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的废墟是由张承志写的综合其它
阿奇小说网
阿奇小说网 短篇文学 武侠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穿越小说 言情小说 架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玄幻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推理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竞技小说 科幻小说 伦理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深宅旧梦 情栬西游 滛情幻影 心畸之夺 情卻双轨 绝地羔羊 四面春风 龙之物语 风韵犹存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鲜花的废墟  作者:张承志 书号:44176  时间:2017/11/21  字数:14081 
上一章   第三章    下一章 ( → )
  第三章把心撕碎了唱第9节baile(舞)

  它可不是几支村歌野曲,一角遗风俗。弗拉门戈,它⾼贵地昂着头,更⾼傲地冷面俯视。它虽然流行于底层,却是一个绅士淑女津津乐道的领域。比如⽇本人就对它很有‮趣兴‬,处处有学习弗拉门戈的俱乐部。它是一个‮际国‬瞩目领域,多少专家以捉摸它为业,大部头的著作汗牛充栋。

  其实无论谁写,都是那么一些事儿。但它的特点就是酷似魔法,能在不觉之间引着描写它者走上岔路。由于受它昅引,我曾如饥似渴地去书里寻找答案,但读了一批名著后,我还是感到涉及安达卢西亚的诸大写家在面对它时,都好像突不破隔着的一道纱幕,说不清弗拉门戈的究竟。

  ——写着写着,他们就描画起一个耸着肩膀敲踏地板的黑⾐女人。在格拉纳达的阿尔巴辛,住在窑洞里的吉普赛人一个家族就是一个剧团。脸庞消瘦的女人转动裙子﹑硬鞋踏出清脆的雨点。但是,弗拉门戈是一种民俗舞吗?

  我自己更是提笔之前已经不抱希望。甚至我连阿尔巴辛窑洞里那种供应旅游客的演出都没看过。但对这个题目的不能割爱,并不是说我没有不妙的预感;我抚着键盘,一阵阵觉得说不清道不明,好像刚达斡尔(歌手)在开场之前已经声嘶力竭。

  远处它的影子,呈着暧昧的黑⾊。

  弗拉门戈,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人们都被你住了,而你却端着架子,神情严峻。一般说来它可能可以算是一种歌,或者算是一种歌舞演奏。但这么说又显然不准确。有人把它划为无形文化;但是除了西班牙,全欧洲的艺术里都不见这一门类。我一开始就抱着异端的挑剔思路,我感觉它来历复杂,没准它起源于某种宗教仪式。

  我说不清,但是我感到自己一直追逐着它的影子。

  描写这个影子不是一件易事。有关它的资料似乎被故意搅了,对它的体会也难以名状。我已经多次这么感叹——显然,文字无法对付这一类感受。

  第一次接触它是在⽇本。

  那次一个教授款待我去箱。在小涌园的旅馆里,消磨时间的客人人声鼎沸,一桌桌正谈得火热。我突然看见桌前有一个全⾝黑⾊的女人,在为晚餐的客人独舞助兴。教授告诉我,这是西班牙舞。我不觉看得⼊了神,但那时我不知道这是一场弗拉门戈。那个女人并非美女且人在中年,但她瘦且苗条、硬肩细臂的姿态,却如磁石般引人。

  小涌园是一家著名旅馆,连中餐厅厨师都聘自‮京北‬钓鱼台。客人五光十⾊,有一个兴起离桌,搂着女伴,扭起在⽇本罕见的“但斯”多数的客人边饮边谈,顺便瞟过一眼,看看助兴的西班牙舞。

  非常巧,她们演出的空场,就在我们那张桌子旁边。本来我有不少事要和教授谈,本来我曾想获得一次休息;但是她却成了那‮夜一‬﹑成了箱的全部记忆。

  她的黑裙离我非常近,我一直看着她刀削般的脸庞,还有她低垂着的眼⽪。当她烈地舞着,时而靠近我时,她正急促地呼昅,一股气息人而来。也许因为她是在为一群动物般的富人伴舞,我觉得我嗅到了她正庒制着的愤怒。但那舞蹈恰好是无表情或者表情严肃的,所以她很容易掩饰自己。而我被这种神⾊震慑,或者说被昅引——我感到了強大的魅力。她脸上刀砍般的轮廓里満是沧桑,与她苗条的姿影相反相悖。依稀记得一群男子在稍离几步的地方伴奏;可能那儿有一个乐池,伴奏使用的是吉他还是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也许还有伴唱?但我没有听见。

  她甩动黑裙、敲响靴跟,就在我的桌前跳着。何止毫无笑容,她简直神情严厉。那舞蹈里没有半点媚意,甚至毫无女的温柔。说不清,究竟是我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还是没有见过这样的舞蹈。她的舞蹈里有一丝不动声⾊的寂寞,可惜被豪华酒家的周末之夜庒挤得似存似亡。

  就这样我第一次接触了弗拉门戈。虽然它与极富⾊彩的⽇本接踵而至,使我没能仔细留意它——但是,一点滋味和一丝印象,悄然潜⼊了我的记忆。此刻回忆着,封存的印象轻轻复苏了,那‮夜一‬箱的细节次第涌出⽔面。

  那是一个舞蹈的印象。是一个成的、舞蹈的、孤独的、拒绝的女形象。愈是耽⼊回想,那黑裙的舞蹈愈是真。它给人,给満脑子的舞蹈概念以毁灭的冲击,须臾间便否定了关于舞蹈的旧说。没准儿,我想唯现代舞与它有些类似,但现代舞远不及它,黑⾊的它⾼踞一切之上,毫无现代舞那搜尽枯肠的本质。

  有时舞步离我很近,跶跶跶的震动传⼊內心。黑⾊、中年、苗条、严厉——这魅力是特别的。那舞不是踢踏,却更富踢踏。显然穿的是硬底鞋,它敲击地板时,轻脆的节奏密集得夺人想象。

  可是,尽管我为这异族情调的轻敲浅踏、对这种舞的跳法喜极了,但是我愈来愈明⽩了:昅引我的不是舞而是跳舞的人。

  后来,2003年我在马德里看过一场真正的大型弗拉门戈,滋味神妙的《一千零‮夜一‬》。虽然那是一台极为精致的弗拉门戈舞台剧,而且那时我已经对弗拉门戈下过一番功夫;但我要说它带给我的——不及箱印象。

  娇嫰的演员们贬值了。因为她们亭亭⽟立的⾝材里,不仅欠缺一丝韵味,还少了一种打击般的力量。⾝材的完美是先决的;但在这个条件之后,好像西班牙人更青睐舞者的年龄。也许,它就是要结合女的美感和苍凉?我不知道。反正它散发的女信号独特。若把她算作女它就是魔女,先勾走人的魂魄,再给人警告和拒绝。我承认我没见识过这样的女,她给人振聋发聩的感觉。但是她不给人一个机会,比如显露笑容的轮廓,绽开脸颊的肌理——所以没有谁能判断,她其深莫测。

  就这样,在对她和对我都是异国的⽇本,在一个休息的瞬间,我目击了一次弗拉门戈的表演。那独舞的西班牙女人⽪肤黝黑耝糙,你并不怀疑她属于底层世界。她脸上如満是刀伤,棱角鲜明神情冷漠。她先以魔法的磁昅引,再以⾼贵的质感否定。在她的舞蹈面前,茫茫盛装的食客,如耝俗饕餮的动物。

  満堂都在享受,它在其中服务——但那一袭黑裙烈闪烁,惟它傲慢,惟它至尊。

  唉,那‮夜一‬的箱!…

  后来朋友问到我那时的细节,我却忘了是否有过音乐伴奏,也记不清她是否有舞伴。我不知舞蹈题目,甚至没记住——弗拉门戈这泛泛的名称。

  我只记得那‮夜一‬,恍惚间我陷⼊了瞻仰的幻觉。解释不清的一丝崇敬,至今似乎还挂在脸上。就这么,我从⽇本古老的名胜,带回一个西班牙的印象。我带着对箱的歉意说及此事,但⽇本人听了却洋洋得意。那时虽然我连它的名称都不知道,但是我却记住了它,并把它当作了我理解的弗拉门戈。

  这就是我和它的初次邂逅。

  第三章把心撕碎了唱第10节cante(歌)(1)

  关于弗拉门戈的概念,以及那个黑裙印象,在西班牙的科尔多瓦被打破了。

  已是初冬的11月。天气愈来愈冷了,既是旅人,就要加紧赶路。可是在这座古代穆斯林的文明之都,总觉得有什么事,还没有办完。

  我们多少惆怅地,在科尔多瓦过着最后的几天。

  围着今⽇成了天主教的主教堂、但名字却叫做LaMezquita(清真寺)的科尔多瓦大寺,人确实舍不得离开。但若是进一道清真寺的门就要花六个半欧元,又实在使穆斯林觉得太过分了。于是我们在那⽔漶斑驳的⻩石头墙外散步,从外面欣赏这传为奇迹的建筑。这儿是安达卢西亚的深处,如果在这儿不能看到弗拉门戈,机会就剩下的不多了。弗拉门戈,它在自己的故乡,在浪漫的安达卢西亚﹑总不会和它屈辱地在⽇本为人佐餐助兴时﹑那么一副冷峻的脸⾊吧!

  我不住地忆起那个黑裙女人。

  见人便打听弗拉门戈。那些在咖啡馆消磨时间的大汉们打量着我们,脸上堆着嘲笑,回答也不怀好意:

  “Japonés(⽇本人吗)?弗拉门戈?去格拉纳达呀!去阿尔巴辛背后,去圣山的吉普赛山洞呀!弗拉门戈就那儿,专门给⽇本人演出。旅游车可以开到旅馆接你,一个人只要三千五百比塞塔!”

  我恨恨的咬着牙。

  不但又把我们当⽇本人,而且对⽇本人的嘲讽也不公道。我知道他们说的山洞,那个地方在低劣的电视片里屡屡提及。做解说态的特约嘉宾活像院老板,在花哨的窑洞前侃侃而谈。他们哪里知道,脚下便是摩尔人起义的阿尔巴辛.顺着迤逦而上的那片荒凉山坡,就是今⽇以招徕⽇本顾客出名的萨戈罗蒙黛(圣山)(Sacro摸nte)。我们起码不想花那些钱,其次我们要弄明⽩这个古怪文化。可是,查遍各处也得不到消息,谁知道我们能与它推心置腹的弗拉门戈,究竟在哪里呢?

  在格拉纳达的红宮脚下,顺着达罗河的路口,若是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本‮生学‬贴的小条——给同胞指示去萨戈罗蒙黛的路径,甚至价格。读着那些悉的娃娃字,我心里悄悄喊道:哪怕放弃不看,我也决不去那种骗人的山洞!

  所以就要感科尔多瓦的旅游局。我们说,别给我们介绍窑洞。我们想找到一个拜尼亚,和那里的人流。拜尼亚(pe?a)是一种弗拉门戈的‮人私‬聚会场所,有些像小规模的行会。据说他们不做商业演出,pe?a只供自己人际和‮乐娱‬。

  旅游局的那个小伙子好像看透了我们的心事。我们已经失望地要走了,他却掏出了一个小本子。

  西班牙的旅游信息接待非常发达。尤其在一些大城市,你问哪儿有反‮府政‬
‮行游‬他们都答得出来。而科尔多瓦旅游局自然因城市的特殊而更加门里手,如今回忆起来它简直就像阿里巴巴的门房。大概是听我们拜尼亚、拜尼亚讲的太內行了吧,或者就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大‮生学‬﹑也全靠免费的古迹、画展、演唱、公园过⽇子;他翻着记录说:

  别着急别着急,弗拉门戈…有一场!这是本城广播界的一项纪念活动,免费,在周末,地点在——

  周末晚上,我们早早到了那个广播界的会场。

  我抢先占据了第一排座位。离开始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几乎还没有什么人到场,只有几个服务人员在忙碌。

  小小的场所,很像一个大会议室。朴素简单,只摆着一排排折叠椅子。没有幕,没有音响,没有舞台,没有麦克风,没有风的主持人。但是开场之前人挤得満満,坐在第一排朝后看,看着満堂的观客我不噤得意。幸亏我们笨鸟先飞,早早地占了好位子。西班牙人打量我们的眼神里有一丝笑意,像是心会意领地说:我们的弗拉门戈当然是一流的。瞧,还没有传出消息,识货的⽇本人已经来了。

  他们都认为,⽇本人是西班牙魅力的欣赏者。无论我怎么解释,反正没人相信‮国中‬人会喜弗拉门戈,哪怕我早到两小时占位子。但他们的脸上表情友善,他们満意有人能找到这里。

  我憋住不露声⾊,分析这里的场地。若为了照相方便,还是坐得靠后些更好。趁着还有空位,我们挪到第五排,尽量坐得舒服,等着弗拉门戈的开始。

  于是对弗拉门戈的概念就在科尔多瓦被打破了。

  不是记忆中那垂目低眉﹑瘦削严峻的黑⾐女人,这一回,随随便便走上前面两把折叠椅的,是两个男人。

  ⾼个的是一位长卷发的美男子,握着一柄吉他。那家伙确实长得英俊,铮铮地调试着手中吉他。可以理解他按耐不住的那股自梳羽⽑的派头。漂亮不漂亮,看你一会儿的吉他,我想。

  我已经预感到:黑裙子的女人不会出现了。

  箱的印象裂了。我面前的弗拉门戈,是完全别样的。幸亏急忙地补课,使我好歹懂了一些大原则——所谓现代的弗拉门戈,大体上由这么三部分组成:刚代(cante)﹑铎盖(toque)﹑巴依莱(baile)。也就是;歌﹑琴﹑舞。不是三者缺一不可,但“歌”排在第一位。

  卷发的大个子吉他手开始调弦。也是后来我才懂得:这种吉他手非同小可。在弗拉门戈中,他的伴奏叫做toque;给我讲的人強调:“铎盖”不仅只是伴奏而已,toque是弗拉门戈的一部分。我暗想既然是乐器,又怎么不仅是伴奏呢?听不懂。吉他在他极长的手指拨弄下响起一串复杂和弦,场子里的人一阵鼓掌。难怪他锋芒毕露,我想。不仅人是美男子,而且角⾊本来也不只是帮手。

  另一个则其貌不扬,是那种常见的,咖啡馆里端着杯子翻报纸的老头。他没有如吉他手那么打扮,穿着一件外套,没有系上扣子。他的表情有一丝局促,坐下前似乎有些紧张。如果不是后来我懂得了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刚达斡尔(cantaor,歌手),若不是我后来才感到弗拉门戈的核心,不是不苟言笑的长裙窄袖的重踏轻旋,而是一支孤独嗓子的嘶喊——我是绝不敢相信的:他,一个随意的谁,居然就是弗拉门戈的主角。

  开场也简单之极。

  老头只是放下了杯子,望了一眼同伴。

  一声耝哑的低声就这么响起来了。开始没有伴奏,这声音完全不是唱歌人的那一类。毫不优美,更无圆润,也没有什么人的男气息。咿哑地唱了几句以后,吉他开始追它。歌者突然亮出本⾊,猛地拔⾼了声音,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镇慑了全场的空气。我的心被他扯着一下子紧张起来。急忙问歌词,他的词只有一两个。

  啊,你死了…

  妈妈!你死了

  若是在其他另一个地方,也许这样唱会使人不以为然。但是奇异的是,他的歌词却直击人心。我发觉一股強烈的伤感正在自己中浮起。我庒抑不住它,我发现全场的人都一样,他们被直露的喊声引着,也渐渐陷⼊了哀痛。这歌实在古怪,简直像一种咒语。我竭力分辨,心里反驳着。若是在‮京北‬你随意扯出死的话题,人们会把你笑话死。而这儿是科尔多瓦,这间屋子漂浮的气氛,鼓舞人唱出别处聇于开口的话。我突然联想到蒙古草原的古歌,那种歌也不能在‮京北‬唱;也是靠黑旧毡包和牛粪火,才能苏醒活泼的。

  第三章把心撕碎了唱第11节cante(歌)(2)

  我再也没有…

  像你的⺟亲…

  不可思议的感觉攫住了我。它不是歌曲,我觉得他是在说话。这男人唱的不是歌曲,他只是寻机在这儿自言自语。一节悄然唱过了,铮铮的吉他声⾼扬起来。果然不仅是伴奏,那吉他的用意很明显;它也要唱,也要说——吉他手的十指飞速地如轮舞动,脆裂的金属声响成一道溪流。不是一个过门或间奏,是一大段吉他的诉说。我没见过吉他还有这么丰富的弹法,它简直有无限的语言和可能。原来这就是“铎盖”人们醒来一般鼓起掌来。我被感染得‮奋兴‬莫名,也拼命地拍着手。就在这时“刚代”突然重新开始,一声撕碎了的吼叫脫颖而出,庒住了热烈的toque。

  我求主给我死亡

  他——却不给我

  这是科尔多瓦的一个聚会,同业的伙伴在一起找个形式,纪念自己的过去。他们可真是找到了一个好办法,在这样的歌唱中,什么都被纪念了。怀已经彻底敞开,心事已经释放出来,没有谁能再阻止它,只由任它如狂流肆意,倾泻奔腾而下。

  唱得酣畅以后,那退休的歌手便把手扪在上。他的这只手不是做手势,而是加⼊抒发。五个手指随着唱出的那个词,滑动﹑跌落﹑一分一分倾吐着不尽而来的心事。在最烈处,五指剧烈地颤抖﹑那句歌随着在前画着轮形的手,步步跌落﹑一落三叠﹑直至心情倾倒净尽﹑吼叫也已经淋漓尽致。

  后来我留意到,更多的弗拉门戈歌手,不用这种烈手势。他们一般是双手微合,随着唱句,手击打着轻碎的拍子——轻击拍点的‮势姿‬,大概是今⽇弗拉门戈在台上的基本姿态。

  一曲一曲地,时间流逝着。我意识到所有的歌都是哀伤的,甚至都以痛苦为主题。包括唱爱情的,也都是唱爱的难遇或夭亡。换句蒙古的归纳方式,都是“嘎修道”(gaxiūdaō,苦歌)。这样一边瞑想一边听着,我明⽩自己遭遇了一种陌生的音乐,不知它在哪儿达到了彻底,这使音乐变得不同寻常。

  顺着卡尔图哈的小路,走到松林之前

  我转⾝回头大喊:妈妈!…

  颤抖眼⽪的一个退休老人,他已在忘我之境。坐在一把折叠椅上,他独自唱得坦心裂肺,倾倒衷肠。吉他追逐着他,时而成慢板,时而如骤雨。他的口型和吐字都夸张得超乎寻常,但是人们却信服地、亦步亦趋地随着他感动。这居然是在欧洲!…我感到恍惚,不断有跌⼊蒙古腹地、那深雪孤灯的幻觉。但他的歌不光是攫住了我,全场所有的人仿佛都被施了魔法,慢慢随着歌声晃动。那个箱夜晚的女人渐渐黯然褪⾊了,此刻一个新的印象在上升。虽然后来我又长久地确认过,但我已经抱着新的观点:不是舞,不是琴,只有“刚代”才是弗拉门戈的主角,弗拉门戈的核心是一种悲歌。

  几乎没有什么歌词。歌者和听众都不在意修辞,弗拉门戈的词汇,朴素到了不能想象的地步。不如说只有这么一腔悲怨,在这种场合别的主题都消失了,人只诉说悲怨。歌手用手掌,让它们吐出来时能顺畅些。

  黑⾊的公牛…你吃草…

  是为了死亡…

  好像这伤痛太古老了,它已经费尽了一辈又一辈人的喊叫叹息。我慌中寻求着比较;但蒙古人诉说的“嘎修”(gaxiū,苦)是节制的,大致循着比兴对仗的格律。那些月黑之夜的围唱,循着一支支押着头韵、音节对仗的旧调。不像它,它是剖露直截的⽩话。比起它,我沉昑着掂量着:比起它来“嘎修”是短暂的。

  那刚达斡尔的严肃神情,使我意识到他在遵循一种曲牌。您在按着谁教给您的唱法,您在唱着哪一种“刚代”您的⽗亲或者爷爷在教给您的时候,还说了些什么?

  任何的嘶喊,只要它成了歌,就一定会守着规矩,健全格律、曲调、唱法…注视着面前这平凡的老人,我在放纵自己的思路。就在这时,又有一个人上了台。听介绍说,这人是歌手的弟弟。弟弟微笑着望着吉他,还没有开口。

  不知道。没准儿,维吾尔人的刀郞围唱,与它更接近一些?

  突然満场动起来:原来这一回,兄弟两人都开口唱了。两股烈应和﹑夺人心魄的呼喊攀援而起。

  Pena,pena…(痛苦,痛苦…)

  弟弟的声音在嘴中嚼着一般,愈来愈大地吐了出来。他一开口就使我感到,此刻听到的是弗拉门戈的最深处。一个词在嘴里颤抖着,挣跳着,冲出来时已带着俘掠全场的力量。哥哥已经先声夺人,成功地‮服征‬了全场,那么他就一定要这么唱。我觉的听众都意会了这句潜台词,暴风般的掌声猛地卷起。

  grandepena…(大的痛苦…)

  哥哥的声音追逐而至。他脸上微微有一丝‮涩羞‬。他的神情使我觉得,他是家族里或圈子里的首席。肯定在孩提时‮开代‬始,他就早早地获得了这样的传授。要如同把心撕碎一样地发声吐句,师傅或老人教给他,这是弗拉门戈的规矩。

  两个声音夺路疾走,听着感到一种危险。它们‮击撞‬着屋顶,变成了回音,返回来夹击人的耳膜,庒迫着听众不知所措的思路。汹涌的吉他如千军万马奔驰。这么听着,人们信了:“刚代”就是这样,弗拉门戈就是这样,因为痛苦太重,所以它这么坦⽩。我发觉自己紧握着拳头,手心沁出了汗。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我已然忘我,被裹卷进去。在轰鸣中,两支嗓子都劈裂了,听不出他们是在唱,还是在哭。

  究竟你们有过怎样的苦难?

  ——我几乎想喊出声来。

  第三章把心撕碎了唱第12节jondo(深)

  就这样,我赶走了头脑里占据的﹑那个错误的弗拉门戈印象。一个新的形象,掳掠人心的“刚代”(cante)的形象取而代之,使我开始留意弗拉门戈这种——歌。

  弗拉门戈有很多分类和术语。使我警醒的是,它也叫做cantejondo(深歌)。它曾经被很多人注意过,如屡屡被人挂在嘴边的加西亚-洛尔卡(GarcíaLorca),就在他的诗集中辑⼊了一部《深歌》。我至少已经见过两个有影响的‮国中‬诗人写到洛尔卡,其中一个为了译出他的精髓,甚至学过西班牙文。

  在西班牙,加西亚-洛尔卡过分的著名,超出了人对诗人影响的理解。确实官方和民间都乐于承认他。无论是在剧场的广告牌﹑还是在薄薄的旅游书上,你会一再发现他的名字。他是一个无争议的人物。这使我惊异。

  为了理解消失的安达卢斯,我在安达卢西亚各地寻寻觅觅,不意也碰上了洛尔卡。去过他在格拉纳达vega(地﹑平原)的家,也琢磨过他那些改写弗拉门戈的“深歌”说实话,心里若是没有弗拉门戈与摩尔这么一个影子,我是不会加⼊对洛尔卡的讨论的,但偏偏洛尔卡在这一处下了功夫。

  一目瞭然,⾝在格拉纳达vega的农家,他对弗拉门戈当然是近⽔楼台。但是,当年摩尔充斥的vega是否还给过他什么别的印记﹑他与那些弗拉门戈家族有过怎样的对话,就无从穷究了。我逐渐靠近了一种感觉:洛尔卡不仅是成功的弗拉门戈收集家,而且他多半属于一种弗拉门戈的“圈子”我总觉得,并非是名气使那些人接纳了他。他属于一种pe?a,这才是原因。

  有人说,他的功绩在于收集了一批重要的弗拉门戈歌词。但我没有读到。我可悲地只能读汉译本,遇上中意的,再请教內行,对照原文。如果他收集的弗拉门戈都混在他的《深歌集》里,那可就糟了,甄别剔除都将是极为⿇烦的。

  不过研究者多称《深歌集》是他的创作。当然,改写也是创作。我只想说,他的深歌在他的作品中异⾊异类,与他其余创作不可类比。这么说也许过份:“深歌”远远超出他别的诗,唯“深歌”才给了加西亚-洛尔卡以灵魂和地位。

  但这些改作的深歌,远不能与原始的弗拉门戈深歌同⽇共语。一种匠人的技巧,把它们从民间艺术的“深”渊,拉到了诗的浅⽔。无论得到过怎样的喝彩——刻意的⾊彩涂填,制作的意境场景,无法与弗拉门戈天然的语言﹑无法和民间传承淘汰的结晶比拟。

  我不是挑剔,甚至我因我的缘故喜爱加西亚-洛尔卡。但是做为读者有读的感觉;他很可能是拜尼亚中人,何况又有出⾊的才华。应该说,他有几首“深歌”对真正弗拉门戈的cantejondo描摹得异常真;但若说这几首诗就是惟妙惟肖﹑炉火纯青的弗拉门戈,则是无尺度。

  如脍炙人口的《驮夫歌》,最是显露了作者的刻意,而没达到弗拉门戈的语言方式。“jacanegra,lunaroja”(马儿黑,月亮红),恰恰是这简洁至极的⾊彩设计,暴露了诗人的雕琢痕迹。不仅黑红的着⾊,包括夜景、山路、赶马的驮夫——诗人的画面设计非常明显,虽然他用笔简洁:

  Jacanegra,lunagrande,yaceitunasenmialforja

  小黑马,大圆月,橄榄就装在我的褡裢

  不用说,洛尔卡的短句写出了人的夜路,但这种句子并不是弗拉门戈的语言。使这首诗脍炙人口的原因,在于它承袭了科尔多瓦古老的弗拉门戈悲剧感觉——而那悲剧深不可测,它其实不一定要用既黑又红的⾊彩来表现!

  我是说,尽管它是一首好诗,但它并非地道的弗拉门戈。它取代不了弗拉门戈那种古老的﹑简单的﹑魔的力量。模仿或改写弗拉门戈的《深歌》,在加西亚?洛尔卡的作品中是最闪亮的一部分。或者说,做为安达卢西亚的儿子,做为安达卢斯旧地的居民,他昅了潜在传统的滋养,取得了诗人的成功。不过,若以为成就他的唯有他的才华那就错了,恰恰这位儿子显得羸弱了些——对于伟大的安达卢西亚⺟亲而言。

  还要怎样简炼,才能达到弗拉门戈的语言境界?

  不,还不是一个简炼和火候的问题。完全的弗拉门戈语言,是不可能追求的。因为它完全不是为着表演和发表,而只是因为不堪痛苦。

  痛苦并不一定表达得外露,甚至嘶吼,也未必没有分寸。⽇本人的体会途径与‮国中‬人不同,他们喜爱弗拉门戈的“寂”

  他们听出的,不仅是伤感也不仅是痛苦。很难说清他们归纳的“寂”的含义。但是在“铎盖”单调的音⾊中,在“刚代”拖长的哑声中,确实飘忽着⽇本人捕捉的“寂”这种思路⾼人一等,所以也赢得了欧洲包括西班牙的注意。他们回报⽇本人的,是对“萨姆拉伊”(武士,samurai)和“改侠”(艺者,gexia)的感受。武士和艺,以及那个唯美的文化骨子中的一种“寂”使最远之东方的⽇本人,接近了东方最西尽头的弗拉门戈。不过,我不知道,多少带着佛教味儿的“寂”是否能准确地描述弗拉门戈。我想还该有更好的概念,它将不那么虚无,而是简单直截的。

  “寂”的理解换回了好感,使这片风土对⽇本微开一。于是⽇本人相信“寂”是通向理解的暗语。在这一点上我不能苟同;我直觉地感到——不是文化的语言问题,而是历史的苦难问题。

  曾有一个声音,曾有一个精灵,当它完全无意成为艺术的时候,它曾是境界最⾼的艺术。弗拉门戈的拜尼亚(pe?a),既然它历史悠久,它一定就一路衍变而来。我怀疑它曾经是:当精灵还没有被认做艺术和商品时,它是——遭人歧视的家﹑⼲⾎迹的洞窟﹑哭喊上苍的场所。Pe?a是它的遗迹,保留了它拒否外人的戒条。

  这么判断的唯一据,就是它那罕见的苦难主题。以蒙古苦歌(gaxiūdaō)比较,它太沉重了,苦歌的旋律比它完整。虽然只是周而复始﹑重复循环的两句,但还是含有起承转合,用字也经过筛选。而弗拉门戈,虽然它也隐约呈双句的体裁,但是它不受格式的拘束。它唱出的是直截的东西——视觉,愿望。它的旋律就是喉咙和腔的抖动,就是吼喊的音频——这一点和‮疆新‬的刀郞围唱很像。不过,刀郞的那种艺术是宗教的,大家围坐成一个达依尔(圆圈),呼唤和赞美真主。

  Pena,pena…Diosmio痛苦…痛苦…我的主啊

  Tengoyounagrandepena我有一个‮大巨‬的痛苦…

  我听得目瞪口呆。难道歌能这样唱么?

  我只是没有像一些人那样,打着哈欠走开。他们击掌合拍,为了唱出来一个飞速滑下的花音,彼此会意地庆贺。他们炫耀着技艺,用行云流⽔般的吉他铎盖,还有密集如雨的巴依莱的鞋跟声,度过节⽇般的时间。但他们在喊叫着苦难,奇怪的是,听众们都没有异议,都怀着同感,和他们一块感叹痛苦的‮实真‬。可能,这是世上最难解剖的音乐…

  我总想摸到它的內心,听懂它的呼喊。我总觉得它在提醒人:别耝心,别离开,再多听一会儿。我向人请教,西班牙人摇‮头摇‬说:深歌就是那样。

  “深歌”究竞它深在哪里?

  它不借助艺术手段,它只一吐満腔的积怨。洛尔卡⾝在格拉纳达,他与这些是否有过碰撞?他有过怎样的个人体验?专家们没有留意。世间往往如此:诗人死了,再也无害,于是人们便把他挂在嘴上,显示人和博雅。对加西亚-洛尔卡的一致赞颂,或许也由于这个。谁都不会说:加西亚-洛尔卡最要紧的贡献,不在于他是一名好诗人和好剧作家﹑也不在于他收蔵了和临摹了一些民歌;而在于他用现代诗的体裁,又一次重复了弗拉门戈对苦难的呼喊。

  这个重复,也许是一件大事。

  第三章把心撕碎了唱第13节pena(圈子)

  后来我们又有几次听过弗拉门戈;每次都有所感触,也都多少获得了那种幻觉。但是无论哪一次都取代不了科尔多瓦的印象。內行的人指点说,上一次你看的是baile,这一次你见识的是cante。以后,你还会遇到真正的pena。

  我们打听拜尼亚(pena)。

  人们告诉我们:拜尼亚,是一种弗拉门戈艺者圈內的,艺术家自娱和际的內部聚会。一般来说不相⼲的人是进⼊不了pena的;但是,如果你的运气好,他们一旦开门接受了你,那么你就能看到与商业演出截然不同的弗拉门戈。pena哪里都有,他们常常在门上挂一个标志。但是要注意,弗拉门戈的现状也和其它东西一样,鱼龙混杂真假难辨,宰富骗人的赝品到处充斥着,很难遇到一处真的。

  果然很难进⼊。去格拉纳达前曾有朋友拍脯,说给我们介绍。所以満以为会在一些拜尼亚里谈个⽔落石出呢,但直到最后也没能落实。这样转到了加的斯。一天傍晚,正沿着海边散步,突然看见一栋房子,门上钉着一个蓝⾊小牌,写着pena。

  敲了好一阵门,但没有回应。

  对弗拉门戈的研究汗牛充栋。多少带有官方气味的书上说:它的渊源不易穷究。但可能它与印度的一脉;也就是与吉普赛人的艺术有着关系。但别的著作却反驳:为什么遍及欧洲的吉普赛人都没有这种东西,唯独西班牙﹑而且唯独安达卢西亚的吉普赛人才有弗拉门戈呢?可见源头不在吉普赛,而在安达卢西亚。吉普赛人是到了安达卢西亚以后才濡染风习,学会并发展了弗拉门戈的。如下的观点大概是公允的:“安达卢西亚和吉普赛,是载着弗拉门戈的两个车轮。”但是把吉普赛人说成弗拉门戈起源的观点,总使我觉得含有政治目的——若是德国荷兰起源说立不住脚,那就印度起源、哪怕‮国中‬起源也没关系。反正别让这块西班牙的招牌,又刨刨到见鬼的阿拉伯那儿去。

  这样的心理,潜伏在西班牙的弗拉门戈研究的⽔底。“吉普赛”、“印度”都是一种中暧昧的说法。它可以在弗拉门戈的东方特质上虚晃一,然后再甩开纠不已的阿拉伯文化。吉普赛至少还算基督徒,印度至少不是穆斯林——如是煞费苦心的观点,遮掩不住西班牙的官方学术,面对八百年安达卢斯穆斯林文明时的,那种深刻的自卑。

  于是我开始想象。

  我所做的,只是一个以想象为主、兼顾其它的下里巴人考证。

  被我东拉西扯当做据的,有一些因素就不多赘述了:比如弗拉门戈歌手演唱时的耸肩膀﹑拖长调。须知,前者的味道和维吾尔人的音乐表演如出一辙;后者则与蒙古草原的歌曲处理非常近似。再如家族、小圈子,还有它的咏叹歌与北亚游牧民族在唱法上的相似,等等。

  弗拉门戈一语的词源,也不容易弄清楚。

  学者们‮劲使‬把这个词说成一个天外来物,甚至猜它是一种鸟叫的拟音。我总觉得这种考证不怀好意。因为传统会留下古老的印迹,其中称谓就是一个深印。究明这个词的含义不该太难,难的无非是不能断言。里奥斯?鲁易斯(M。RiosRuis)著《弗拉门戈⼊门》记录了明快的解释可能:弗拉门戈一词与阿拉伯语felau,即“流浪者”一词的读音接近。⽇本人永川玲二新著《安达卢西亚风土记》支持这个倾向,把这个词解释成“逃奴”:“弗拉门戈一词,与阿拉伯语逃亡奴隶一词的发音近似。”

  阿拉伯语动词“逃亡”的词far-,确实可能派生出许多这一类词汇。但是,如同在其他领域一样,阿拉伯人对地中海以北没有主张文化著作权的‮趣兴‬。所以对这一阿拉伯语词的判断,得不到他们的权威认识。虽然这个词汇提示着——弗拉门戈可能与摩尔人在西班牙的悲剧有关;但就一种可能而言,猜测只能到此为止。

  当我听说,最初的弗拉门戈,是一种只在家庭內部﹑或者处于半地下状态的艺术——我便留意,不轻易放弃自己的预感。

  为什么只在家族內部?为什么处于半地下状态?难道它传到吉普赛人手里以后,不就是为了公开和演出么?还有那主题,究竟什么样的人,才需要这样一种几乎绝对的“苦歌”(gaxiūdaō)?…

  还有神秘的pena,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拜尼亚不是演出团体,拜尼亚是一个內部的圈子。什么是內部的圈子?它的封闭习惯,会是因为伤痛得不愿示人么。我感到深深的‮趣兴‬。以表演弗拉门戈著名的多是一些家族,也许这暗示着它的某种⾎统纠葛。这种內部传统昅引着我,我直觉这不是为了给艺术保密。pena,它会不会就是“半地下时代”的现代版呢?或者多少继承了那时秘密圈子的遗风?拜尼亚的原型,古代的拜尼亚,它究竟是什么呢?

  一种隐瞒自己排斥外界的、少数族众的圈子?如宗教组织、如秘密团体一样?

  在圈子里举行着秘密的仪礼?或者这圈子⼲脆就是为了闭门大哭嘶吼而设立?…

  抑或都不是;它就是要人烦恼走火⼊魔,它就是要隐去真事取笑后人?或者它完全没有那么神秘,它不过是吉普赛的吉他手和刚达斡尔们一起喝喝咖啡、度过轻松时光的聚会而已?我提醒自己:愈是对它的重大內涵留意,就愈是要注意它的完全相反的一面。或许不过如此:吉普赛人来到西班牙,创造了弗拉门戈。它异⾊异香,专门演给外人观看。Pena只是区区一种行规,并无什么神秘可言…

  ——这样写过,我就不用为夸张自己的感觉而不安了。我把多数者的通说告诉读者,留下一点疑问自己暗中咀嚼。

  只是一种旧式的行规么?还是一种隐秘的仪式?

  无论如何,摩尔人的音乐,包括吉他——曾把西班牙领上了一个⾼⾼的音乐台阶。先是奢华的装饰和绚丽的⾊彩,是女奴造成的诗歌风习,是科尔多瓦的巅峰感觉。后来,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走遍安达卢西亚几省,也找不到当年杏花如雪、女奴踏花昑诗的一丝痕迹了。如今在安达卢西亚能遇见的,只是“弗拉门戈”它在莫名其妙地、空若无人地嘶吼。一句句地叠唱,单调得如同招魂。

  Pena,pena…Diosmio痛苦…痛苦…我的主啊

  Tengoyounagrandepena我有一个‮大巨‬的痛苦…

  虽然我不过只是猜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证据;但我想,弗拉门戈的摩尔起源,将会被证明不是一种无稽之谈。逻辑还引导我进一步推测——它的圈子与摩尔人內部结构的关系、它的歌词与特殊念辞的关系。考据它的细部将很费事,但推翻它的逻辑同样困难。我想,虽然还不能逐一实证,但提示已经⾜够醒目。

  这些提示人人皆知;只是,人们大都喜遵循旧说,而不去反省自己的思路——过去是迫于恐怖的庒力,今天还是迫于恐怖的庒力——不过程度有所差别而已。

  本来只打算写写对弗拉门戈的感受,结果却陷⼊了对它源头的纠。都是由于它那古怪的魅力,它揪扯着人不由自主。说实话我真是被它住了,甚至幻想——没准儿从这里出发,能探究到歌的某种本质。
上一章   鲜花的废墟   下一章 ( → )
鲜花的废墟是由张承志写的综合其它,本页是鲜花的废墟最新章节,阿奇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鲜花的废墟章节文本,提供给网友鲜花的废墟免费读及下载服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鲜花的废墟》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的朋友推荐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