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水北是由韩少功写的综合其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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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山南水北 作者:韩少功 | 书号:44504 时间:2017/12/1 字数:28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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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花子的⽗亲叫雨秋,是村里最穷的人,号称垃圾户,孤零零住在大山深处,方圆数里之內没有邻居。那里原是块坟山,以前属于山那边的陈氏。两间破瓦房住着陈家的守坟人。后来陈家败了,守坟人走了,破房久久地空着,便成了雨秋的窝。 去雨秋家看看不容易,需要爬几座山,走到气吁吁头昏眼花,才有远远的一个屋角在树林里冒出。同行的村支部记书莫求说:“到了。”我以为是雨秋家到了。没想到他是说老卫家到了,雨秋家还在老卫家后面的山上哩——他指了指云雾中若隐若现的更⾼一座山,吓得我腿发软。 雨秋的房子算不上房子,一半已经坍塌,瓦砾间长出了青草。另一半也摇摇坠,靠几木头斜顶着,如同一个病人前后左右支着五六拐杖。一堵老墙布満烟灰,扭曲成一个球面,看上去只要客人一个噴嚏,气流就可能把它捅破,然后是整堵墙哗啦啦倒下来。小门里一团寂黑,外人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让瞳孔适应黑暗,看清黑暗中浮现出来的一切,比方说锅里的冷粥,比方说紧靠着头的锅灶,还有嘲墙角里的两个瓦罐。抬头看看,一条条瓦宽得可以见天。可以想象,这样的屋顶一逢下雨就是筛子装⽔,要是再碰上大风,房子完全可能一瞬间垮塌,把雨秋一家活埋,并且久久不为外人所知——这里太偏了,太远了,平时除了野猪和红⽑狗的光临,除了叽叽喳喳的鸟音,几乎不会有陌生脚步声出现。 雨秋不算太懒,这从门前一些梯田里的禾蔸可以看出来,从微风中的稻气息可以嗅出来。但在糊口之外他还能有什么盼头呢?大儿子多年前失踪。小儿子又是个呆傻,流落在山下从不回家。雨秋自己也只有一只眼睛,几乎落了个半残,要想挣个发家致富,委实不易。 我们在这里合计了一下,决定凑上一千多块钱,先给他置两间房,至少能防止风雨之夜的活埋。房子已经物⾊到了,就是对门岭上一处农舍,其主人已迁居山下,儿子又参军外出,老房子长期锁着不用。莫求用机手同户主通了电话,带着我们去点了点檩子,数清了柱子和门窗,还估了估屋上的瓦,说只有这些材料还值钱,一千二,差不多。雨秋也跟着我们去看了房子,对乡亲们的关心千恩万谢。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 第二年舂天,我再到这里来的时候,听说雨秋并没有搬家,不免有些奇怪。打听的结果是:雨秋临到搬家变了主意,说你们好事做到底吧,索给他在公路边做栋新房算了。这当然是出了个难题。第一,做一栋新房至少也得四五万,村里哪有这笔钱?要大家去抢行银么?第二,他要是搬下山来,离他的田土和山林远了,他还怎么谋生?不种田,不育林,他一只独眼认不出几十个字,是想炒股票还是办公司?村头们被他烦了,说叫化子嫌饭馊,你有了一寸就要一尺,为何不想搬到京北 南中海去住呢?好,你爱搬不搬,爱住不住。再来结丝绊经,老子背都不给你看! 雨秋的诉苦史就从此开始。他穿着一件破烂⾐,走访了所有他能走访到的人,到哪里都揪出一把把鼻涕,抱怨村里克扣了他的盖房款。就算不给盖新房,总不能不让他修旧房吧?一千二既然定在他的名下,就应该是他的,就该由他作主。为何他现在要买材料了,一分钱都不给他?… 当然,他没有说修房是他的新主意,也没有说村里已答应派人把免费的砖瓦挑上山,更没有说他前不久打牌时输了好几百。 很多人对他深表同情。我算是个当事人,对此不免觉得头大,见雨秋上门来,忍不住塞他几句硬话:“喂,你要了钱就去打牌,是吧?” “天地良心,我现在连牌都不认得了!” “不去打牌,要现钱做什么?村里给你买了瓦,买了石灰⽔泥,不就是钱?” “我不喜瓦,我要盖油⽑毡!” “油⽑毡哪有瓦结实?” “油⽑毡容易铺呵!” “那你怎么不去糊几张纸?” 子看见他⾐上的破洞,忍不住清出几件旧⾐,但被我偷偷拦住。我后来告诉子,我看到过雨秋家的⾐,都是上面发来的扶贫物质。西装,夹克,牛仔,运动衫,都有八九成新,哪一件都比他现在穿的要好,只因一大堆长期放在地上,早已裹泥带沙生了霉。妇女主任当时看不下去了,帮他拉了一绳子,把那些⾐晾起来,但第二次再去的时候,发现绳子又没有了,扶贫爱心还是堆在地上发臭。 雨秋走了以后,我给莫求打了个电话,说他硬要盖油⽑毡,就盖油⽑毡吧。你看如何?莫求当晚来到我家,说这个雨夫子气人呵,气人!硬要给他灌牛药才好!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要瓦房吗?别人的瓦房,他不要。给他盖瓦房,他也不要。他精着呢,肯定是嫌瓦房太结实了,太好看了,他一住进去就不像个贫困户,以后就不会有人记着他了!相反,油⽑毡好呵,三晒两淋就成渣,三吹两鼓就开裂,总是在那里戳眼睛,谁看了都会心软,谁看了都得管——村上以后还不年年给他支钱修房子?他的油⽑毡哪是什么油⽑毡呢,明明是一本存折,年年赚利息,连打⿇将的钱也稳靠了! 同来的村长也啧啧赞叹,说了不得,真是了不得!他只有一只眼睛,怎么就看得这么长远呢? 生气归生气,我们还是得钻他的子套,同意把现钱给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睡在露天里。后来的一天,我碰到庆爹,听他说起打牌的事。他说雨夫子虽然穷,但还是穷得硬气,从不欠账,去年输的⿇将钱,前不久硬是还清了。 “你是说老岭上的那个杜家的雨夫子?﹡”我问他。 “还有哪个雨夫子?” “这远近就没有别的雨夫子?” 他眨眨眼,觉得有些奇怪。 我这才明⽩雨夫子铁心要盖油⽑毡的原因。 他就不能赖掉牌桌上的欠款吗?如果他赖,大概也不会有人太怪罪他。但他没有赖,宁可把自家的窑瓦换成油⽑毡,宁可一次次下山来胡搅蛮,把村里的⼲部以及更多的人都得罪光,也得实现自己的精心盘算——真是既无聇奷滑又可歌可泣。 我想起他离开我家那一天。天快黑了,他还要挑着一担米糠回家。我想借给他一个手电筒。他说不要,说摸黑上山习惯了。就算碰上红⽑狗,就让红⽑狗吃了算了,就算碰到扇头风,就让扇头风毒死算了。他活到这份上了,罪还没有受够么?他就这样嘟嘟哝哝,挑着担子撞⼊夜⾊,走向我需要仰望才能看见的黑糊糊山影。 我当时要是真正心好,应该把手电筒塞到他手里的。 我只是假意客套了那么一句。 不知他还会不会再来我家,还能不能给我一个借出手电筒或者雨伞的机会。 ———— ﹡杜雨秋一家祖籍是平江县小田村附近,为当地杜氏的一脉。据近年学界考定,唐代诗人杜甫就是死在那里,并由宗室后人守墓多年。这样说来,杜雨秋很可能是杜甫的后人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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