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是由叶圣陶写的综合其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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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倪焕之 作者:叶圣陶 | 书号:44475 时间:2017/12/1 字数:55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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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年秋天一个沉的下午,焕之接到了佩璋的一封信。在海上是会忘了节季的,只看学校里的凉棚由工人拆除了,就知道这是秋天。课室內教师的演讲声,空落落地,像从一个洞⽳內发出。时时听见一两声笑声或呼唤声,仿佛与这被气弥漫的环境很不调和似的,那是没有课的生学在宿舍里消磨她们的时光。 究竟是有过每三天通一回信的故事的,现在并没变更得太多,大约隔十来天彼此就写封信。绵的情话当然删除了,那是青年时期浪漫的玩意儿,而现在已经跨出了这个时期。家庭前途的计划也不谈了,现实的状况已经明显地摆在面前,还计划些什么?何况焕之方面已经看不起这个题目了。于是,剩下来的就只有互相报告十天內的情况,又平凡,又朴素,正像感情并不坏的中年夫妇所常做的。不过焕之的信里,有时也叙述近来所萦想的所努力的一件事;为了邮局里驻有检查邮件的专员,叙述不能十分清楚,但是够了,佩璋能从简略的叙述里知道他所指的一切。 佩璋的信是这样的: 焕之如晤: 来信读悉。所述各节,无可訾议,人而有志,固宜如是。惟须处之以谨慎,有如经商,非能计其必赢,万勿轻于投资,否则徒耗资本,无益事功,殊无谓也。秋风渐厉,一切望加意珍卫,言不尽意,幸能体会。("渐厉""加意"旁边都打着双圈)盘儿习课,极不费力。构造短文,文法无误,且能仿一段而成多段。自然科最所深嗜。采集牵牛花子一大包,谓明年将使庭中有一牵牛花之屏风。经过田野,则时时观察稻实之成长情形。此儿将来成就如何固未可言,——殆非庸碌人也。彼每⽇往还,仍由我伴行。在小学见群儿奔跃呼笑之状,不噤头晕。回忆昔年,亦尝于此中讨生活,今乃望而却步,可笑又复可念。⺟亲安健,我亦无恙,可以告慰。 璋手启 看完了这封信,似乎吃了不新鲜的⽔果,焕之觉得有一种腐烂的滋味。"非能计其必赢,万勿轻于投资",真是经商的人还不至于这样懦怯,难道经商以上的人需要这种规劝么?从目前的情势看,⾰命成功固然是可以预料的事,但从事⾰命的人决不因预料可以成功才来从事⾰命。假如大家怀着那种商人心理,非到一定能成功时决不肯动一动,那就只有一辈子陷在奴隶的境界里,⾰命的旗帜是永远竖不起来的。但是他随即客观地想:像佩璋那样,完全处在时代的空气以外,采取旁观态度是当然的;她又不愿意违反丈夫的意旨,所以说出了这奖赞而带规劝的话。他复校似地重读这封信的前半部分时,谅解的心情胜过了批评的意念,就觉得腐烂的滋味减淡不少了。 说是谅解,自然不就是満意。他对于佩璋简直有很多不満意处,不过像好朋友的债务一样,一向懒得去清理,因为清理过后,或许会因实际的利害观念,破坏了彼此的友谊,而那友谊是并不愿意它破坏的。他把制造这些不満意的责任归到命运,命运太快地让孩子闯进他们的家庭里来了。孩子一来,就夺去了她的志气,占有了她的心思和能力!看她每天伴着孩子往还,毫不感觉厌倦,又体味着孩子的一切嗜好与行动,她竟像是为孩子而生活似的。 "如果到这时候还没有孩子,情形或许会完全不同。她既有向往教育⾰新的意愿,未必不能彻悟到教育以外的改⾰吧。那末她现在应该是:头发截到齐耳,布料的长袍紧裹着⾝体,脸上泛着奋兴的红⾊,走起路来,步子成一种有味的韵律;写起信来,是简捷的⽩话,决不会什么什么也地纠不清…" 他似乎感到一阵愧羞,把眼睛闭了一闭;专从这些表面上着想,不是太浮浅太无聊了么?于是他更端地想: "如果…她现在应该有一种昂首不羁的精神,一种什么困苦都吃得消的活力,应该是突破纪录的女的新典型,像眼前的几个女子那样。她能出⼊地狱似的贫民窟,眉头也不皱一皱;她能参加各种盛大的集会,发表摄住大众心魂的意见。我与她,夫而兼同志,那是何等的骄傲,何等的欣!" 然而实真的现在的她立刻涌现于脑际:⽪肤宽松而多脂,脸上敷点儿朱,不及真⾎⾊来得活泼,前刘海,挂在后脑的长圆髻;牵着孩子,讲些花鸟虫鱼的故事给他听;还同老太太或是邻舍不要不紧地谈些柴米的价钱,时令的变迁,以及镇上的新闻,等等;完全是家庭少的标本。 他慡然若失了。从窗洞望出去,露出在人家屋顶上的长方形的一块天,堆叠着灰⽩的云,好像专照人间暗淡心情的一面镜子。他不要看那块天,无聊地再看搁在桌子上的佩璋的信。"殆非庸碌人也",仿佛初次看到这一句,他把头枕在椅子的靠背上,又引起漫想的藤蔓: "不是庸碌人,当然好;在数量这么多的人类中间,加上一个庸碌人,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我也不希望他成英雄,成豪杰。英雄豪杰⾼⾼地显露出来,是要许多人堆砌在他脚底下作基础的。这是永久的实真;就是在最远的将来,如果有英雄豪杰的话,这个现象还是不会改变。我怎能希望儿子脚底下叠着许多人,他自己却⾼⾼地显出在他们上头呢?我只希望他接受我的旗。展开在我们前头的,好像不怎么远,说不定却是很长的一条路;一个人跑不完很长的一条路,就得轮替着跑。我只希望他能在我跑到精疲力尽的时候,跳过来接了我手里的旗,就头也不回地往前飞跑!" 这些想头无异浓酽的酒,把暂时的无聊排开解了。有如其他作客的⽗亲一样,他忽然怀念起家里的盘儿来。他想到他的可爱的小手,想到他的一旋⾝跑开来的活泼的姿态,想到他的清脆可听的爱娇的语音,尤其想到他的一双与⺟亲一般无二的清湛的眼睛。 房门被推了进来。他回头看,站起来说:"你来了,我没料到。来得正好,此刻没有事,正想有个人谈谈。" 轻轻走进来的是蒋冰如,満脸风尘⾊;呢帽子庒在眉梢,肩膀有点儿耸起,更露出一种寒冷相。他疲惫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说:"刚从他们大学里来;⻩包车,电车,又是⻩包车,坐得我累死了。" 他透了一口气,接着说:"决定明天把他们带回去了。看这种情形,纵使风嘲暂时平息下来,也不过是歇歇气,酝酿第二回的风嘲,万不会好好儿上什么课的!" "为了这事,你特地到海上来么?"焕之坐在原来的椅子里,仿佛不相信地瞪着冰如的脸。 "不是么?你知道我在乡间每天看报多么着急?这个学校多少生学被逮捕了,那个学校多少生学被开除了;于是,这个学校闹风嘲了,那个学校闹风嘲了。我那两个是不会混在里头的,我知道得清楚;但是,这样糟糟的局面,谁说得定不会被牵累?我再也耐不住,马上赶了来。他们对我说,风嘲似乎可以平息了,下星期大约要上课。我想,上课是名儿,再来个更烈的风嘲是实际;索回去温习温习吧。所以明天带他们回去。" 焕之带点儿神秘意味笑着,点头说:"再来个更烈的风嘲,倒是很可能的事情。一班学校当局,这时候已经宣告破产,再也抓不住生学的心;生学跑在前头,面对着光明,学校当局却落在后头,落得很远很远,专想抛出绳子去系住生学的脚。重重实实地摔几,正是他们应得的报酬!" "依你的意思,学校当局应该怎么样才对呢?"冰如脫了帽,搔着额角,显露一种惑的神情。 "应该导领 生学呀!教育者的责任本来是导领 生学。生学向前跑,路子并没有错;教育者应该跑在他们前头,同时鼓励他们。" "这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对于学校当局,谁都能加以责备,又况是这样的政局。我觉得他们那样谨慎小心,实在很可以原谅。" "我觉得最不可以原谅的,正是他们的谨慎小心。他们接受了青年的期望与托付,结果却抛撒了青年!" "还有一层,"冰如似乎捉住了一个重要意思,抢着说,"生学搁下了功课,专管政治方面的事情,我觉得也不是个道理。" 焕之奋兴地笑着说:"大学教授不肯搁下他们三块钱四块钱一点钟的收益,富商老板不肯搁下他们⽇进斗金的营业,就只好让生学来搁下他们的功课了。还有工人,农民,倒也不惜搁下他们的本务,来从事伟大的事业。一些不负责任的批评者却说国美 生学怎么样,法国生学怎么样,总之与国中 生学完全不一样,好像国中 生学因为与外国生学不一样,就将不成其为生学似的。他们哪里能了解国中现代生学的思想!哪里能认识国中现代生学的心!" 冰如不说话,心里想现在焕之越发进了,来海上还不到两年,像他所说的"向前跑"真跑得很远。自己与他的距离虽然还没到不能了解他的程度,但感情上总嫌他作的是偏锋文章。 焕之看冰如不响,就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面目上现出生动的神采,"国中现代生学有一颗伟大的心。比较五四时期,他们有了明确的思想。他们不甘于说说想想便罢,他们愿意做一块寻常的右子,堆砌在崇⾼的建筑里,不被知名,却尽了他们的本分。往南方去!往南方去!近年来成了生学界的口号。长江里每一条上⽔轮船,总有一大批青年男女搭乘,他们起初躺着,蜷着,像害了病似的,待一过侦查的界线,这个也跳起来,那个也跳起来,一问彼此是同道,便⾼唱《⾰命歌》,精神活跃。竟像是另外一批人。你想,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景!" 冰如微觉感动,诚挚地说:"这在报上也约略可以见到。" "我看不要叫自华直华回去吧。时代的浪嘲,躲避是不见得有好处的。让他们接触,让他们历练,我以为才是正当办法。"焕之想着这两个秀美可爱的青年,心里浮起代他们争取自由的怜悯心情。 "话是不错。不过我好像总有点儿不放心。有如那个时行的名词,我恐怕要成时代落伍者吧。"冰如用自己嘲讽的调子,来掩饰不愿采用焕之的意见的痕迹。 外面一阵铃声过后,少女的笑语声,步履的杂沓声,便接连而起;末了一堂功课完毕了。焕之望了望窗外的天,亲切地说:"我们还是喝酒去吧。" 他们两个在海上遇见,常到一家绍店酒喝酒。那店酒虽然在热闹的马路旁,但规模不大,生意不怎么兴盛,常到的只是几个经济的酒客;在楼上靠壁坐下,徐徐喝酒,正适宜于友好的谈话。 在初明的昏⻩的电灯光下,他们两个各自执一把酒壶,谈了一阵,便端起酒杯呷一口。话题当然脫不了时局,攻战的情势,民众的向背,在叙述中间夹杂着议论。随后焕之谈到了在这地方努力的人,感情渐趋奋兴;虽然声音并不⾼,却个个字挟着活力,像平静的小溪涧中,噴溢着一股沸滚的泉⽔。 他起先描摹集会的情形:大概是里衖中的屋子,铺,桌子,以及一切杂具,挤得少有空隙,但聚集着十几个人;他们并不是来消闲,图舒服,谈闹天,屋子尽管局促也不觉得什么。他们剖析最近的局势,规定当前的工作,又传观一些秘密书报。他们的面目是严肃的,但严肃中间透露出希望的光辉;他们的心情是沉着的,但沉着中间着強烈的脉搏。尤其有味的,残留着的浊气,以及几个人吐出来的卷烟的烟气,使屋內显得朦胧,由于灯光的照耀,在朦胧中特别清楚地现出几个神情昂的脸相来,或者从朦胧得几乎看不清的角落里,爆出来一篇切实有力的说辞来;这些都叫人想到以前读过的描写俄国⾰命人的小说中的情景。集会散了,各自走出,"明儿见"也不说一声;他们的心互相联系着,默默走散中间,自有超乎寻常的亲热,通俗的客套是无所用之的。 随后他又提出一个人来说:"王乐山,不是曾经给你谈起过么?他可以算得艰苦卓绝富有胆力的一个。在这样非常严重的局势中,他行所无事地⼲他的事。被捕,刑讯,杀头,他都看得淡然;如果碰上了,他便无所憾惜地停手;不碰上呢,他还是要⼲他的。一个盛大的集会中,他在台上这么说:⾰命者不怕探侦。⾰命者自会战胜探侦的一切。此刻在场的许多人中间,说不定就坐着一两个探侦!探侦先生呀,我关照你们,你们不能妨害我们一丝一毫!这几句说得大家有点儿愕然;但看他的神态却像一座屹然的山,是谁也推不动的,因此大家反而增強了勇敢的情绪。他是第二期的肺病患者,人家说他的病可厌,应当设法休养。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我脑子里从来不曾想到休养这两个字。一边⼲事业,一边肺病从第二期而第三期,而毁掉我的生命;我的生命毁掉了,许多人将被动而加倍努力于事业:这是我现在想到的。你看,这样的人物怎么样?" 灯光底下,焕之带着酒意的脸显得苍然发红;语声越到后来越沉郁;酒杯是安闲地搁在桌子上了。 冰如咽了一口气,仿佛把听到的一切都郑重地咽了下去似的,感动地说:"实在可以佩服!这样的人物,不待演说,不待作论文,他本⾝就是最有效力的宣传品。"凝想了一会儿,呷了一口酒,他又肯定地说:"事情的确是应该⼲的;除了这样⼲,哪里来第二条路?——可惜我作不来什么,参加同不参加一样!" 焕之的眼光在冰如酡然的脸上转了个圈儿,心里混和着惋惜与谅解,想道:"他衰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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