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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媚行者  作者:黄碧云 书号:44486  时间:2017/12/1  字数:107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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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速度离开

  自由与稳定之间,孰轻孰重。

  我的医生,我的义肢矫型师,我的物理治疗师:自由与稳定之间,何者为轻,何者为重。从缓慢,理解速度,从脚,理解自由。

  从破碎,理解完整。

  失去,理解存在。

  那么黑,我甚么都看不清楚。救援中心在那一个早上,七月一⽇,零九点四十六分接获紧‮救急‬援指示,探油船仙娜烈蒂二十七于‮港香‬西南偏南七十五海里沉没,船上相信有超过一百五十名船员。常时正悬挂八号东南烈风讯号。台风仙娜拉,集结在东经一百一十度,北纬二十三点六度附近,以时速六十海里向西北移动。零九点五十一分,指挥官麦殊受命为飞行紧‮救急‬援小组组长,当时飞行队两架自升机西⾼斯基a-76。和两架定翼机思灵斯比m200火苍蝇奉命出动。两架a76s分别由飞行中尉阿士厘和飞行中尉张迟驾驶,机上有两名机员,阿士厘机上的是飞行员周亦明和拿殊,张迟机上的机员是加斯雅和我,赵眉。零九点五十九分,四机同时离开基地,当时的风速为五十海里,逆风,飞行中尉张迟所驾驶五十海里,逆风,飞行中尉张迟所驾驶a-76。注册号hkg-18到达仙娜烈帝蒂沉没海面,已经是十点三

  十六分。

  但海面甚么都没有。娜烈蒂二十七已经全然沉没,不见有生还者或救生艇。

  飞行中尉张迟在海面巡回低飞搜索,视野不及三十公尺,天⾊黑沉,我们甚么都看不清楚。

  十一点零三分,离仙娜烈蒂沉没海面以西四十五公里,我们发现了,海面有光。

  初步估计,当时海面起码有四艘救生艇,十数枚救生灯不停闪动,但海浪⾼约五点五米,阵风速度⾼达九十海里。‮机飞‬降低⾼度至十五米,可以见到机⾝右方救生艇上挥手呼救的三名船员,及一名相信已昏船员,⾝上布満⾎污。

  由于风速过⾼,机⾝摇摆不定,拯救工作非常困难。

  刚差不多吊至救生艇上,风速加剧,吊车又被吹离救生艇,差不多整整十分钟,救生索才吊至救生艇上。我原拟先将昏者吊起,其中一名船员,将昏者一推,推⼊海中,自己就攀住了救生索。加斯雅按动滑轮,我和伤者立即吊回机舱。

  从机舱望下去,可以见到昏船员的橙⾊救生⾐,在海面飘浮。一阵浪翻过,就不见了。

  被救上来的,可能是印尼人,可能是马来西亚人,在机舱里向西跪拜,感谢真主。我捉着他,扯着

  他的发,向后拉,刮了他两巴掌,用广东话对他说:你唔死都没有用。张迟回头看我,道,你真傻。踢他‮体下‬,才痛。

  我狂踢了他几下,那船员按着‮体下‬,狂叫,又猛向我说话,解释甚么,说马拉话还是印尼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天愈来愈黑,视野降到十五米,风速七十海里,

  雨好大。

  第二艘救生艇上有五人,我做了一个双吊,一个三人吊。加⼊飞行队四年,第一次执行任务时做双吊和三吊,我以为只有训练时才有机会做这些⾼难度拯救技术。机舱挤満受伤的船员,汉同加斯雅,我,张迟,一共十一人。十二时十九分,在中环,湾仔,人们刚开始午膳吧,hkg-18开始飞返基地时,我左小腿及双手二头肌剧烈菗搐。

  ,张迟说。加斯雅替船员包扎了一半,丢下绷带,持⾼我的管,为我‮摩按‬小腿。

  他碰到我,菗搐加剧。我的左小腿,只是非常敏感。加斯雅又不是我的情人,张迟也不是。那个船员,执拾绷带,自己包扎右臂的伤口。

  机舱充満汗和⾎的味道,我闭上眼,感到了,略带愉快,几乎⾊情的疲倦与昏眩。

  赵眉。

  是。

  你的右⾜,腔骨膝下十公分处,你看看这x光片,有轻微骨裂。你运气很好,盘骨完整,右股上伤

  口只得两公分深,十公分长。

  赵重生,向着窗,抬头看x光片,我看到的只是他的侧脸,嘴很薄。

  赵重生,看着x光片,正面,右腿陉骨,侧面,右腿腓骨,正面,右⾜⾜踝,正面,盘骨,一张又一张,他一直没有看过我,仿佛我就只是,右陉骨,大⾜踝,盘骨,和已经碎到,无法辨认的,左腿脾骨和腓骨。赵重生,我的医生,跟我说话的时候,从来没有看过我。跟别的病人说话的时候,也没有。

  离开急症室的时候,他按一按额头。才早上九时十五分,他已经,非常疲倦。

  手术时间,于七月二⽇早上,现在。

  我和我的脚,我的左脚和我,作为一个整体,还有以分秒计的时问。

  hkg-18飞返基地,顺风,只飞了二十分钟时间。到达基地时是十二时三十九分,而非常大,视野

  跌至零,台风仙娜拉减弱并登陆,阵风时进六十海里。救护人员和救护车已经在停机坪上等,麦殊在

  控制室远远和我们挥手招呼。十分钟后hkg-18再出发,仍然由飞行中尉张迟驾驶,机员有加斯雅、拿殊和我。另一架a-76s经已加油飞走,两架定翼机思灵斯比m200火苍蝇正在回航当中,三架空军黑鹰定翼机及一架属‮人私‬直升机公司的飞海豚一型于一小时前奉命出动。海军宝华号及孔雀号,三艘⽔警轮,两艘巴拿马货轮及一艘俄罗斯越洋轮亦加⼊拯救行列。

  我全⾝透,明知没有用,还是在更⾐室换了一⾝⼲⾐服。飞行队只得我一个女队员,所以更⾐室只有我独用。我在储物柜放了一枝十二年威士忌酒,狠狠的喝了一口,怕碰到麦殊,让他嗅到我有酒味,就漱了口。

  出来停机坪很亮,很亮,亮丽如幻觉。雨停了,很静,没有风。我顿了顿,⾝后有淡淡的影子,有光,淡蓝⾊。

  我第一次置⾝于风眼。好静,那么静。

  飞行中尉张迟在我前面,大约两公尺,不知道我在他⾝后。我们同走向hkg-18,中间隔了两公尺,淡淡的光。这时我放慢了脚步,突然知道,不幸事情,即将来临,我们却无法阻挡。

  我很想抱一下张迟。十多年了,我认识张迟已经十多年。十多年,他抱过我两次。但张迟不是我的情人。

  张迟。我叫他。张迟。

  他上了机,戴上了耳筒,机桨开动,其么都听不清楚。

  我却知道,这是我和张迟的,最后旅程。我只是知道。

  鲤鱼门峡,银灰亮。我和飞行中尉张迟,飞行中尉阿士厘,飞行员加斯雅,拿殊,周亦明,工程师兼飞行上尉爱⽪野,从鲤鱼门峡起飞,回航,去救火,捉非法⼊境者,追走私大飞,进病者⼊院,救出路的行山者,如是者不知多少次,下了班有时在跑道旁的飞行会酒吧喝啤酒,在飞行队更⾐室,控制室,停车场,都可以看到鲤角门峡,但我从来没见过,鲤鱼门峡像此一刻,银灰亮。

  或许是有的,只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吧。那时候,想我还在‮队警‬。

  张迟也在‮队警‬。我没想到会见到他。我本不知道他也当差。

  那次我们去处理一单‮炸爆‬案,我刚调去重案组。特别行动组d小组收到线报,一个偷车集团正计划绑架一个地产发展商独子,会在一星期內行动。特别行动组接获线报后,以陈活海总督察为首,备搜查今上去新填地街一个单位拉人搜屋。小组早上六时去找人,没想到对方有重型武器。据目击的报贩说,楼梯传来两声巨响,然后滚下一个⾎人。“然后好嘈,好似打仗。”

  滚下那个⾎人就是陈活海,我们到达时他已经昏

  我在楼梯前站了站,脚前是几块手榴弹碎片,门把,可能是窗的变形铁枝,另有小节肠脏和一截断

  肢,可能是脚。

  我感到有点呕心,就掏出手帕来,掩住了嘴。“你这样是不行的。”那是张迟。他看了看我前的委任证:“督察赵…”见到他,我并不惊奇。我总是觉得,我的一生里,我总会时常见到他的。见他不着,我又不会挂念。我的生活,还是一样。

  大学毕业的时候,拍毕业照,我们在图书馆前碰了面。他念电子工程我念数学,从来没想到,后来大家都会跑去当‮察警‬。他们都喜洋洋的拍毕业照。我没家人,所以也没有租袍,也没拍照,有甚么好拍,我连毕业礼都没有去。我在图书馆看闲书,下午有点饿,想到饭堂吃点甚么,刚出门就碰到张迟。他见到我,远远的叫我,赵眉。他和几个男同学,正拍照。我说,不如借我学士帽。于是,我就跟他,和几个不知是谁的男同学,拍了一张毕业照,我戴着他的学士帽,歪歪的,⾝上就穿一件运动背心,一条烂牛仔,他一本正经穿了学士袍,没帽子。

  后来我在宿舍信格收到这幅照片。离开学校以后,就没有见过张迟,亦没想起他。

  在学校,他抱过我一次。第二次已经是差不多十年后,我们在飞行队,他刚结婚。

  两年前的飓风季节,我们接报在蒲台岛以东二十海里,一艘本港渔船发生火警。当时风速并不⾼,才四十海里,但渔民却没有穿救生⾐,没救生艇,没救生灯或警号,我们一直在海面搜索,差不多两小时后控制室才通知我们,渔民经已全数被路经渔船救起。回程时雨突然很大,燃料快耗尽,张迟要求在大埔⽔警基地作紧急降落。

  燃料只⾜够张迟作一次降落。在吐露港上空,张迟突然对我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同一任务出意外,,,,这你岂不要和我一起死?”我笑道:“你自己死好了,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死…他也笑道:“我死了,就不可以再伴在你⾝旁。”我望一望加斯雅,他正在打瞌睡,也幸好他不会听中文。

  降落很顺利。待加斯雅下了机,在⽔警基地场,张迟紧紧的,抱着我。我没有推开他,他就放了手。

  “星期六要不要跟我和慧慧安去潜⽔?”他问。慧慧安是他的新婚子。

  其后我们跟从前一样,这件事好像从来没发生。那个星期六,我和张迟和他的新婚子慧慧安去潜⽔。

  其后我想起,这一定是他的遗言,提早两年。

  她们花了好大的气力才将我抬到手推上。待我在上躺好,阿姐将我推进医院电梯,电梯里有来探病的,x光片的,换班的,见我进来,向电梯两旁让开,我看着他们,如何过着正常的生活,行走,耽忧着,账单,楼价,看报的时候,剪下食谱,挂念某人,打一个电话或不打,他们⾝上,有一种光明的正常气息,而我躺着,和那种生活,渐离渐远。两天前,我还和他们一样,行走,耽忧着,生活种种,早上看报,总爱喝一杯香浓的咖啡,不加糖,拿起电话说我讨厌电话。现在我躺在手推上,他们见我进来,让开。让开,他们不说一句话,也没有人说一句话,他们就很自然的,让开,我跟他们,就不一样了。让开,让我清清楚楚的知道,我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件事情,是真的。

  我失去了张迟,我失去了我的脚。

  电梯门又开了。来探病的,x光片的,换班的,他们会离开医院,过正常的生活。我还在。

  我离开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

  我的义肢矫形师,是个⾼挑宁静的女子,发贴在耳后,颈很长,肤⾊很柔和,像鸟。

  小藌。手很小很冷,贴着我的右脚。

  先给你的右脚做一个承托。小藌,垂着眼,圣女一样,而我的脚,就是她的祭物。她轻轻的贴着暖暖的石膏,包着我的右脚,就成了我的,另一只脚。

  你的左脚,小藌说,你的左脚。你做完手术,要给你做一只义肢。

  我微张着口,一时无法明⽩,她的话的意思。张开口,想问,甚么,甚么,不敢重复,那句伤人的话,但毕竟这是真的了,我的义肢矫形师小藌,说:“你做完手术,要给你做一只义肢。”我一直张着口,觉得回里微⼲,空调很冷,微凉,我我的,想说,说什么也好,但实在想不出话来,我,我,义肢,义肢,我,无法有话,就流下眼泪来。

  意外发生后,这是我第一次流眼泪。

  或许觉得静,她抬头,可以听到,眼泪滴在枕头上的声音。

  她紧紧的握着我的手。握着我的手,没说话。一会,起来,出去,听到她的脚步声,橙火红南美火鹤的脚步声,然后给我递来了,一条暖⽑巾。

  我抹⼲眼泪,问:“我甚么时候可以开始戴义肢?”

  我的义肢矫型师小藌:那会是一只,美丽的左脚吗?

  如今方知,土地何等美丽。我还可以,站在,广阔辽远的土地上吗?那土地上,有山⾕,河流,森

  林,火焰,瀑布,原野,戈壁,湖泊。我还会见到,广阔辽远的天空吗?那么蓝,那么脆弱,如果天空裂开,我的义肢矫型师小藌:如果天空裂开并下大雨,你还会,握着我的手吗?

  小藌,请听。

  从风眼飞⼊风暴,我和加斯雅和张迟都没有话。仙娜拉着陆,飓风改了方向,从西北吹,顺风。雨一阵一阵,时有时无,在天空与海洋之间,偶然可以见到光,稀薄,微弱,海面银亮,然后灰暗。hkg-18的影子跌在海上,然后又为雨⽔所淹没。闪电无声,亮一亮,又归于沉寂。我拿望远镜探看,可以见到灰⽩的海豚飞舞。赵眉。唔。加斯雅叫我。赵眉。唔。赵眉。是。加斯雅说,你说,一个人要押去刑场时,想的是甚么。你裒无聊,我说。赵眉,加斯雅又问,你觉得,一个人知道自己要死了,她会想甚么。她会想,真无聊,做人真无聊。我没好气的答他。他得了一个好无聊的答案,就开了探手电,光

  束投⼊灰暗的天空,消失。

  如同微弱的光束,在半明不黑之中,消失。

  在暴风雨和晴朗之间,我们的蓝⾊直升机,那么小。

  第一个拉上来的,是一个尸体。救生⾐还充満气,灯号闪动,这是一件好救生⾐,鲜⻩⾊。他伏着,脸孔在⽔里,我拉起他,索着他的,抱着他的上⾝。他的脸,紧紧的贴着我的Rx房,好像一个孩子,温柔拥吻,但已经非常冰冷,因为贴着我⾝体的,是骨头。

  他的鼻尖和嘴已被削去,露出了鼻梁骨和一整排牙齿,听到甚么大笑话一样,无法抑止的大笑。

  尸体很重,我扯着他到机舱,微微气,坐在机舱右边近机门处,停了停。电光一闪,见到了火,hkg-18抛了抛,就向下冲。张迟回头来,看一看我。回头来,看一看我,将我和加斯雅,一推出舱。

  我抱着尸体,从二十米⾼处堕下,扯下滑轮,机顶在我脚前滑过,我就甚么都看不见。

  从⾼处堕下,我一直紧紧的抱着尸体,尸体的救生⾐和我的救生⾐,将我和尸体,浮在⽔面。而在⽔里,我的眼前,我见到了我的脚,我的左脚,脚掌。

  我只是十分⿇木,如果痛,已经不知道痛的来源。海⽔辣而苦,淡而无味的雨⽔打在脸上,微痛,

  但很舒服。我随着海浪飘浮,微微升起,微微下降,突然想起,我读的那间小学,我还是三年级生吧,校园长満夹竹桃,一个下午,下大雨,忘记为甚么,学校无人,我从厕所走回课室,一边走,一边跳,景物微微升起,微微下降,我在唱一首歌:我不知道为了甚么,我会这般悲伤。有一个旧⽇故事,在心中念念不忘。微风料峭而又优美,打喇打喇喇(忘记了歌词),歌曲的名字,叫做萝泪来。

  真无聊。我想告诉加斯雅。

  救护车的玻璃好黑。我从来未从这样躺着的角度看救护车的玻璃。雨停了吗,风暴已经过去了吧。这时我才问:加斯雅呢,张迟呢,hkg-18呢,那是一架优美強壮的直升机,‮炸爆‬了沉没,多可惜。

  蓝黑的海里,成群的魔鬼角,飞行一样游过,可会有华丽的鲸鲨,紫亮的毒⽔⺟。那会是一个,温柔的归宿。

  我们也曾有过美好⽇子,我的物理治疗师,小胡子罗烈坦:我和张迟,也曾有过美好的⽇子。

  说来我还记得那种热。大学新营,好热好热,校园刚剪了草,有一种眼香,随着热气,向上飘扬。我们刚步⼊成年,手长脚长,时常有一种微醉,原来做甚么都可以,虽不尽有益。但管它有益还是无益,新营最后的那一个晚上,在大球场盖顶,我们躺着看星月,很累了哇,又不睡。天还未亮,有一组男同学在球场摸黑踢⾜球,哇哇叫。我摸黑穿过球场,想去厕所。回来时他们已经不踢,一堆人,围着一个,躺在地上,有人想扯起那个在地上的,伤者骂道:顶你,好痛呀。我在中学一直都是救伤队队长,就过去。伤者小腿菗搐,右脚⾜踝扭伤。我一把将男子抱到背上,道:去找校警,知道那里有救伤站吗。伤者拍拍我的,喂,也你佄耝鲁架,轻力点。以后张迟说起,都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牛一样,力这么大。

  所以一年级就一起去学拳击。

  逢星期三晚上去练拳,都是初级,没甚么,练练打沙包,练练弹跳,流一⾝汗,我们回宿舍才‮澡洗‬,二人拿着拳套,吊着,搭在背上,走过饭堂,他总要在汽⽔机买一罐可乐,边喝边道:好甜,热量好⾼,好难喝的可乐。他先送我回宿舍,然后自己才上山,回自己的宿舍。路很黑,听说有鬼,但从来没见过。有时有用光,有时没有,快到舂天的时候,头顶一树的⽩花,跌下来,像⽑⽑⽩两。舂末就开始真的下雨,我们部不打伞,拳套和⾐服都透,他看一看我,我的⾐服贴在前,他忽然说:我们认识,快一年了。我低头看一看自己,以后就换了穿,厚棉的运动围。要赶功课,我停了一个星期没去。再去,练习场都没有人。我到宿舍找张迟。他圾着一对拖鞋,一条短,⽑茸茸的走下来,告诉我:你不知道吗,我们的教练,给人拉了,持械行劫。

  升上二年级,我开始恋爱。男子长得好小,才到我的耳边,比我小两岁,一年级生,念生物化学。但他真的好温柔,小小的手,握着我的啂,低低的,在我耳边,说着悄悄话,可以让我,好安静。男子后来找到比我更好的。那必然是我的错。

  我和男子,在饭堂碰到过张迟。我老远招他,他望着我们,没表情,拿着饭盘便走了。男子问,是你的中学同学吗。我没答话。我不知道如何说,我和张迟。

  我是说,张迟和我从来没有恋爱过,但我和他,却可以比恋爱更深刻长久。

  其后张迟就没有再找我,传呼他亦没有回复。在‮队警‬再碰到张迟,大家毕了业已经两年。他和慧慧安已经是一对,我呢,当时和一个法医官,因一宗断肢谋杀案而认识。我们两对,时常相约而游,去骑马,出海,又开始学潜⽔。

  后来也不知怎样和男子,就没了来往。我已经忘记他的脸孔,他的⾝体,他开车的‮势姿‬,他喝酒吗,全都记不起来,只是无法忘记,他的气味:腐尸和福米林的气味,以后闻到死老鼠、生虫猪⾁,部会觉得香,经过医院、看见救伤车,都会觉得亲,但其实他工作的地方,在殓房。甩了男子,我和张迟和慧慧安就三人去骑马,出海,潜⽔,都一样。

  张迟决定和慧慧安结婚,之前和我去了一次⽇本。

  我不知道慧慧安知否我们去⽇本,我没有问。

  住‮店酒‬,我们各自住各自的房间。在大阪,我们住在心斋桥,我很无聊,晚上看那无聊的电视游戏节目,看到‮夜午‬二时。他敲门,进来,说,外面可热闹,在街上,好多女。我斜他一眼,道:哦?你有光顾呵?他说:纯粹买卖的关系,比较好。一旦涉及感情,就很复杂。我关掉电视,说,走吧,陪我去吃一碗,‮华中‬料理。在京都,我们住⽇式旅馆,两个人,共用一个房间。他总让我先用浴室。那些算过草都没有条生的⽇本主人,连暖气部要⼊钱,每小时一百元,他就六时爬起来,⼊钱,让我起来的时候,有暖气。我感冒,自己在旅馆睡,晚上他自己出去,泡酒吧。他会一点⽇语,回来告诉我:那旅馆主人,在说我们的闲话。我奇:她说甚么?他说她说:那张生和赵生,是甚么关系,情人不是情人,朋友不是朋友。我大笑:这你说,我们甚么关系?张迟做了一个正经的表情:甚么关系?没有关系。

  我那么大,手掌那么大,脚那么大,穿三十九号鞋子,力那么大,但张迟极为爱惜我,甚至比爱惜他自己更爱惜我,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将我一推。

  爱那么大,叫我如何承受。

  但我一生余下的岁月,必须默默承受。

  我的物理治疗师,小胡子罗烈坦:生命重要些,还是完整重要些?

  小胡子罗烈坦。真奇怪,明明是个小胡子,为甚么背后的,都叫他罗烈坦。罗烈坦是个年轻女孩的名字。

  给你伤口敷敷冰。我问,敷冰有甚么用。小胡子罗烈坦看我一眼:没甚么用,止痛,消肿。这你敷也不敷。你做完手术后,要尽快行。我会教你先学用拐仗行。用拐仗行,你的背肌会很漂亮。

  如果萎谢,我的翼还会很漂亮。如果我是蝴蝶。

  只有翼,没有脚。我的‮生新‬命。

  仙娜拉二十七探油船沉没,事件中一百一十三人获救,其中三十五人敷药后出院,二十三人留医,二十五人死亡,六人失踪,包括一名拯救队机师,一名飞行员。该名机师所驾驶之a76注册号hkg-i8之直升机,加⼊飞行服务三年,机件能良好,相信该机为闪电所击中,‮炸爆‬沉没。

  ⽪肤肌⾁神经线骨头

  ——你知道你要做甚么手术?

  ——知道。

  ——你要做甚么手术?

  ——坏⾜切除。

  ——你知道你的坏⾜是?

  ——左脚。

  ⿇醉科医生是个印度女子,来问我:你有没有对甚么‮物药‬敏感?没有。你从前有没有做过手术?有。做过甚么手术?人工流产。甚么时候?三年前。

  他们像按着一只虾一样按着我。曲着你的背,我先给你注⿇醉针,让你的背不那么痛,再注⼊你的脊骨,印度女子说。她的手,好冷,好小。时间是,七月二⽇,早上十一时四十五分。

  我的左脚,他们原来抬起了我的左脚,拆了绷带,红红紫紫,刚从泥土‮子套‬的小萝卜一样,这是我

  最后一次,见到我的脚。护士按了按我的脚,问:痛也不痛。我说:不。

  赵重生戴上手套,帽,口罩,我认不出他来。他说:余肢尽量给你留长一点,但要开了来看骨碎和组织毁坏的程度才可以决定,正确切断的位责。

  我的医生赵重生:对于残缺不全的生命,你愿意不愿意,容忍?

  赵重生,早上九时十五分,已经觉得非常疲倦。

  很疲倦,他的⺟亲,拖了好久好久,还不死。

  每次去看她,都认不得他,每次都问:谁?他就答:我是你的儿子。她每次都很惊讶:我的儿子?这么大了?你叫甚么名字?他就答:我叫赵重生。她就很安慰:赵重生,好呀。想了想,就会问:升小学

  了,几年级?他有时答:已无出来做事了。有时答:小学三年级了。

  当初⺟亲进疗养院的时候,他还在医学院。无论有多辛苦,他隔天都去看她。实习时实在太辛苦了,改为每个星期两次。在內科时每个星期一次,现在,还每个月去看她,每次去看完她,都疲倦不堪。

  或许不光因为⺟亲。赵重生:或许因为,生命的残缺不全。见太多了。

  ⺟亲刚进院的时候,会以为他是⽗亲,会叫他:阿海。他只好端端正正的坐着,叫他⺟亲的名字:阿容。阿海,他⺟亲说,四海那三百打衫,不行,领口不行,你叫小绿叫车开夜工,改改。他就会答:你不用担心,都付运了,信用状部兑了现。

  ⺟亲进院后,⽗亲从来没来看过她。

  那个女子,阿眉,赵重生也也叫她妈妈,就叫他⽗亲:你去看看阿容,你去看看阿容,她蛮可怜的。同妈扬扬眉,给他⽗亲盛了饭:我可不想人家说我,横刀夺爱。

  他⽗亲,阿海,忙道:怎么会,怎么会。

  赵重生看不过眼,饭没吃完,放下筷子,就回宿舍。

  从他开始在急诊室常值,他⺟亲就忘记了他⽗亲,也忘记了他。她回到更远更早的时光里面去,叫

  她的妈:薇姨,好香,请给我菗一口。听⽗亲说,他⺟亲庶出,他婆婆,菗鸦片。

  自然也忘记,他姊姊。⺟亲从头到尾,没有问过他姊姊,好像从来没有这个女儿。姊姊生了下来,⺟亲就不知怎的,瘫了,所以就给他姊姊改了一个名字,叫做⽟裂。不知何时,⺟亲的病好了,但赵重生记得,每一次,无论甚么事,即使是赵重生打破了吃饭的碗,⺟亲都打姊姊,说她命焦,克⽗⺟。

  ⺟亲不知道⽟裂的死吧。即使她正常,王裂死了,她大概也无所谓。

  ⽟裂也是一个医生,脑科。她‮杀自‬。

  烧痛

  ⽟裂死后,路重生每天早上四时便醒过来。不是挂念她,从夹没有梦过她。丧礼在爱尔兰歌慧市举

  行,她和她的小儿子爱云一起下葬。赵重生去到的时候,他们没有等他,丧礼礼拜经已举行,棺木正移往坟场。她的丈夫米克主葛,只和他握了手,说:谢谢你来,就没有说其他的。

  她注空气⼊小儿子爱云的⾎管,然后用同一针管,为她自已注

  醒来,可以看到天亮,赵重生。

  天亮的颜⾊,从莓子蓝,宝石蓝,睡莲蓝,鹦鹉蓝,湖⽔蓝,浮萍蓝,至一天的蔚蓝⾊,从冬至夏,秋天约摸是早上六时三十五分,舂天天亮的时间,六时零五分。

  已经做完了,赵重生说。切口在膝头以下,十公分。你很幸运,这样的长度,做义肢很好。伤口在小腿后面,你明⽩吗,像做手袋一样,切口呈之字形,多馀的⽪肤将你的骨头和肌⾁包好。我可以,看一下,我切掉的脚吗,我问。有甚么好看,已经扔掉了,他说。去街市看看,人的肌⾁,和牛⾁差不多,你知道牛碾吧,红红的。骨头,也和牛差不多。有人好多脂肪,像⻩⾊小葡萄。你常做运动吧,没甚么脂肪。你做甚么职业?他问。

  我低低道:曾经是,飞行员。

  然后就痛。

  从远而近,马勒的“复活”一样,渐渐意识,烟花一样爆发的痛。如果给汽车拖行,一直不放,大概是这样的痛。如果火焰永不熄灭,会这样烧痛。如果有马,将我的⾝体,各自向它们的方向拖开,先是⽪肤,然后是脂肪,肌⾁,神经线,韧带,扯裂,骨头向各自的方向,堕落,就是这样痛。

  痛成了整个世界。其么都无法想,无法感觉,只是痛。

  睡眠都不可能。才一瞌睡,就刺醒。

  好热,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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