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是由巴金写的经典名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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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寒夜 作者:巴金 | 书号:44514 时间:2017/12/2 字数:54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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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后第二天他又病倒了。在病中他一共接到的三封信。第一封信写着。 宣: 我到了兰州,一切都很陌生,只觉空气好,天虽冷,却也冷得痛快。 行里房屋还在改修中,我们都住在旅馆里。陈经理对我很好,你可不必担心。初到一个地方,定不下心来,过一两天再给你写长信。 ⺟亲还发脾气吗?我在家她事事看不顺眼,分开了她也许不那么恨我罢。 你的⾝体应该注意,多吃点营养东西和补品,千万不要省钱,我会按月寄给你。祝福你。 X月X⽇ 没有写明回信地址,但是这封信短使他很満意,只除了“陈经理”三个字。他等着第二封信。这并不要他久等,过了三天第二封信就来了。这封信不但相当长,而且写得很恳切,有不少劝他安心治病的话,还附了一封介绍他到宽仁医院去找內科主任了医生的信,信末的署名是“陈奉光”他知道这是陈经理的名字,他的脸红了一下。他顺口向⺟亲提了一句:“树生要我到宽仁医院去看病,她还请陈经理写了封介绍信来。”⺟亲冷冷地说了一句:“哼,哪个希罕他介绍?”他就不敢讲下去了,以后也不敢再提这件事情。他又盼望着第三封信,他相信它一定比第二封信长。过了一个星期,第三封信到了。它却是一封很短的信。在信內她只说她正在为筹备行银开幕的事忙着,一时没有功夫写长信,却盼望他多去信,告诉她他的生活状况。信末写上了她的通信处,署名却改用了“树生”两个字。 他读完信,叹一口气,不说一句话。⺟亲伸过手来拿信,他默默地给她。 “她好神气,才去了十几天就拿出要人的派头来了,”⺟亲看完信,不満意地说。她不曾看到树生的第一封信。 “她大概真忙,也难怪她,新开行,人手少,陈经理对她好,她也得多出力,”他还在替辩护,他竭力掩饰了自己的失望和疑虑(的确他有一点点疑虑)。 “你还要说陈经理对她好!你看着罢,总有一天他们两个会闹出花样来的!”⺟亲气愤地说。 “妈,我该吃药了罢,”他不愿意⺟亲再谈这个问题(它使他心里很难过),便打岔道。 “是啊,我去给你煎药,”⺟亲接着说,想起他的病,她立刻忘记了那个女人。她用慈爱的眼光看他。他还是那么⻩瘦,不过眼神好了些,嘴也有了点⾎⾊。她匆匆忙忙地走出房去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把眼睛掉向墙壁。过了两三分钟,他又把眼睛掉向外面,后来又掉向天花板。不管在哪里他都看见那个女人的笑脸,她快乐地笑,脸打扮得象舞台上的美人脸。他整个脸热烘烘的,耳朵边响着单调的铃子声,眼睛⼲燥得象要发火。他终于昏沉沉地睡着了。 他做着短而奇怪的梦,有时他还发出呻昑,一直到⺟亲端了药汤进来,他才被醒唤。他大吃一惊,而且出了一⾝汗。他用了求救的眼光望着她。 “宣,你怎么了?”⺟亲惊恐地说。她差一点把碗里的药汤泼了出来。 他好象没有听懂她的话。过了半晌,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他的表情改变了。他吃力地说:“我做了好些怪梦,现在好了。” ⺟亲不大明⽩地看了看他。“药好了,不烫,现在正好吃。你要起来吃吗?”她关心地说。 “好。你递给我罢,”他说着就推开棉被坐起来。 “你快披上⾐服,看受凉啊,”⺟亲着急地说。她把药碗递给他以后,便拿起他的棉袍替他披上。“今天很冷,外面在下雪,”她说。 “大不大?”他喝了两大口药,抬起头问道。 “不大,垫不起来的。不过冷倒是冷,所以你起来一定要先穿好⾐服,”她说。 他喝光了药汤,把碗递还给⺟亲。他忽然拉着她的肿红的手惊叫道:“妈,你怎么今年生冻疮了?” ⺟亲缩回了手,淡淡地说:“我去年也生过的。” “去年哪有这样厉害!我说冷天你不要自己洗⾐服罢,还是包给外面大娘洗好些。” “外面大娘洗,你知道要多少钱一个月!”她不等他回答,自己又接下去:“一千四百元,差不多又涨了一倍了。” “涨一倍就涨一倍,不能为了省一千四,就让你的手吃苦啊,”他痛心地说。“我太对不住你了,”他又添上一句。 “可是钱总是钱啊。我宁肯省下一千四给你医病,也不情愿送给那班洗⾐服的大娘,”⺟亲说。 “树生不是说按月寄钱来吗?目前也不在乎省这几个钱,”他说,伸了个懒,拿掉棉袍,又倒下去。 ⺟亲不作声了。她的脸上现出了不愉快的表情。她立刻掉开头,不给他看见她的脸。 “妈,”他温和地唤道。她慢慢地回过头来。“你也得保重⾝体啊,你何必一定要叫自己多吃苦。” “我并不苦,”她说,勉強笑了笑。她不自觉地摸着手上发烫的肿痕。 “你不要骗我,我晓得你不愿意用树生的钱,”他说。 “没有这回事,我不是已经在用她的钱吗?”她说,声音尖,又变了脸⾊,眼眶里装満了泪⽔。她咬着嘴,并且把⾝子掉开了。 “妈,我真对不起你,你把我养到这么大,到今天我还不能养活你,”他答道。她真想跑进自己的房里去畅快地大哭一场。 “你现在还恨树生吗?”过了半晌他又问。 “我不恨,我从没有恨过她,”她说。她巴不得马上离开这间屋子,她害怕他再谈起树生。 “她说过她对你并没有恶感,”他说。 “谢谢她,”她冷淡地揷嘴说。 “那么要是她写信给你,你肯回信吗?”他胆怯地问。 她想了片刻,才答道:“回信。”她仍然不让他看见她的脸⾊。 “那就好,”他欣慰地说,吐了一口气。 “你以为她会写信给我吗?”她忽然转过⾝来,问道。 “我想她会的,”他带了几分确信地答道。 她摇头摇,她想说:“你在做梦!”可是她刚刚说了一个“你”字,立刻闭上了嘴。她不忍打破他的梦。同时她也盼望他的这个梦会实现。 关于树生的事他们就谈到这里为止。晚上等⺟亲回到小屋睡去以后,他从上起来,穿好⾐服,伏在书桌上给树生写了回信。他报告了他的近况。他也说起他和⺟亲间的那段谈话,他请她立刻给⺟亲写一封表示歉意和好感的长信来。封好了信,他疲倦不堪地倒在上昏沉地睡了。 第二天早晨,不管他发着热,他还亲自把信放到⺟亲的手里,叮嘱她趁早到邮局作为航空挂号信寄出去。⺟亲接过信没有说什么,走出房门后却暗暗地头摇。他没有功夫去猜测⺟亲的心思。他的脸颊发红(因为发热),两眼出希望的光辉,他好象在盼望着奇迹。 为了写这一封信,他多睡了四天。可是一个星期⽩⽩地过去了,邮差就没有叩过他的门。在第二个星期里面她的信来了。是同样的航空挂号信。他拆信时,心颤抖得厉害。但是他读完信,脸却沉下来了。一张邮局汇票,一张信笺。信笺上只有寥寥几行字:行银开幕在即,她忙,没有功夫给⺟亲写长信,请原谅。家用款由邮局飞汇。希望他千万到医院去看病。 “她信里怎样说?”⺟亲问道,她看见了他的表情。 “她很好,很忙,”他短短地答道。他把汇票和信封递给他⺟亲:“这个给你罢。” ⺟亲接了过来。她皱了皱眉,一句话也不说。 “妈,以后⾐服给洗⾐大娘去洗罢。今天说定了啊,”他说。“你也不必太省俭了,横顺树生按月寄钱来。” “不过这万把块钱也不经用啊,”⺟亲说。 “妈,你忘了她留下的那笔安家费,”他提醒她道。 “我们不是已经动用了一点吗?剩下的恐怕还不够缴小宣的学食费。上次是两万几。这学期说不定要五万多。”她看见他不答话,停了片刻又接下去说:“其实我倒想让他换个学校。我们穷家弟子何必读贵族学堂?进国立中学可以省许多钱。” “这是他⺟亲的意思,我看还是让他读下去罢。他上次考了个备取,他⺟亲费了大力辗转托人讲情,他才能够进去,”他不以为然地说。他想:我不能够违背她的意思。 “那么你写信去提醒她,说学费还不够,要她早点想办法,”她说。 “好,”他应了一声。他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在信里写上那种话。 “我想还是叫小宣回家来住罢,他回来也多一个人跟你作伴,”⺟亲换了话题说。 他想了想,才说:“他既然来信说,假期內到学堂附近同学家去住,温习功课方便,就让他去罢,何必叫他回来?” “我看你也实在太寂寞了,他回来,家里也多点热气,”⺟亲说。 “不过我怕他会染到我的病。他最好跟我隔开,他年纪太轻,容易传染到病,”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好罢,就依你,”⺟亲简短地说;她心里难过,脸上却装出平静的样子。她走开了。刚走到右面窗前,她又转回到他的⾝边。她慈爱地望着他:“你宽心点,不要太想你的病。你究竟还年轻,不要总苦你自己。” 他略略仰起头看⺟亲,然后点头说:“我知道,你放心。” “这种生活,我过得了。我是个不中用的老太婆了。对你,实在太残酷,你不该过这种⽇子。”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抑制不住感情的奔腾,便说了以上的话。 “妈,不要紧,我想我们总可以拖下去,拖到抗战胜利的一天你就好了,”他反而用话去安慰⺟亲,他说“你”不用“我们”只因为他害怕,不,他相信,自己多半拖不到那一天。 “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看起来也很渺茫,”⺟亲感慨地说:“我今天碰到二楼一位先生,他说今年就会胜利。固然今年才开头,还有十二个月,不过我们拿什么来胜利,我实在不明⽩!” “你老人家也想得太多了,现在横顺⽇本人打不过来,我们能够拖下去,大家就満意了,”他苦笑说。 “是啊,就是这样。前些时⽇本人要打到贵来了,大家慌张得不得了。现在⽇本人退了,又没有事了,那班有钱人还是有吃有穿,做官的,做大生意的还是照样神气。不说别人,就说她那位陈主任,陈经理罢…”⺟亲又说。 “他们也是在拖啊,”他苦笑地说。 “那么拖到胜利一定还是他们享福,”⺟亲不平地说。 “当然罗,这还用得着说,”他痛苦地答道。 ⺟亲不再说话,她默默地望着他。他也常常掉过眼光看她。两个人都有一种把话说尽了似的感觉。屋子显得特别大(其实这是一个不怎么大的房间),特别冷(虽然有光进来,光却是多么地微弱)。时间好象停滞了似的。两个人没精打采地坐着:他坐在藤椅上,背向著书桌,两只手揷在袖筒里,头渐渐地变重,⾝子渐渐地往下沉;⺟亲一只手支着脸颊,肘拐庒在方桌上,她觉得无聊地常常眨眼睛。一只大老鼠悠然自得地在他们的面前跑来跑去,他们也不想把牠赶开。 房间里渐渐地暗,他们的心境也似乎变得更暗了。他们觉得寒气从鞋底沿着腿慢慢地爬了上来。 “我去煮饭,”⺟亲说,懒洋洋地站起来。 “还早,等一会儿罢,”他哀求般地说。 ⺟亲又默默地坐下,想不出什么话来说。过了一阵,房间快黑尽了。她又站起来:“现在不早了,我去煮饭。” 他也站起来。“我去给你帮忙,”他说。 “你不要动,我一个人做得过来,”她阻止道。 “动一动也好一点,一个人坐着更难过,”他说,便跟着⺟亲一起出去了。 他们弄好一顿简单的晚饭,单调地吃着。两个人都吃得不多。吃过饭,收拾了碗筷以后,两个人又坐在原处,没有活气地谈几句话,于是又有了说尽了话似的感觉。看看表(⺟亲的表),七点钟,似乎很早。他们捱着时刻,终于捱到了八点半,⺟亲回到自己的小屋,他上觉睡。 这不是他某一天的生活,整个冬天他都是这样地过⽇子。不同的是有时停电,他们睡得更早;有时⺟亲在灯下补⾐服;有时⺟亲对他讲一两段已经讲过几十遍的老故事;有时小宣回家住夜一,给屋子添一点热气(那个不爱讲话、不爱笑的“小书呆子”又能够添多少热气呢!);有时他⾝体较好;有时他精神很坏。 “我除了吃,睡,病,还能够做什么?”他常常这样地问自己。永远得不到一个回答。他带着绝望的苦笑撇开了这个问题。有一次他似乎得到回答了,那个可怕的字(死)使他的脊梁上起了寒栗、使他浑⾝发抖,使他仿佛看见自己⾁体腐烂,蛆虫爬満全⾝。这以后,他好些天不敢胡思想。 ⺟亲不能够安慰他,这是他的一个秘密。更不能给他安慰,虽然她照常写信短来(一个星期至少一封)。她永远是那样地忙,她没有一个时刻不为他的⾝体担心,她每封信都问候他的⺟亲,可是她并不曾照他的要求直接给⺟亲写一封信。从这一件事,从她的“忙”从来信的“短”他感觉到她跟他离得更远了。他从不对⺟亲说起的什么,可是他常常暗暗地计算他跟中间相距的路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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