非议。可是龙伯却趁着三成不在,秘密和这样一个人来往。这种事传出去好听吗?听来似乎岛津氏也在向內府献媚…你觉得这样做,对得起太阁大人吗?”

  看来,朝鲜的岛津又弘之兄义久似在京中和家康有来往,三成正在严厉斥责义久。

  女子不动声⾊,把茶倒进三成爱用的曜变茶碗,⾼⾼端着,恭恭敬敬走进房里。她早就作好了挨骂的准备,若遭到申斥,便立刻退下,可即便如此,起码也能亲眼看到三成与岛津老臣在一起。

  在三成面前,伊集院忠栋俯首帖耳。说起来,忠栋在萨摩也和岛津一样,生于令百姓如雷贯耳的名门。女人进去后,三成只是圆瞪双目,瞥了她一眼,并未斥责,大概是谈话已到了尾声。

  “在下会把大人的意思好生转达给我家大人。他到底出于何种考虑和內府往,在下也是一头雾⽔啊。”忠栋说完,随行的町田出羽也诚惶诚恐低下了头。看来,这二人一到三成面前,就自惭形秽了。

  “你最好严厉警告他,为了岛津氏,不要去做那些可能招致世人误解之事。明⽩了?”

  “遵命!那么,恕在下先告辞。”

  “百姓逃散的事,定要严办。”三成边说边立起⾝,把二人送到廊下。虽然一直在大声斥责,可他心情似乎不坏。回来之后,他依然,端起茶碗,盯着女子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启禀大人,刚才去神屋先生家了。”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能外出。你去那里⼲什么?”

  “奴婢怕在大人⾝边侍候不便。希望大人今后能称呼奴婢本名阿袖,为了商量此事,阿袖我去了神屋先生家。”

  “阿袖是你的本名吗?”

  “是,是双亲为奴婢取的名字。”

  “你说你生在萨摩?”

  “是。萨摩的出⽔。”

  “出⽔?这么说是又弘的领地,前些年作为公领时,我还治理过那里。”说着,三成又想起阿袖方才的话“你刚才说商量?”

  “是。”

  “宗湛对你的想法毫无异议吗?”

  “不。”

  “难道没谈成?你这个笨女子。”治部面无表情地放下茶碗“是不是想让我来给你收拾残局?”

  “大人明鉴!”阿袖心里吃了一惊,马上装出一副令人心醉的娇态。三成实在聪明,一不留神,她的想法就会被看穿,令事情一件件败露。而他一旦较起真来,就会啰嗦得让人厌烦。她遂道:“奴婢确想让别人称自己为阿袖。”

  “不必担心。你已经是阿袖了。”

  “哦?”“刚才我已经把伏见屋藤兵卫和惠比须屋从柳町唤来,赏了⻩金。这种女人之事若还让神屋心,成何体统?”

  阿袖好大工夫才明⽩过来。为了面子,她一度拒绝由宗湛支付的赎⾝钱,早已通过三成之手院…三成恐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若接受了别人送来的女人,反而不利于行事。阿袖不由浑⾝发抖:这人不会喜上我了吧?

  “我已经碰过你的⾝子了。被我治部碰过的女人,怎能让她再回青楼?”

  “啊…”“你不用害怕。我没有那么多工夫来享受女⾊。”

  “大人可是太阁的心腹啊。”

  “你叫阿袖?怪名字。”

  “奴婢不喜被人叫作‮姐小‬。”

  “叫阿袖好?”

  “是。”

  “你不要太得意。我本以为你不回来了,便把伏见屋叫了来。可你又回来了。你到底还是个女人啊。”

  这番话听得阿袖脑中作一团,一头雾⽔。三成究竟是讽刺还是揶揄,抑或是真心话?正当三成担心她不会回来时,她却又回来了,于是他放心了?或者正好相反,三成本以为她不回来了,便赶紧把赎⾝钱全都了,以痛痛快快了结此事,不料人又回来了,只好认下?

  阿袖前⽇曾经委⾝于三成,他后来竟一本正经训斥了她半⽇,真是腻味透顶。他蛮横无礼,狂妄自大,⾼⾼在上,和他亲近简直索然无味。可就是这个人,今天竟显示出如此冷静而敏捷的魄力…想到此处,阿袖心中一动。尽管他同意叫自己阿袖,可绝不能让她改变心志。值此关键时刻,傅多的花魁怎会忘记看家本领?对手发起‮烈猛‬攻击时,若与之针锋相对,必会一败涂地,不如索示弱,让人先自喜一番,方为上策。她遂道:“阿袖并非那般低女子,只想服侍大人…”

  说话间,阿袖忽然觉得,眼前这小个男人绝非一介凡夫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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