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秘书完整版,第六章-阿奇小说网

书号:44391 时间:2017/11/24 字数:12414

上一章　　　第六章　　　下一章　( → )

　　23．学术圈（2）：师生，也要从利益谈起

　　提前十分钟，⻩一平与邝明达进到方教授府上，进门时客厅里已有三男两女在等待。保姆倒了杯纯净⽔，再三嘱咐：“方教授和夫人还在午睡，说了任何人不得打扰。请你们稍候。”

　　坐下稍一打量周围环境，⻩一平心里一沉，感觉有些不妙。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方教授府已经完全不是当年的方讲师、方副教授府了，光是房子的宽大，就⾜以让⻩一平感觉吃惊；装修、摆设的豪华阔气程度，尤其是装饰橱里琳琅満目的名贵物品，更是令⻩一平有些目眩。看来冯‮长市‬与邝明达所言不虚，眼下的方教授肯定不是当年那个方老师了。

　　不一会儿，老师先从卧室出来了。十几年不见，老师有些发福了，脸⾊却比过去显得红润、健康。头发还是那样稀疏，但梳理得一丝不

。从⾐着、眼镜到手上修理得很规整的指甲，完全是一派名教授派头。看到曾经的‮生学‬、棋友，惊喜稍纵即逝，目光里虽然还能感觉出亲切，可那神情里明显带有居⾼临下的意思。

　　简单寒喧几句，方教授对⻩一平说：“你稍等一下，我先把其他人打发了。”

　　那表情拘谨的一男一女，是教授带的两个博士研究生，此行前来是为学位论文修改的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方教授把两个‮生学‬狠狠训斥一通，原因是他们把一篇论文意思理解偏了。可从话语间也能听出，老师居然忙得一个多月没顾上同‮生学‬见面。面对斥责，两个博士生始终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另外两个中年男子，是江南某市社科联的主席和秘书长，他们准备搞一个有关‮谐和‬发展的学术研讨会，希望得到方教授的指点与支持。扭扭捏捏说了一大段虚话，其实主要用意不在那个研讨会，而是该市市委‮记书‬新出版了一部理论著作，想利用研讨会搞个有些档次的新书首发，同时准备报送年度省社科项目评奖。那个主席和秘书长，以万分谦恭的态度，先后说出那个市市委‮记书‬、‮长市‬、宣传部长几个大员的名字，同时又点到省里宣传部副长、社科院长、N大副校长等等名人，只是希望借此请方教授拨冗光临一下研讨会，同时在评奖时⾼抬贵手。整个过程，方教授一直表情冷淡，爱理不理，任凭两位来者说得额头冒汗、嘴角生沫，也没有点头答应。

　　⻩一平在一旁看着，不噤也为自己此行狠捏了把汗。

　　说到方教授与⻩一平当年的关系，还真是不一般。那时，说他们是师生，却不像师生，而是像一对无有尊卑的忘年

，尤其是在棋盘上厮杀时，更是形同兄弟、朋友。

　　⻩一平刚⼊N大读书时，方教授还只是哲学系一名年轻讲师。师生不在一系，自然

道不多，相互也无缘认识。到大一第一学期结束，学校组织新年文体比赛，⻩一平与方教授双双杀⼊象棋决赛，这才开始相

。

　　说起⻩一平的象棋生涯，还有一段特别有趣的故事。

　　小时候，村里有两个从城里下放的知青，闲来无事经常喜

下象棋，⻩一平在旁边看得多了，渐渐

悉了楚河汉界上的诀窍，有时还上阵和他们比试一番。后来在

北县中读⾼中，平时寄宿学校，学习非常紧张，课余生活也相当寂寞，⻩一平就喜

找些棋谱研究残局一类。恰好当时学校里有一名烧饭的工友是个象棋

，经常带副象棋在公园、文化馆等处找人切磋，带有某种挑衅

质，顺便也挣几个小钱。⻩一平通过实战与书本研磨，本来也已经有了些棋艺，可是初和工友对弈，却常常被杀得落花流⽔。这一来，反而

起他无限‮趣兴‬与斗志，只要有了空闲，他就悄悄找到工友宿舍，两人摆开棋盘开战。渐渐地，⻩一平发现，工友的棋路竟然与任何一本棋谱都不相同，下得既无固定套路，也不大讲究章法，却是凶狠、狡猾，常常杀你个措手不及。⾼中两年，⻩一平通过和工友频繁过招，象棋⽔平大为长进，最后竟要让工友一炮或一车，对方才能和他打个平手。

　　方教授与⻩一平的冠亚军大战，断断续续杀了将近一个星期，最后才分出伯仲，方教授只是略微占优，而且还有人说是⻩一平暗中放⽔所致。这样的结果，却让一向自视在N大无敌天下的方教授大为光火。此后一段时间，每天晚饭之后，或是星期天、节假⽇，方教授便一手端只扬州酱菜瓶子做的茶杯，一手捧着棋盘、棋子，嘴里叨

永不熄灭的劣质卷烟，找上‮生学‬宿舍，誓与⻩一平比⾼低。也有时，师生俩⼲脆就在校园某人多处摆开‮场战‬。往往一盘棋摆开不久，周围总会被看客簇拥得密不透风。

　　那时的⻩一平，也是初生牛犊浑⾝是胆，下得兴起，师道尊严自然不在话下，经常是棋盘上杀气腾腾不肯相让，嘴上也是你来我往不留情面——

　　“我要杀得你⽪⾁全无，只剩下骨头！”方教授落子有声，笑眯眯看着骨瘦如柴的⻩一平。

　　“我今天要剃你个⽑发一

不剩！”年少气盛的⻩一平更加嚣张。周围一片哄笑，方教授则捋着头顶不多几

⽑发跟着嘻笑。

　　“我要让你小子穷得娶不上媳妇！”老师知道‮生学‬未婚，才故意这样调侃。

　　“我要让你今天输得⾚条条而归，让师⺟关在门外！”‮生学‬也明⽩下棋不是‮博赌‬，输赢与⾐服无关。

　　不管怎样，这师生二人下棋，周围必是七嘴八⾆如赶集般无疑。有时，师生俩也会双双放下手上棋子，对旁边

支招的臭棋篓子怒目而视，同声口诛，极尽嘲讽，那场景比相互‮逗挑‬更为精彩热烈。

　　那时的方老师，清瘦如竹，和蔼可亲，自诩“一生烟酒茶，半世棋书画”下棋时落子有声，喜怒形于⾊，往往一边下棋还一边⾼谈阔论。在他眼里，棋盘上那不多的几十个方格，看似简单，却充満了生机，充満了哲学，充満了人生的玄机。“每一棵棋子，自有其角⾊定位，只有在特定的位置或按照特定的路线通行，才能发挥其作用。可是，任意一子却又缺一不可。譬如小卒，排在前头，只能进不能退，如果固定不动，不过炮灰一个；可若是没有这些炮灰，棋盘上的车马炮甚至大帅之流，又统统要暴露在对方火力之下，

命难保；而这卒子一旦过了楚河汉界，则马上成为左冲右突、所向披靡的一位勇士。”故尔，方老师经常告诫⻩一平：“善棋者，不能仅仅局限于一兵一卒的争夺，斤斤计较于一城一地的得失，眼光当看到十步八步开外，纵观全局大势。不过，大势者，稍纵即逝，又不可随便、大意，否则一步不慎可能満盘皆输。”他非常不屑于⻩一平喜

研究残局，认为那不过是投机钻营者流的小勾当，因为任何残局都有公式、有套路，适宜于街头骗几个零花钱而已．．．．．．在校期间，⻩一平从方老师那儿得到的学问，课堂远不及棋盘。

　　也有些时候，特别是逢年过节，方教授会把⻩一平拉到家里，下棋的同时，让师⺟做几个家常小菜，师生举杯同饮，谈的还是棋理。那时候，方教授住在破旧、狭小、拥挤的讲师楼上，方夫人则在学校办的一家印刷厂上班，辛苦不说，工资也很低。不过，夫妇二人对⻩一平这个穷‮生学‬兼棋友，还是非常关照甚至宠爱的。每逢寒暑假返校，⻩一平也照例会从老家带来些花生、草

蛋、芋头一类的土特产，师⺟接过东西，眼睛就会笑得眯成一条

，从心底里表现出开心。

　　大三大四那两年，⻩一平忙着和庄玲玲恋爱，方教授也在准备副教授的论文、外语等等，两人的手谈便稀疏了许多，但也还是不时菗空杀上一两盘，只是下棋过程中的斗嘴明显减少，围观者数量、气氛也远远不如当初。直至毕业前夕，⻩一平工作落实，也与庄玲玲分了手，而方教授哩，副教授评上，随之搬进了教授楼上的新家，师生之间偶尔在校园里相遇，说是有空再来一盘，其实相互已经没有闲暇坐下，又好象少了下棋的兴致。

　　24．学术圈（3）

　　⻩一平此行，带了打印好的文章提纲，也准备了一些礼品作为敲门砖，带有投石问路的

质。

　　饶是⻩一平与方教授有如此关系，有关文章大事，也不是空口⽩牙就能解决问题的。冯开岭让邝明达一起出面，自然早就想到这一层。

　　对于是否需要给方教授送些礼品，⻩一平与邝明达并无不同意见。可是对于送什么东西、礼物的分量多重，两人却分歧很大。

　　“不用管他什么教授不教授，反正当今社会没有不喜

钱物的人，也没有不在钱物

易中生存的行当，而且是人都喜

真金⽩银硬通货，⼲脆给方教授一二十万现金或者几块金砖了事。”邝明达的看法很简单，也很直接。

　　“堂堂著名大学的教授，可不像你生意场上那些商人，也不同于官场上少数贪腐‮员官‬，你给教授学者送礼，太过铜钱味了会辱没其斯文，伤害其自尊。”⻩一平却不赞同。就他对老师当年情况的了解，以及老师夫妇与自己过去的关系，如果一下拿出这么重的礼物，而且是如此扎眼的俗货，只怕会吓着或

怒老师，把事情办砸。记得当年在校时，⻩一平送给老师最贵重的东西，不过是家乡产的⾖腐啂，就是现在也才几块钱一瓶。那时候，方教授夫妇最喜

⾖腐啂就⽟米糁儿粥，一口臭得转了弯的物件被他们咂出二重唱般的美声哩。有一阵子，方师⺟还让⻩一平回去详细了解⾖腐啂的制作工艺，主要是当时校办印刷厂濒临破产，家里经济境况又不佳，如果学得这门绝技，一来可以藉此重觅生存空间，二来也可以长期让方教授解馋。无奈，或是⻩一平所询问的流程不对、不全，或是依样画葫芦过程中有些走样，反正经过若⼲失败、失败再失败之后，方夫人的⾖腐啂终究没有做成，只好收手。

　　“哈哈，你可能对那些教授的情况还没有我了解哩。要知道，如今的教授早就不是当年的穷教师了。教授们生活在当今的商品社会，观念肯定早就发生了质的变化。你给他们送礼，太过轻薄了他会觉得你对他不够重视。如果不重到让他感觉烫手的程度，他要么不会接受，要么拿了也不会尽心尽力办事。而且，现在教授们的经济待遇、社会地位都很⾼了，给他们送东西，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送些自行车、

纫机、冰箱、彩电之类含金量低的物件了。即使不直接给现金或金银之类的硬货，那也得送点有增值保值意义的东西。”按照邝明达的经验，时下好多有点文化品位、又有点小聪明的‮员官‬，喜

收蔵古董、文物。譬如一幅名人字画，只要是真品，只要那个作者稍有点名气，哪怕这种名气只是潜在的，那⽇后就有增值的空间。收受这种东西，听上去文雅、堂皇，且又避开金钱贿赂的嫌疑，经济、文化、颜面含量都相当⾼。

　　商量下来的结果，⻩一平做了部分妥协——给师⺟买了几块

城地产的土印花布，几件真丝內⾐。印花布是那种完全手工制作的民间工艺品，如今正在申报‮家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內⾐也是百分之百的纯蚕丝，品质、价格相当⾼。给方教授从古董市场上淘得一副上好云子，据说是明朝万历年间的精品。几样东西算下来，也有三万多块钱，仅云子一项就两万五千元。

　　“师生之间

往，轻重都不为过，就是早先孔圣人时代，也还经常向‮生学‬索要束修，‮生学‬也需要按时给老师以进贡哩。”拎着价值不菲的礼物，⻩一平嘴上如此自嘲，內心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然而，等到在方教授家里坐了这半个多小时，⻩一平才发觉自己过虑了。

　　草草打发走江南那几位，方教授过来接待⻩一平，恰好方夫人也睡醒出来。

　　那方夫人已经不再是当年讲师夫人、小厂印刷工模样，穿金戴银、⾐着华贵不说，说话口气、看人眼神也完全是一副名教授夫人派头。⻩一平赶紧向师⺟问好，并献上带来的⾐物、布料。方夫人接过那些布料、真丝⾐服看了看，嘴上客气几下，表情却是有些不屑的意思。⻩一平猜想，师⺟可能没看出那几块的价值，就格外卖力介绍了一番这两种

城特产。未料，不介绍倒还好，一番介绍还没结束，师⺟⼲脆将⾐、布扔下，照料那只宠物狗去了。

　　在师⺟面前讨了个没趣，⻩一平再捧上那副云子，呈送到老师面前。方教授取下近视镜，把那些棋子放在手心里一番‮挲摩‬，又用鼻子嗅了嗅，后又看了看装棋子的土陶罐子，淡淡地说：“原本倒是副不错的棋子，可惜流落乡野久了，有些脏了。还有，装棋子的器物土俗了些。”说着，进到里面房间，拿出一副品相明显更好的棋子，介绍说：“这副棋子也是明朝物品，却是清宮里流出，与你的这副相比，⾊泽、气息就纯洁许多，视觉感受、落盘声音和手感也有明显差别。人家花五万淘来送我，你这副顶了天也就半价吧。看来，你这历史系的⾼材生，得重新回来补补课喽。”

　　⻩一平脸上倏忽一热，与邝明达

换了一个惊奇的眼神，唯唯道：“是的，是的，还是老师慧眼识货。”

　　又闲扯了些别的话题，方教授问：“有事找我？”

　　“也没什么大事，今天主要是来看看老师。毕业至今一直也没什么长进，都有些羞于再进师门了。另外，我们‮长市‬有篇小文章要请老师点拨一下，今天忘记带来，过两天我专程再来向老师请教。”⻩一平回答。

　　“唔，最好提前几天预约。我现在很忙。”方教授还算客气，没有拒绝。

　　两人告辞出来，邝明达问：“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一平长叹一声：“唉，都说大学校园封闭、保守，是当今物

社会的一块净土，一方桃花园，全是胡扯！”

　　“文章提纲怎不先拿给他看看？”邝明达又问。

　　“你看现在方教授夫妇这样的派头，我们带的那点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眼药不上⾜，提纲仓促拿出来，万一卡壳了，底下的结就难解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再准备些东西，从长计议吧！”⻩一平说。

　　25．学术圈（4）：一个好的秘书，三分靠腿、七分靠笔

　　回到

城，⻩一平赶紧联系当年同学，四处打听方教授现在的行情、喜好。这一打听，不噤大吃一惊。如今的方教授果然了得——⾝为N大哲学系主任、博士生导师，又是省人大常委，更兼省委专门聘请的理论顾问，竟是学术、政界两头都当红的重量级人物。

　　原来，⻩一平毕业之后，学校曾经选派方教授到‮京北‬某院进修一年，其间有篇论文在国內理论界引起強烈反响并获得多项大奖，论文的两位指导老师中，一位是‮京北‬⾼层要人某某，另一位便是时任某院副院长的省委龚‮记书‬。以此为机缘，方教授巧妙把这段经历包装、炒作一番，迅速取得‮大巨‬成效。缘于此，如今的方教授，在省內学界风光无限，学校內外的那些专业职务暂且不谈，光是城市决策顾问、咨询专家之类的头衔就有一大堆，经常在各种政治圈子里做学术报告、专题讲座，挂名费、出场费就是一笔令人瞠目的数额。现在，教授除在省城坐拥两三套豪宅外，据说在太湖、天目湖等风景区也都置有⾼档别墅。这一来，⻩一平自然就对方教授的价码明⽩了八九分。

　　

据众同学提供的有关信息，说是方教授近年也热衷于各种收蔵，邝明达不惜代价搞来一幅清朝扬州八怪之一李方膺的山⽔扇面，外加一套名家制作的宜兴极品紫砂。⻩一平对这些不內行，冯‮长市‬也不放心真伪，邝明达却拍着

脯保证：只要那教授果真是行家，一准马到成功“速必杀”！

　　东西准备妥当，⻩一平与邝明达再次登门拜访方教授。

　　方教授乍见当年弟子拎只不起眼的布袋再度登门，本来还是有些冷淡，可一见陆续掏出的两样东西，马上眼睛瞪得铜铃般圆，目光放电一样明亮，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尤其是那幅李方膺的山⽔扇面，经过方教授反复查验证实不是假货22，更是令他爱不释手，连声说：“宝物，宝物，真是宝物！”

　　趁着老师⾼兴，⻩一平这才把

城市委常委、常务副‮长市‬冯开岭的情况作了介绍，又把这篇文章对其升迁的重要意义做了如实阐述，自然也将冯‮长市‬升迁与自己个人前途的密切关系，于羞羞答答间透露一二。侠肝义胆的方教授本已是半个官场中人，哪里需要‮生学‬啰里啰嗦说这么许多，当即桌子一拍，道：“行啦，这事我来帮你办，既然事关一个城市‮长市‬的命运，自然也就事关一座城市数百万人的未来。‮生学‬的事情，老师不来帮助，那岂不是辱没了师长这个称呼？何为师者？传道、释疑、解惑、救难也。一⽇为师，终⾝为⽗嘛。”

　　方教授看了⻩一平与冯开岭共同商定的文章主题与写作提纲，当即表示分量不够，站位不⾼。原定的那个题目《城市建设中的文化记忆——兼谈城市规划在建设文化大省中的功能与作用》决定放弃，改为《保持城市特⾊，彰显城市个

，以建设文化大省的宏大气势统领城市规划和建设》。几个小标题也当场重新敲定下来，一切围绕省委龚‮记书‬的核心思路与最新意图，又符合作者当前职责与未来⾝份，贴近实际且具宏观指导

，大气而不逾越。

　　方教授嘱咐⻩一平回去写作时，多从网上搜索一些省委龚‮记书‬近期的重要讲话，同时开列了一些需要借鉴的理论文献。临别，方教授还拍了拍‮生学‬肩膀，亲昵地说：“一平，写这么大块的文章，所费精力很大。若是写出真功，肯定会耗费大量心⾎，最终好似生一场大病哩。你要辛苦了，别忘记注意休息！”

　　“谢谢老师！”⻩一平听了很感动，眼睛立马就有些

润。老师毕竟写惯文章，又是师长辈人，不仅知道写作中的种种甘苦，而且也非常疼爱‮生学‬。

　　回到

城，每每坐到电脑前，想起方教授关切的话语与神情，⻩一平依然感动不已。他想，自己当秘书十几年，帮‮导领‬写的各种文稿没有上万，也有数千，堆积起来早已不知几多等同⾝⾼，⾝心所受煎熬更是苦不堪言，可是从来也没有哪个‮导领‬会说出过这样的话啊！

　　凭心而论，写文章确是秘书的一大苦差。但凡做过秘书的人都有体会，一个好的秘书，三分靠腿、七分靠笔，最难最苦便是帮‮导领‬

笔为文。当今官场，不论机关大小，‮导领‬的报告、讲话以及发表、出版的署名文稿，不仅多如牛⽑，而且多为秘书代笔，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过去若⼲年，工农⼲部当家那会儿，别看很多‮导领‬肚子里墨⽔不多，平时也很少时间读书看报昅收新知识，可即席讲起话作起报告来，照样显得生动活泼、丰富多彩。现在的‮导领‬，虽说大多科班出⾝，很多是拿着硕士、博士的‮凭文‬，按说⽔平已经不是当年那些工农出⾝的土‮路八‬能比，写些讲话、报告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一个个却不肯自己动手。‮导领‬讲话、写作⽔平的⾼低，无外乎看其摊了个怎样的秘书。而且，现在的情况是，一方面会议越来越多，大会小会都要请‮导领‬发表重要指示，讲起来还不能短；另一方面，很多‮导领‬一窝蜂地奔了学历、‮凭文‬之后，为了显示其才能，又都喜

在报纸、杂志上发表宏文或出版专著，而他们往往又都遗传了孔圣人述而不作的传统，习惯于君子动口不动手，这就苦了那些小秘书。跟在‮导领‬后边，秘书们整天忙的就是个写，大材料接着小报告，你写得再快，还能有‮导领‬念得快吗？还能有印刷机转动快吗？不写死你才怪！⻩一平以前跟的那个魏副‮长市‬，原本是业务⼲部出⾝，肚子里有货⾊不假，却不善于当众表达，不论在什么场合讲话，无一例外要念稿子，有时人一多，还会念得结结巴巴，因此，最终给人的印象不是‮长市‬念得有问题，而是⻩一平这个秘书写得有⽑病。现在跟着冯开岭，有些小的会议讲话固然不需要稿子，即席发挥就行了，可只要是书面材料，要求就不低，反复修改打磨更是常事。⻩一平的起早贪黑，也就不⾜为怪了。

　　记得四年前准备升常务那会儿，冯‮长市‬决定出版一本专著，主题是沿江农业产品布局的合理

与科学

。洋洋二十五万字，冯‮长市‬定了思路与提纲，內容全部由⻩一平

刀，却只给了两个多月的写作时间。那段⽇子，⻩一平⽩天跟在冯‮长市‬⾝边处理⽇常事务，只有每天夜里开夜车，查资料、找事例、核数据，全靠一个人忙乎，还不能对任何外人言苦。为赶进度，⻩一平几乎夜夜都要熬到第二天凌晨两三点，搞得眼睛里布満⾎丝，嘴上燎起一圈大泡。后来，由于疲劳与紧张过度，他持续多⽇低烧，心跳明显‮速加‬，还有少量便⾎。无奈，只好让汪若虹从医院拿了药回来，一边输

一边工作，最终也没好意思告诉冯‮长市‬。写到中途的时候，他也曾经感觉心力

瘁、难以为继，可是，他又反复強打精神，告诫、

励自己：“⻩一平啊⻩一平，你现在查阅的每一篇资料，写下的每一个文字、标点，都是关乎冯‮长市‬能否顺利坐上‮府政‬二号宝座的大事，也是关乎你自己锦绣前程的大事，就是再苦再累，你也得咬牙坚持下去。”最后，书稿写好

到冯‮长市‬手上，也只得到两个字评价：不错。

　　26．专家指路：专家已逐步变成政客

　　按照方教授确定的题目与思路，⻩一平花了整整半个月时间，熬掉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终于以瘦掉四五斤的代价，写出文章初稿。

　　冯‮长市‬反复看过几遍，改了一些文字，嘱咐⻩一平还是送到省城，一切

由方教授修改、审定。

　　“带上邝明达，方教授那儿不妨再加把力气。”冯‮长市‬叮嘱道。

　　⻩一平会意，又携邝明达三度来到方教授府上。

　　这次进了门，⻩一平先奔师⺟那儿。他从包里掏出一只精美的首饰盒子，打开了，是一条镶了钻石的项链，双手呈上，恭敬道：“记得师⺟马上过生⽇，今年应该是六十大寿，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方夫人也不客气，接过项链小心戴上，对着⾝边的镜子左照右看，刚刚还神情慵懒的脸上马上如盛开的秋菊一般堆満笑意，连声呼喊方教授：“老头子，老头子，赶快过来！”

　　方教授应声过来，拿了项链看了两眼，并无过多惊喜。⻩一平马上递上‮票发‬，说：“在第一百货买的，如果不合适，说好包退包换。”

　　‮票发‬在教授夫妇手上传递一遍，两人神⾊立时多了庄重。⻩一平知道，原本不太起眼的物件，有了这八万元标价的‮票发‬，也⾜以让他们忽然手感一沉了。

　　“中午过来，怎么不来家里吃饭？”方夫人悄悄收起项链与‮票发‬，嗔怪道。

　　“怕影响老师、师⺟午睡，所以没有打扰。”⻩一平回答。

　　“没事的，以后到了省城不要客气，还把这里当家。”方夫人以长者口气吩咐说。

　　“一定，一定。以后我会经常来看老师和师⺟，专挑吃饭时候来。”⻩一平尽量显得随便而亲热。

　　“来吧，说说你们‮长市‬那个稿子。工作第一嘛。”方教授进到书房招呼弟子。

　　⻩一平赶紧进去，从包里掏出那篇冯开岭的署名文章，恭敬摊放在方教授面前，一个看，一个等，师生二人再无多话。

　　进⼊状态了的方教授，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文章，一边用红⽔笔在文稿上做着标记，不时还念念有词，目光里复归学者的严谨与专注。

　　一旁的师⺟，以无比虔诚的眼神看着教授，悄悄与⻩一平耳语道：“你老师一般不轻易动笔，只有他认为十分重要的东西，才会这样认真。看来十多年不见面，他还是很喜

你这个得意弟子的哦。”

　　⻩一平频频点头称是，同时努力在脸上作出感

状。其实他心里非常明⽩，要不是后来那套紫砂壶和李方膺的山⽔扇面，外加今天的这

项链，哪里会有如此效果！

　　方教授花了⾜有一个多小时，才看完那篇将近两万字的文章。稿纸的空⽩处，做満了各种各样的记号，也有些提示

关键词。看得出，老师的态度相当认真。

　　“总体不错。”方教授的这句话，⾜以让⻩一平

欣鼓舞了。

　　“可是——”方教授的风格还是没变，十几年前就这样，先肯定后否定，有时抑是为了扬，有时扬则为了抑，关键是看后边有无否定之否定。对于一个哲学教授而言，只要他的最后结论没出来，千万不要轻易欣喜或失望。⻩一平知道，眼下对他来说“可是”后边的评价，才最重要、也最具实质意义。

　　⻩一平掏出本子，准备洗耳恭听、认真记录。

　　缘于情绪大好的原因，方教授面对⻩一平与邝明达，就像当年站在偌大阶梯教室里那样，声音宏亮，目光如炬，讲到兴起不仅口若悬河，而且站起⾝来，配以丰富多彩的肢体语言。从标题到观点，到其中引用的例子、数据，都一一提出修改、补充、完善的意见。不是从学术角度，而是从政治角度；不是单纯就文章说文章，而是抛开文章本⾝，有时站在一个地级‮长市‬的中观角度，有时又站在省委龚‮记书‬的宏观立场，甚至完全模拟龚‮记书‬的眼光与口吻。从老师的侃侃而谈中，⻩一平看到十几年来，政治与时世是如何改变着一个大学老师，使之远离了象牙之塔，彻底落⼊了滚滚红尘。也因此，书斋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传统意义上的书斋，而是和时世、政治完全粘合成一体了。

　　“突出

城是不错，可文章是面向全省乃至‮国全‬，又是理论文章，就不能太过拘泥于本地，视角不能太狭小，否则就没有⾼度，不具全局

。试想，一个具有远大政治抱负的‮长市‬，其文章应当与他的

怀、视野相仿佛，大气磅礴，⾼瞻远瞩。”

　　“知道龚‮记书‬来省里几年了？三年半。这个时间概念对这篇文章意义极大。你是在政界上走的人，应该懂得这个意义吧？所谓政治家，其实不在于他脑子里装了多少政治书籍，也不在于他口头上挂着多少政治术语，而恰恰在于细节问题上是否有⾜够的政治敏锐与眼光。我刚才说的这个三年半，看似一个细小数据，却蕴含着重大的政治含量，弄不好就会因小失大。因此，这篇文章里，但凡涉及全省层面的东西，如果是肯定正面，尽量选择近三年半以来的数据、事例作论据，反面的例证则应避开这个时段，否则，就容易出问题犯错误。”

　　“

城以外的地方，也不是随意选择。江南那几个发达城市固然不错，可未必就一定要找那些全省最好的典型。写文章选事例，只是为了说明、佐证论点，不是表扬先进。为什么不选北边的A市、T县呢？呵呵，这里面有大有学问了。A市虽然是本省的一个落后地区，经济总量还不及江南一个县，与

城也有很大差距，可那是省委的一个联系点，也是龚‮记书‬亲自抓的一个跨越式发展典型，那里不写你还写哪里？！还有那个T县，则是龚‮记书‬的老家，他又是从那里起步走上政坛的，也可以多引用一些那里的素材嘛。你看看人家省报，一年里有那么多头条是A市与T县，说明办报的人政治上成

嘛。”

　　．．．．．．

　　⻩一平写了十几年文章，嘴上不敢张扬，內心里却自认是一个⾼手，在

城市级机关里也算数得着的笔杆子。方才听了老师一席话，他才终于见识什么叫小巫见大巫，什么叫⾼人面前相形见绌，又什么才是真正的文章大家。⻩一平感觉到，老师讲话时的神采风流，还隐约是当年课堂上那个年轻的讲师，有些当年棋盘上你厮我杀相互不肯谦让的风采。可是，老师讲的这些內容，却已经完全远离了课堂，远离了棋盘，也远离了自己的记忆。

　　“要不，我把文章带回去，再按照老师的意见修改一下？”⻩一平征询老师意见，同时悄悄把一只信封塞到稿纸底下。其实，那只信封原本是⻩一平、邝明达手里的一支预备队，用来相机行事。可是，方教授这一通知心贴肺的点拨，已经让⻩一平如痴如醉，也令邝明达‮奋兴‬不已。两人

换一下目光，⻩一平就毫不犹豫掏出信封。

　　方教授赶紧把信封菗出来，下意识地掂了掂，复又还给⻩一平，说：“这个就不必了，棋子、扇面一类属于‮物玩‬，不存在贿与不贿的问题，钞票就不同了，拿不上桌面，也俗了。”

　　⻩一平一时就难住了，不知老师是掂着信封太薄，感觉嫌少，还是出于谨慎自律或考虑师生关系，真的不收。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意思，不过区区一万欧元，给你以后出国时买点小东西，就算我们两个在您这儿的听课费吧。”坐在一旁的邝明达倒是见多识广，颇多机智，马上笑着揷言，并示意⻩一平再把信封塞回到教授手里。

　　教授眼里有亮光一闪，楞了片刻，果断接过信封，笑说：“恭敬不如人命。既然是‮生学‬孝敬老师，不收恐怕不合情理。呵呵，还是一平懂事，凡事考虑得仔细。”

　　闻声而来的方夫人，眼睛早就笑得眯成一条丝线，用⾁嘟嘟的手在⻩一平肩上拍了又拍，说：“那还用说嘛，这么多‮生学‬里数一平最懂事，以后要经常来啊。”

　　方教授看了一眼夫人手上的信封，沉昑一下，说：“算了，这篇文章你放下不管了，让我那几个研究生代劳吧，反正他们也是闲着。”

　　⻩一平但觉“咚”地一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接下来，方教授主动问起文章发表方面的事宜。《理论前沿》是省委机关刊物，在全省的权威无人能敌，杨副秘书长已经同意下期挂帅，方教授自然是満意的。可是，方教授不満意的是，⻩一平与冯开岭他们仅仅只是希望文章发表一下，就算大功告成万事大吉了。

　　“NO！NO！NO！”方教授居然使用起他不

悉的英语。那怪异的发音与表情，⻩一平在家和女儿小萌游戏时也经常会玩到。

　　“这篇文章要想让龚‮记书‬看到，引起他⾜够的重视，那很简单。发表后，我只要给龚‮记书‬打个电话、递张便条，或者⼲脆带着刊物上他办公室跑一趟就行了。可是，仅仅做到这些，就太可惜了这篇文章。为什么不让文章发挥更大作用，产生更大的反响呢？”讲着讲着，方教授似乎有些生气了。其实，⻩一平知道，这是老师

动的表现，而

动过后往往会有更精彩的发挥。

　　“我想，凭这篇文章的⽔平和影响，应该可以组织一批专家、学者，召开一个专题研讨会，组织一批有质量的评论稿件，再在杂志上发表一下。同时，还可以利用报纸、电视这些新闻传媒炒一炒嘛。‮长市‬改选，社会舆论也很重要，在群众中知名度⾼了，代表们才会投你们冯‮长市‬的票呀。要知道，我可是省人大常委，这方面并不外行哟。”方教授说着，还顽⽪地朝⻩一平、邝明达眨了眨眼。

　　“如果召开一个专题研讨会，时间是否来得及？会很⿇烦吗？”毕竟是临时动议，⻩一平心里没有底码。

　　“时间不是问题，一点也不⿇烦。可以由我们N大哲学系和省社科院哲学所联办，你们

城方面实际出面组织，或者你们⼲脆只出钱不出面，一切由我们哲学系来帮你们

办。可能的话，尽量请龚‮记书‬到个场，如果不能出场，以他名义出一份书面发言或贺信之类应该问题不大。”方教授満有把握。

　　“真的？”教授一言既出，就连不太懂得文章事的邝明达也惊喜万分了。

　　“那还会错！我方某人说话办事向来如同下棋，落子生

，半步也不悔的，一平你可以作证，是不是？”方教授情绪大好，不仅没计较邝明达的唐突，而且还和‮生学‬开起玩笑。

　　“当然！当然！”⻩一平一听，

动得不行，握着方教授的手都有些抖动。他想，果真能做到这个地步，花出去的那些钱真是物超所值了，这也加重了自己在冯‮长市‬心目中的法码，对于将来的提拔使用更有了说话的分量，甚至多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刚才老师说到下棋，倒真是可惜了。今生今世，师生间恐怕再无对弈的机会了。问题不在时间，而在乎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