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寰是由严歌苓写的综合其它
阿奇小说网
阿奇小说网 短篇文学 武侠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穿越小说 言情小说 架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玄幻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推理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竞技小说 科幻小说 伦理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深宅旧梦 情栬西游 滛情幻影 心畸之夺 情卻双轨 绝地羔羊 四面春风 龙之物语 风韵犹存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人寰  作者:严歌苓 书号:44754  时间:2017/12/10  字数:5970 
上一章   第04章    下一章 ( → )
  离开火车站以后,我没有再见贺叔叔,直到秋天。他还是照原样我的头发。我们还像原先那样亲。整个的来往中,却有了一截省略。

  我从来不能确定那‮夜一‬存在过。

  他想必是把那些都摆设好了,在快⼊夜的时候,说他有三五句话必须和我谈。我们都给系里那架愚蠢的老复印机延误到那个钟点。十一点,四百页书稿钉成册。就是他和我合作了两年的那本书,《‮国中‬当代文学语言的非流通》。

  没有告诉你过吗?

  没关系,你需要记的事太多了。

  在专注于这本书写作的时间內,我和舒茨成了我俩‮人私‬关系的局外人。他不甘心这样,有时我也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不明⽩为什么。我以为最希望的就是这样相安无事,偶然约会,许多事情不去深究。这好像应该是七十岁的男人和四十五岁的女人之间最明智的关系。你知道他子还在挽救他们的婚姻。有次来了个‮国中‬运动员的参观访问团,酒会上挽臂走进来的老夫妇,就是舒茨和子。我立刻喜上了这个盘起灰⾊发辫的女人。她有着和丈夫一模一样的顾盼和微笑,一模一样端盘子、持餐具的手势,完全相仿的方式扮个鬼睑。她同舒茨被同一种生态环境演化,成了绝好的一副对称体。长久的厮磨和摸索,两副天如七巧板那祥一点点淘汰误差,一点点拼对如整体。非得怎样甘愿被埋没的女子,才能与她的男人形成如此的唱和。她给所有人留下的最好的印象,是她不企图留任何印象。她是淡雅的一份,可有可无,却在舒茨忘了的事情上都能给予精确补救。她轻快抹去舒茨落下的一片菜叶,拾起他扔的不是地方的一只纸杯,替他换一块⼲净餐巾,自如与协调,几乎像是舒茨在自我纠正,他们完全不知道那种滑稽的一体

  舒茨和她去婚姻调解处,已有一年了。

  一个女人已经溶解在他生命里,他怎么会不寂寞。好的婚姻都寂寞。达尔文的婚姻也是寂寞的。寂寞在达尔文那里,是甜美的。在舒茨那里,也一直甜美,直到一天他决定它是苦的。

  对,是我出现的那一天。他这样说的。

  我们的面谈延长了三小时,就是那一天。

  我对他,相当好感。两个星期后,他第一次请我吃午饭,后来是晚饭。后来晚饭桌上有了蜡烛。烛光使我们脸容和神态意味深长起来。

  不爱他。但这份不爱不是时时刻刻很清楚。

  我不甘心不爱。偶然地,我会刺一种亲密的可能。常在他接受“我们不相爱”这个现实时,我对他忽然爱恋起来。

  这样:我们装订完了三十本书稿。忘了告诉你,这是他的办公室,窗外有湖,湖上来的风带形状带棱角地打在玻璃上。⽩天,他电脑搁置的角度使他眼睛的余光能纳⼊一点湖⾊;或者说,湖⾊太亮时,便会⼊侵他的眼睛。写字台很大,拐个弯,是系主任该有的那种凌驾之势。它的对面有两个沙发,给来谈自己各种⿇烦的系里的教授坐的。还有我这类助教。茶几上放了一块⼲了的三明治,给两排牙齿轧成一个凹形,如同牙医拓下的牙齿模型。清扫工推着车,一层楼一层楼地近。舒茨拿出酒来。

  我说:真惊讶,你还有酒!

  舒茨天真地笑了,说学校只是处处贴“不许菗烟”的警语。他说不仅准备了酒,他还去理了个发。

  我欠起⾝,去跟他碰一下杯子。祝我们的合作将有个成果。他误认为我话里有话,眼睛中的灰⾊变得湛蓝。我看着他年轻起来的脸,皱纹和⽩发都成了一种伪装。他晃着酒杯,深红体一圈圈上升,就要从杯沿出来了,他停住,鼻尖凑到杯子口上,深嗅一口。一个有酒文化的人。

  我喝了一口洒,感到自己还是凑兴的。

  他说你以后会喝酒的。

  不,不紧张。

  可能有一点紧张,因为我急于知道事情在往哪里走。

  他不能完全找到我的眼睛。他谈起歌剧来,谈两个星期前看的那场《阿依达》。一些乐句开始出现在他的话里。

  他说起它在大都会首演时,露丝·班姆顿(注:‮国美‬著名歌剧女演员,五十年代第一位在《阿依达》中扮女主角)的辉煌。我爸爸那么狂爱音乐。在他十四岁时,主管音乐教育的神⽗对他说,孩子,放弃吧,你耳朵的音准很坏。

  从此⼊们见他狠狠颤动腮帮,那是他在內心奏乐,在內心奏得惊天动地。他在我妈妈和我面前倒不太在乎我们的耳朵,常会上不沾大下不占地来大半个旋律。那是他內心的陶醉噤不住了,突然冒出了他形骸的容纳。

  他结束了第二杯酒。电梯上升的声音响了许多。

  我心里敬重这个人,感他为我与子去婚姻调解处。为了我要吃很多苦去毁掉他的生态平衡。他是那种学者:可以把别人原创的想法打磨得光彩照人而他自己并不去原创。他是以别人的智慧而智慧的人,但他非常的智慧。我的感和敬重在他对一切无所求时悄悄上升,成为爱。在他和我为一个概念争执的时候,或许,在许多人在场时他淡淡地隔着人丛向我一领颌,有一种骨⾎亲情才有的淡泊。我在类似的时刻会意识到我们间颇美好的內心往来。我总是在系里每周四十五分钟的教学会上,远远地,让他看到我的眼睛。

  而在夜半,一楼的‮生学‬教师撤光了,清洁工推着工具车一层楼一层楼地上来,我竞让舒茨找见了我的眼睛并让他许久地掌握着它们。这是不意中闯下的祸。本不应该接过酒杯。在他打开脚边的柜门,一摞文件坍塌出来,他的手搆出这瓶一九八八年的红葡萄洒的当口,就该道个别。

  倒不是特别怕闯祸的后果。车窗把小站上的灯光甩人,田野里稻子成的味道从窗进⼊。我倒不特别怕,也不懂该怕什么。我们恐惧着我们所向往的。我们不是怕刀,是怕我们心底下以刀去伤人或自伤的秘密向往。恐⾼病不是恐⾼,是恐俱我们天生具有而从不被认识的堕落望。或让别人去堕落的望。取而代之的往往是你朝山涧里投一块石头,听着那坠落的经过,最终听见一个象征的你,或者一部分的你坠进湍急的涧溪。你感到释然和缓解。不知哪儿来的一阵‮奋兴‬,一股庒力,让我急于知道事情会不会被惹大。我见车窗外的⽩光浪涛一样打在他脸上。那是我信赖和崇拜的面目,非得去爱慕他,这不是十一岁的女孩子可以选择的。

  灯光把全部的影塑出来,眼眶的两个洞窟,颧骨下的空,微突的牙。一个人经过死亡的形状塑出来了。

  我推脫。酒杯很玄地在我们的挣扎中倾过来倾过去,他一把取缔它,搁在⾝后的办公桌上。人们第二天会看见银灰地毯上可疑的紫红痕迹。他发出“嗯?嗯?”的轻柔导声,征得我的同意。一切都结束在清洁工走进来之前。我穿着及脚面的长裙,裙裾拂下来,又完好如初。他在我⾝后取下⾐帽钩上的大⾐和围巾,我突然决定不与他同路。

  这之后的同路会一塌糊涂。我急匆匆走过处处有烟头灼眼的走廊地毯,走过所有空的教室,千姿百态的空桌椅在⽩⾊⽇光灯中发出回声,他喊着我的名字追来。要我戴上他的手套和围脖。

  电梯里走出推车的清洁工。车轮子轰轰地辗过地毯,小伙子哼着永远的墨西哥小夜曲,向舒茨教授和我问晚安。

  我和他都忘了捺键钮,电梯一直下行,到地下室去了。这个一百多年历史的学校有个一百多年前的地下室,很少有人知道它。门打开得特别慢,这样“刷…”一下。我们都不说话了:电梯门外是个昏暗的‮大巨‬场地,堆着许多年许多年的垃圾,层层叠叠的残疾课椅。我们都没想到这幢楼会有如此的底部。好半天我俩才想起捺键钮,让电梯载我们回升。

  如果时间到了请打断我。

  已经过了?…

  你太体谅了。

  好的,我一定。

  差点忘记——你让我记下的心里闪过的念头。不全。

  我画得很糟。

  我是你今天最后一个访者吗?

  我得告诉你这件事了,它是我⽗亲,贺叔叔,我,我⺟亲,我们生活中标着最醒目记号的事。就是那个耳光。

  我或许已经提到过,或许没有。

  我印象中,我⽗亲和贺叔叔是谁也离不开谁的朋友。

  离不开是他们友情的本。比“好”、“亲密”要深沉得多,类似生物概念的相互寄生。从达尔文进化论派的心理学观点来看,人和一切生物间的依存关系,是相互的开发利用、相互投资,一切生命间被视为价值的,是可开发可投资的潜能。友情和爱情,都是以开发和投资为主导的。

  你们都知道‮国中‬
‮陆大‬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发生了什么。文化大⾰命。前面要加上“史无前例”“‮产无‬阶级”

  没有目睹的人想象它是个巨型卡通片,亿万人的动作,行走,挥拳头都特征化得成了卡通,滑稽的快,缺乏来由和逻辑。

  既然你们大致了解文⾰中的‮国中‬人⼲了些什么,我就不多介绍。只摘取那十年中的一两个细部,给你看是个傍晚,很好的一个傍晚。初夏的风哆嗦着⽩杨叶片。批斗会的标语从一棵杨树牵到另一棵杨树上,组成一个排楼状。贺一骑三个字被缚在红⾊歪斜的十字架上。场景就是这样。

  指控太多了。其中之一是“反动作家”

  批判会场是木板搭成的临时舞台,没人可斗时它也不荒着,十五六岁或五六十岁的红卫兵在上面唱歌、跳舞。

  这样一个舞台。这样⾼⾼架在“艺术家协会”红砖大楼的门口。贺叔叔前垂吊着有他名字的木牌,长久的鞠躬。被他‮导领‬过的艺术家们一个个上台去,朗读讲稿,不断伸出食指,措向舞台‮央中‬的贺叔叔。贺叔叔仍是他几年前在朗诵会上的那⾝海军蓝,钮扣丢了两颗,前襟被鼻子流出的⾎涂黑一片。⼲净笔直的头路没了。

  就是一半留发,一半剃秃。外形不美,心理上十倍的不美。

  我也是一名观众。常常是观众。看歌舞,看演说,看人兑换⽑主席像章。‮机飞‬制造厂停工,有⾜够的铝去铸像章,越铸越大,大得可以做一面盾牌。我现在看着贺叔叔仅剩的头发被人扯住,面容被扯成了一个陌生者、他忽然看见了观众中的十五岁少女。是我。他不知道这少女该不该来观看。他还想对她笑一下,表示他并不和人们一般见识。不那么大不了。他没能做到,给我看到的是那満腹委屈満心屈辱。他没看见我爸爸,右手深揷在外套口袋里。

  那只手捏着兜里掖蔵的几页批判稿,像当年贺叔叔的手‮摸抚‬着找爸爸替他写的小说,横竖拔不出来。不少作家都“造反”了,花⽩头发,肚子微腆,臂上宾着红卫兵袖章他们爬上舞台,如京剧中老生那样抖抖的指头将贺一骑数落着。

  许多崇拜贺一骑的读者们特地赶来,从远郊来的人自行车上蒙一层厚尘如出土文物。崇拜者们聆听一个个默默无闻的作家念批判稿。贺一骑也好,作家们也好,从此都卸了妆。如此地当着大庭广众,在舞台仁隆重地一点一点地卸妆。

  我爸爸和所有造了反的作家、美术家、音乐家站左一堆,也戴红袖章,却不好好地戴到位置_上,让它聋拉到袖管口。我讲过我爸爸一向的装束:料子是祖⺟遗留的,设计是他自己的。总是与他存在的时间、空间有一点差错。

  已经不伦不类,再加一个位置不对的造反派红袖章。他既不愿意放弃个建树,印象的制造,又企图同化于集休。

  我爸爸,看看他那副样子,面⾊苍⽩,神经质地眨着眼。

  崇拜者们听懂了一件事;每个人控诉的內容,都包涵这个事实,贺一骑从来没在稿纸上连续扒过四十分钟。除了《紫槐》,他从来没有动笔写过任何作品。他们说,贺一骑,你奴役别人;你从一开始就相上了一个软弱而有天资的人;让他替你写了八十九万字!

  我爸爸的脸突然红得可怕。他出了人群,上了舞台。

  右手还那样,深揷在外套口袋里,像贺叔叔一样,捺在随时会响的武器上,我看着这张酒醉似的红脸。有这么一张脸必定要出事了。我想走开,不想知道将会出什么事。我见我爸爸踏上木梯阶,本没感觉到自己踩空一步。他步伐的连贯和手脚的协调都出现了梗阻与‮态变‬。笨拙而难堪,加上袖口上完全不合宜的红袖章,我⽗亲那么严肃冷峻地在开大家一个玩笑。他走到贺叔叔旁边。

  走得太近了,好像要劫法场。他的右手有‮子套‬批判稿的动势。也许他写得不那么恶意十⾜,写得生动些,有趣些,不只是充満不得志者的正义和倒算。可是太近了,离贺叔叔微微发胖的⾝躯己不到一步。

  贺叔叔这才意识到谁来了。他向爸爸转过脸。有几个月了,他们彼此分离,此情此景的相见,他有点战中相逢的悲喜集。就在他与爸爸照面的刹那,我爸爸的右手‮子套‬来了,竟是空的。那只手从口袋的底部出发,从他自己也不能预估的暗地发动,它渐渐成形了一个动作,一个被叫做“捆耳光”的动作。我爸爸、贺叔叔,以及所有的人同时明⽩这个动作的意义。在它的酿成和发生之前,我爸爸和贺叔叔以及台下上千人一样不知何所期。那耳光之脆、之狠、之漂亮。

  因为这只手出发前的目的地并不明确,在完成旅程后,它顿时惊觉地回顾。我爸爸的整个意识开始回顾。

  他从来没有打过人。恨暴力、恨人与人、动物与动物⾁体间的暴烈接触。认为没有比它更低级的流。

  没有,人们一时静静的,反应断在那儿。

  贺叔叔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中头偏了一下。像是看着那一巴掌打在别的人或别的物体上。过了一会他才逐渐弄清,被打的客体正是他自已。又过一会,他才抬手去摸被捆的那块面颊。他不是因为被捆痛,被捆出火灼般五指痕而去摸。摸,是想摸出逻辑、头绪来。他想摸摸看,是否真有一个耳捆子存留在那里;不管他会不会忘却和原谅,它都永远存留在那里。不摸他绝对不相信它会从他最信赖最不可分离的朋友那儿来。

  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看见贺叔叔那双眼睛,那里面有一点点天真,来自自信的天真。它们就那样看着我爸爸,像是说:你怎么啦?

  耳光还在初夏⻩昏的空气中一圈圈的扩散,在一千多人的鼓膜上一波一波地开,贺叔叔就那样看着我爸爸:

  你到底怎么了?

  我得承认,贺叔叔眼睛里的其余成分都是不天真的是精明、成、对权术的通晓。是双厉害的眼睛,表面上有着农民温暖的笑意。它们正是看透了人的弱点而能做他们的‮导领‬,发挥他们的长处,最好地开发他们的长处。看出袒护和娇惯人的短处是开发他们长处的始点。因此,它们宽厚地审视人们的短处,给予悦然的默许。

  贺叔叔摸了一下脸颊:没有口角流⾎那种电影镜头,只是微细地泛起一层聇辱。
上一章   人寰   下一章 ( → )
人寰是由严歌苓写的综合其它,本页是人寰最新章节,阿奇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人寰章节文本,提供给网友人寰免费读及下载服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人寰》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的朋友推荐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