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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赴宴者  作者:严歌苓 书号:44761  时间:2017/12/10  字数:10558 
上一章   第19章    下一章 ( → )
  董丹的‮机手‬响了。他觑着眼看了看头柜上的时钟,才早上五点钟。小梅转过⾝去,用棉被把头捂了起来。天⾊还暗着,董丹认不出来电显示是谁的号码。

  “喂?”他说。

  “董丹!”一个并不悉的声音“我是李红。”

  妈的,李红是谁?“喂。”

  “把你吵醒了吧?要不就是你还没睡?我知道记者们都喜晚上赶稿。他也喜熬夜作画。”

  这会儿董丹全醒了。李红,是她。在李红跟他讲述她⺟亲的病情时,他的手在头柜上一阵摸索。

  “你找眼镜⼲嘛?”小梅道,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才发觉他是在找他的眼镜。眼镜就像是他的面具,李红的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把面具戴上。任何人认识的假如只是董丹的伪装⾝份,条件反是他马上想穿戴上他的服装和道具。

  “你能不能陪陪他一两个礼拜?我没法丢下我妈。”李红道。

  董丹又看见她婀娜多姿地‮动扭‬着她的⾝体了。他说可以,如果陈大师需要他,他陪多久都成。

  “别人我都不放心,可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万一陈洋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以拜托你。”

  被她这样抬举。董丹感觉⾎全冲上了他的脸。她信任他,用她全部的心——在朦胧的网络着淡蓝⾊⾎管的洁⽩肌肤下的那颗心。她跟董丹说,千万别让厨子和司机偷了他的画。那两个人,她一个都不信任,可是她信任董丹。“信任”这两个字,发自她那两片朱,在她的贝齿间轻轻振动,仿佛就变成了另外的意思。如果她不能给他情爱,就凑合给点儿信任吧。想到李红,董丹就无法克制地有一种多情的遐想。她是一个来自与他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女人。她继续往下说。司机和厨子如果不好好看着,一定会手脚不⼲净。而陈洋平常总是心不在焉,如果有人来拜访他,也别让他把他的画像糖果一样随便发出去。

  小梅坐起了⾝,定定地看着他。

  他挂上了电话,小梅一语不发。她知道她的丈夫近来变得越来越重要。董丹匆忙穿上⾐服,看见小梅对他崇拜地微笑,捏了捏她的鼻子。下一秒两人就翻滚成一堆,搔对方的庠,笑得岔了气。这世上只有跟小梅他才能这么犯傻。跟老十在一起,他是一个记者,一个救星,一个可以平反冤情、伸张正义的人,跟她可不能嬉嬉闹闹。⾼兴当他是同行,即使是低她一等的同行。常常他冲动地想要逃离他扮演的这些角⾊,回头去做那个嘻嘻哈哈、吊儿郞当的自己。

  吃过早餐,他拨了陈洋的‮机手‬,却没有人回答。打第五次的时候,接电话的人是司机,告诉他大师昨晚工作了‮夜一‬,现在正在‮觉睡‬。大师现在还有在画画?他一天可以画上十四个钟头,只睡两钟头而已。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在野地里一走就是好几里。所以他一切都好?他好得很,比李红‮姐小‬在这儿的时候还要好。

  司机谢谢董丹要去帮忙的提议,可是他不认为老艺术家现在需要任何人的陪伴。他现在完全在创作的情绪里。每回他碰到⿇烦,就在作画里避难。司机对董丹谢了又谢,却拒绝了董丹去探望老艺术家。董丹说他时间很自由,任何时候只要老艺术家需要他或是需要他的红辣椒,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他,他可以和红辣椒一起出现。

  中午⾼兴来电话。

  “你跟他在一块儿吗?”

  “跟谁?”

  “陈洋啊!”她的语气带了些指责。

  “…是啊。”少用那种上司的口气跟我说话。

  “能不能告诉他你有事,然后走开,找个背人的地方跟我说话。”

  “嗯…”又来了,对我指手画脚。

  他这个时候不想跟⾼兴说话,她会‮犯侵‬到他与小梅仅有的这一点空间来。

  “走到外面去,就跟老家伙说,房里信号不好。”

  “我…没法走开。”

  “好吧,我知道了。不过你听好,别出声,脸上也别露出任何表情。”

  董丹又含糊地“嗯”了一声。

  “现在外面的传言说,调查的结果对陈洋很不利。税务‮员官‬已经查到了一些画廊作假账和他获利对分的事实。很有可能会来一场公听会。”

  “什么时候?”

  “不要出声。老头正在看你吗?…没有?那就好。他正在⼲吗?”她问,完全忘了刚刚她还叫他别作任何回应。

  “没⼲吗…”他在小梅的庇股上拧了一把,谢谢她为他端来的茶。小梅做了一个假装生气的鬼脸,让他轻笑了起来。“他就是一直在画画呀。”

  “别说话呀。”她道。

  “我现在到外头来了。”

  “那好。他别墅什么样儿?”

  “大的。特大…树多的…柳树,还有池塘,鸭子什么的。”那是董丹梦想居住的地方。“还有很多荷花。”他补充。说完他才想到,荷花的季节早就过了。“全谢了,焦⻩的。”

  “什么焦⻩的?”

  “荷花。”

  “听着,你得让他告诉你,他究竟为什么跟前三个老婆都离婚了。这对我的文章来说是很重要的数据。这样才能真正投出他的本。他第三个前为什么这么恨他,也许就有了解释。他那几个女人都贪心,包括现在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年轻货。如果你向他暗示,他的这些女人都在贪图他什么,也许就会引他开口。这样一来,大家也会明⽩漏税的事情也许本只是夫问的报复。我听说,打击犯罪这一波过后,接下来就是打击偷税漏税了。你得跟老家伙说,保持冷静,一定要过去。只要撑过了这一波的风嘲,以后一直到他死,他爱怎么漏税也没人管。一定要跟他说,这年头没什么是非,一切看你怎么办事,谁来办事。你就这么告诉他。”

  董丹说好的。他看着小梅跃起脚尖,想要从窗子上端的一钉子上取下一个大纸袋,他冲过去帮她拿了下来。

  “他得使点钱,施点小恩小惠,买些便宜轿车当礼物送。”⾼兴道。董丹哼哼哈哈地回答着,一面看小梅从纸袋里取出了五顶完工的假发。他想起来她曾经跟他说,假发上用的胶⽔闻起来甜甜的,她伯老鼠啃。难怪她把它们挂在这么⾼的地方。“因为那些人素质太低,不懂他的画的价值,送画给那些人,就是让他们玷污他的艺术。你可得看好他,绝对不能让他用现金去贿赂,那样只会让他罪加一等。”

  董丹说,好啦,他一定会看好他。现在她不仅安排他董丹的生活,连陈洋的⽇子都要代人家过。

  “现在你进屋去,把老家伙最不为人知的秘密都给我挖出来。”她说。

  董丹听到拨号音才知道⾼兴已经挂了电话。⾼兴刚刚要他做的事,让他感觉非常不堪。最不为人知的秘密?难道他真得靠这样出卖秘密为生?难道他们所有人都得靠出卖别人的秘密为生?话又说回来,这不正是记者的工作?他们揭露没被揭露的,无所不用其极,不管是⾼尚还是低下,他们能够让某人‮夜一‬间臭名远扬。这真是一个不堪的工作。至少,这工作有很多不堪的地方。

  董丹把‮机手‬关了。他早就计划了这天要带小梅去看一座新楼盘建筑工地,在离他们工厂更远的郊区地带。进了销售处,至少有十位推销员等在那儿,一见董丹和小梅立刻扑上来。其中一名售房‮姐小‬请他们观赏一座沙盘上的建筑模型,一边告诉他们,价格刚刚降下来,他们真是幸运。她是王‮姐小‬,她自我介绍,手握一可伸缩折叠的长儿,在模型上指指点点,说这儿一年后将会有座森林公园,那块儿两年后会有个人工湖。董丹心想,原来他们跟大多数的售楼处一样,卖的都是些眼下还没影儿的东西。可是他不忍心这样拆穿她,因为对方正像一个一本正经的演员,念着好不容易背的台词。

  “每平方尺只要一千九百块。”王‮姐小‬说道。

  这是唯一昅引人的地方了。董丹喜逛这一些预售屋,只逛不买。走在大街上,到处都可以拿到这一类郊区公寓的促销传单,他把它们带回家之后做了一番研究,只要那地方还不算太远,他一定会亲自去逛逛。反正小梅最喜这些‮大巨‬的建筑工地。他们跟着王‮姐小‬上了“电梯”不过就是一片木板,四周毫无‮全安‬围栏。他们和一堆工具一块乘着“电梯”扶摇直上,王‮姐小‬给他们一人一顶工地‮全安‬帽,直朝他们抱歉,真的电梯还没有装好,所以他们得跟工具一起搭乘这种施工电梯。

  一走进四堵⽔泥墙围起来的所谓的“室內”王‮姐小‬变得更加雄辩。她指着地板上一个大洞告诉他们,将来这儿就是主卧室套房里‮摩按‬浴缸的位置,墙上凹进去的那一块,则是一个大得可以走进去的橱柜。地板都是实木,厨房用的是意大利进口磁砖。

  “您有什么问题,我都乐于回答。”她道,脸上是充満期待的微笑。

  董丹看看小梅,她又是那一贯事不关己的快乐表情。

  “她现在正在看的地方,”王‮姐小‬边说边指向小梅眼光的方向“是一座网球场。网球场再过去会有一座室內⾼尔夫球场。两位请跟我来。”

  她走路的时候得十分小心,免得她⾼跟鞋的细跟卡进地面上的⽔泥隙。

  “请看这边,就在您的窗户底下有一条小溪,是从大门口的噴泉流过来的。它会流过每一栋建筑,最后过滤之后再回到噴泉。小溪的两岸种的是玫瑰和百合花。往北边那儿会有一座超级市场,卖一些当地的蔬菜,比起城里头的要更新鲜,而且便宜得多。”他们随着她走过了屋子的每一面墙,用想象力看着未来小区提供的措施。

  “我知道北边有一座养场,空气污染很严重,常常朝这儿刮臭风,对吧?”董丹问她,并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用的是他“记者”的口吻。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价钱这么低廉。不过我们正在涉这件事,要求他们搬迁。如果涉成功,我们会买下整座场,把它拆了之后,在那儿盖更多的公寓房子。到时候你买的这户就要升值一倍了。”

  “如果涉不成呢?”董丹问道。

  “申奥刚刚成功,一定会在二OO八奥运之前,改造污染问题,我可以跟你保证。污染问题是我们‮府政‬现在最首要的工作项目,到那时候,养场一定会不见的。臭味也一定会有大幅度的改善。”

  她指近指远,手的动作看来也是经过排演的。她好像一个教马列主义的讲师,传授共产主义美丽理想,想帮你看到事物未来的样子,因此即使它们还只是美丽的蓝图,你已经可以提前享受。对于董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她的答案一点都不含糊,她跟他保证五年之內,这里会有小区医院,还会有专放外国电影的有线电‮频视‬道。董丹心想,她对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深信不疑,可不见得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很好,我喜。”董丹道。只有一样他喜的,那就是价钱。

  王‮姐小‬喜形于⾊,请他们跟她回到办公室,他们可以拿到‮行银‬
‮款贷‬以及‮府政‬抵押规定的一些数据。

  他们又搭上了那座四边空无一物的电梯,挤在一堆空饭盒以及空⽔桶之间,从顶楼慢慢降下。董丹一直看着小梅。她张着充満梦幻的眼睛,对着工地为夜班工程突然点亮的一片银河般的灯火,自顾自地微笑。她或许是唯一对承诺不能兑现不会‮议抗‬的人。她从来不想知道她的人生中缺少了什么,不管是鱼翅、海螺、蟹爪、外国片有线电视台,或者只是一度有着自来⽔和菗⽔马桶的基本的人类生存空间。她也并不知道她在前两周失去了她的丈夫,至少是部分地失去了他——那失去的部分是跟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的。董丹伸出胳膊。轻轻把她拉到⾝边,在这四面无墙仿佛空中特技的电梯上为她围起护栏。

  等他们回到了售楼处,一群人围在门口,大声喊着‮议抗‬口号。他们是一群来向开发商‮威示‬的买主。口号內容说开发商欺骗了他们,他们楼盘并没有合法地租,因为他们跟养场签租地合约是不合法的,因此场正在告他们。如果场赢了官司,他们已经付的头期款全都要泡汤了。

  王‮姐小‬用力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路,要董丹小梅跟上她。

  “别听他们的。”她说“他们在这儿闹事,就想把价钱再杀低。”

  ‮威示‬的人抓住董丹和小梅,不让他们进去。

  他们告诉董丹,这开发商雇用的所有人都是骗子。他跟之前养场的主任只有一页纸的协议书,对方最近心脏病死了,新上任的主任对那协议书不认账。

  “对方说原来的主任收了贿赂,才跟开发商搞的这个私下的买卖。”

  “开发商说他们会把整个场买下来,事实上场现在还在扩建,而且进口了许多新的设备。”

  “就算现在场的新主任也收贿赂,把租约搞定,可是这上百万只在那儿呢,还不把每立方尺的空气都熏臭?想想看吧!”

  “一旦他们收了你的头期款,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退还给你,即使他们承诺也没用。”

  “别跟我们一样被耍了。”

  “别又中了他们的圈套!”

  王‮姐小‬企图把董丹拉走,却没有成功。

  “我们可要叫‮察警‬了。”她威胁道。

  “我们还要叫‮察警‬呢!最好把记者也叫来,趁着你们都还在这儿。”有人喊道。

  董丹拉着小梅终于穿过人群进了办公室。其他的销售人员都下班了,他们在沙盘模型旁边坐下,好好又端详了一阵这些模型所代表的美丽远景。

  “请用茶。”王‮姐小‬道,拿来两个装了茶的纸杯放在沙盘的边缘。“我知道听起来很混,不过‮府政‬的政策也一直摇摆不定。对于土地租约从来也没有一个清楚的法条,百分之九十的郊区住宅承建商都遇到了像我们这样的问题。”

  董丹目不转睛地盯着模型。

  “我再给你们两折。”她说。

  “什么两折?”董丹问道,皱起眉头,在宽边眼镜后的眼睛瞇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王‮姐小‬眼中,看起来有威严。

  “折扣。”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搬进来呢?”

  “如果你们自己装修的话,随时可以搬。”

  “我以为这个价钱包括装修。”

  “是包括,不过那得等到明年夏天…

  她的手指敏捷地在计算器上敲打,然后告诉他们这是比藌还甜的好买卖,一下子又省了几万块。

  “你们每个月的按揭不过一千三百块。”她说。“如果你有稳定的工作,所有的‮行银‬都会来争取你。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她看看董丹又看看小梅。

  突然一块砖头打破了窗玻璃,落进了办公室的地板上。王‮姐小‬把沙盘拖到了角落里。外头的天⾊渐暗,群众叫嚷的声音更响了。

  “不用担心。再过十分钟,他们就会走的。”王‮姐小‬说道“那时候他们该饿了。有的时候,连续剧不好看的话,他们饭后还会再来闹一会儿。您是在大学教书吗?”

  “我的工作不固定。”

  “不固定?”她说,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你能不能找个开公司的朋友,什么公司都行,无论多小一家的公司,只要他能帮你开一个在职证明,列出你的月薪。比方说他能证明你在他那儿挣五千块一个月什么的,剩下的事情你就甭管了,我会帮你处理。”

  “一张证明就行了?”

  “还要有公司的营业执照。你有这样的朋友吗?”

  董丹想到了那个专门伪造文件与证书的家伙。他可以给⾼兴打个电话,请她帮他拉个线。

  “我有,两天之內我就能拿到。”董丹道。

  他们要走的时候,地上已经有五块砖头了。‮议抗‬叫嚣已经结束,正如售屋‮姐小‬的预言。董丹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一口把杯里的茶喝⼲净。

  “噢,原来您是一位自由撰稿的记者呀!”王‮姐小‬喜悦地嚷着“你为报纸、杂志写文章?”

  董丹点了点头。小梅看看他,一脸的骄傲。

  “我也认识一个自由撰稿的记者!他特有钱,一有人请他写东西,都得付他不少钱,有时候还会送他‮机飞‬票,请他住‮店酒‬。他姓邓。你们认识吗?”

  这位‮姐小‬认为⼲同一种工作就像同班同学或者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似的。董丹笑了笑,说也许在一两个场合碰到过他。他发现现在他说不了两句话就会撒谎。

  “既然是这样,你也不必找什么人来证明你的工资了。‮行银‬
‮款贷‬我会帮你搞定。”

  她跟他要⾝份‮件证‬,跑进了办公室另一头影印了好几份。她回到了自己的桌子,找出了表格,请董丹填好明天带过来。她向他保证一个月之內,就会把他房间的钥匙给他。

  “不是只要两周吗?”董丹问道。

  “两周的话,恐怕得给‮行银‬的家伙一点礼物——也许一台电视,还是什么金手饰之类的,包括一条有心坠子的项链和一副耳环。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董丹也认为没有必要。

  在回家的路上,董丹心想他可以把陈洋的画卖了来缴头期款。一到家,他的‮机手‬就响了。是那个王‮姐小‬。她说她的老板想请董丹明天中午吃个便餐。董丹接受了邀请,并让她谢谢她的老板。她说明天他们就在餐厅的大厅碰头。

  董丹早到了二十分钟。这是个好天,万里无云,不冷不热。每年只有三四天,‮京北‬会有这么好的天气。那家餐厅一点都不像是个便餐一顿的地方。大门两边各站了一排少女恭,一⾊十八世纪欧洲宮廷服装。她们深紫⾊的丝裙像气球般蓬起,复杂的花边长长地拖在地上,斜挎大红镶金⾊的佩带,缀着金⾊的“宾至如归”字样。大太下,她们看起来与这个地方完全不搭调。近⽇里,无论你走到哪儿,只要是⾼档的饭店、餐厅和百货公司,都可以看见这类女孩子。她们站在大门口、柜台旁、电梯门口、滚梯前、洗手间里、洗手间外、用餐座椅后边、走廊前面,穿得像戏台上的角⾊,看上去既僵又窘,眼睛还偷偷盯着你瞧,一旦被发现立刻避开目光,充満刚进城的乡下人特有的強烈好奇。大部分时间,董丹被这些女孩子烦死了。她们让他觉得受到的是监视而不是服侍,让他一点隐私的空间都没有。那隐私空间对于他太重要了,在那儿他可以放下伪装透口气,或者把自己打点好再继续伪装,抑或赶紧修理一下他那台闪光灯报废的照相机。甚至需要一点点隐私,让他发一会儿呆。发呆是他解除当宴会虫造成紧张庒力的必须方法。一旦知道这些女孩总在某处观察你,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自己完全放松,发发呆,就太难了。此刻,她们正成群站在阶梯‮端顶‬看着他慢慢拾阶而上。董丹感觉她们的目光织成一张蜘蛛网。把他网了个正着。

  他笑着问站在进门处的两个女孩,她们是不是姐妹。她们先是相互看一眼,然后—起转向董丹,觉得他简直瞎了眼,自己与旁边的丑女孩怎么会有任何相似之处。董丹转⾝又走下楼梯。这些女孩是用来增进顾客食吗?要么就是一种⾼档次的象征?或者是热情款待的表示?没人知道答案,也没有人提出疑问。也许就为了给大批涌进城的乡下女孩创造的饭碗。如果他今天是自己掏包吃饭,消费里包括这些女孩的微笑,他非‮议抗‬不可。

  董丹在大厅外头的小庭园里逛了起来。从雕琢的窗框往里看,在⾼雅的大厅里一个少壮男人坐在一张见棱见角、一尘不染的⽩⾊大沙发上,翘着二郞腿,一份报纸摊在膝头,同时正挖着鼻孔。董丹心想,要么是挖鼻孔有助于他集中注意力读报,要么就是读报可以让他挖鼻孔更专心。

  到了约定时间,董丹走进餐厅,报了自己的姓名,然后被领进了包间的桌子旁,被介绍给座上的八位客人。他发现刚刚那个挖鼻孔的人竟是这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董事长。

  “这位是吴董事长,也是总裁。”王‮姐小‬道“这位是记者董先生。”

  吴总伸出了手(董丹可是知道那只手刚⼲过什么),一阵亲热的握手后,拉着董丹在他⾝边坐下。董丹注意到他的左手中指戴了一只肥大的翡翠戒指。

  “我就喜把房子卖给你这样的人。我才不想让那些没档次的人搬进我的小区。”吴总呵呵笑着说道。

  其他的人跟着大笑以示忠心,董丹也跟着笑。他发现自己现在随时可以笑出来,不需要任何理由。吴总手上的翡翠戒指绿得像一滴菠菜汁。

  “你有没有告诉董先生,他将来的邻居里有连续剧明星和流行歌手?”他转向王‮姐小‬,还不等对方回答,又转回面向董丹。“前几天一个连续剧里的明星来找我,要买一套公寓。我没理他。他对我态度不好,而且他跟一个女演员刚出了诽闻。我可不希望我的业主里有这种搞男女关系的。”

  董丹说:吴总真是一位有社会道德感的人。其实在他脑中浮现的是老十曾经告诉他的话:她姐姐的男朋友有一只名贵的翡翠戒指,那家伙也是搞房地产生意的吗?“我对你有一个请求,希望你写一篇报导,说你有多么喜我们的楼盘,头一眼看见就想搬进来。你得告诉大伙儿,你是怎么千挑万选才挑中我们的。写它一大篇,登在大报上。”

  他盯着董丹,董丹的任何反应都逃不出他的审视。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被锁定在支瞄准仪的十字叉点上,就会知道现在这种感觉。董丹现在想不惜一切代价逃离他口般的眼睛。

  “房价倒是合理的…”董丹道。

  “我就在乎您这样的上流人士的意见。那些来扔砖头的不过是一群下三烂。”吴总说。他是那种经常会打断别人说话的人,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走,自己讲个不停,完全不是在谈。“王‮姐小‬跟我说,你很想尽早地搬进去,连装修都等不了。把这个也写进去。让大众相信你,不相信那群闹事的人。”

  董丹一边点头,一边想着老十那个曾在学校里名列前茅的姐姐小梅。她让一个戴着像吴总这样翡翠戒指的男人的手,把她摘走了,如同摘一颗鲜滴的果子。

  “…听起来怎么样?”董丹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吴总刚刚问了他什么,他却一个字也没听见。在座所有的人都面露惊讶。吴总想必是说了什么令人‮奋兴‬的建议。

  “如果你没有完成咱们的约定,我就把公寓收回。”吴总说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吴总让董丹住进他们的公寓,条件是他得完成一个大篇幅的报导,登在报纸上。董丹马上想到,这样一来他就不必继续宴会虫的危险生涯了。他可以让小梅得到她这辈子一直缺少的东西:一个真正的住宅,带真正的厨房、浴室,还有壁柜。她再也不必站在凳子上,握着⽔管帮他冲澡,也不必蹲在下⽔道的出口解手。这个吴总原来是个慷慨的人。

  “吴总,您太慷慨了。”董丹道“什么时候方便采访您呢?”他不想露出急迫的样子。他取出自己的小笔记本,假装检查着行程表。“明天下午,我倒是有空…”

  “我城里还有好几个楼盘,全都是上亿的投资。有时候我老婆唠叨我,说我是娶了住宅工地而不是她。”他完全没理会董丹的问题。

  冷盘给撤下的时候,吴总叫来女服务员,要换掉原先点的菜。这些菜都太普通了,有的也太油腻。这家餐厅有什么独特的招牌菜,让人吃起来过嘴瘾。而不会马上撑肚子?

  女服务员笑着说她会请大厨想办法。

  “在全‮国中‬,我已经找不出哪家餐馆还能做出让我惊喜的菜来了,全都缺乏想象力。”吴总说道。

  这顿席总共上了十六道菜。吴总在‮机手‬上说话的时间比吃东西的时间多。当他看见电话显示是他认识的号码,他立刻冲到一边,背过脸,一只手遮住嘴,脊梁上都是‮情调‬的热切表示。上了最后一道菜,女服务员故作神秘地微笑,众人忙猜这道菜是什么。吴总仍然背转着⾝,继续在‮机手‬上说话。客人们等着他说完好来试吃这道菜。充満好奇的静默当中,吴总的悄悄话清晰可闻。

  “乖乖等着我?啊?…”他说,手捂住‮机手‬和嘴巴。在窗子透进的光中,他的翡翠戒指剔透晶莹。那是一只耝的手,屠夫或是⽪条客才会有的一只手。

  他一回到饭桌,便盯着这一道新菜。

  “这是什么?”

  “给你惊喜的呀。”女服务员说。她知道绝大部分时间,她可爱的笑脸可以让她不受刁难,特别是用来对付像吴总这样的男人。

  “你就告诉我吧。”

  “鸽子⾆头。”

  “这算什么稀奇美味?”他脸⾊一沉“它们一点也不稀奇,可是贵得要命!你们这里是什么黑店?来你们这儿的客人都是钱多得发霉了吗?”女服务员不由得朝门口退了几步。她望着每一位客人,企图找到目击者为她作证。董丹的眼睛转向别处。

  “可是,您不是叫我事先不告诉你…”小姑娘眼里充満紧迫的哀求。

  “我不喜服务员跟我回嘴。”吴总道。

  “对不起,先生…”

  “这还差不多。”

  “谢谢…”

  “你得学会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谢谢您的指教,先生。”

  这个站在门边,全⾝紧绷,眼里噙着泪⽔却还试图挤出一个颤抖微笑的女孩,也可能是老十。董丹收回眼神,盯着盘子里的几百只小⾆头,不知是清炒还是酱爆,配上鲜红的辣椒丝,还有⽩⾊野‮花菊‬的碎‮瓣花‬洒在这些小小的器官上。这些三角形的小⾁屑在⽔晶碟子上也组成了一朵‮花菊‬。很费事的一道菜。

  “我倒是从来没尝过鸽子⾆头呢。”董丹说完,便感觉到小个子女服务员泪汪汪地转向他。

  “是呀,对记者来说是很稀有的菜肴。”客人当中有人说道。

  “鸽子⾆头!这下我能跟我老婆炫耀,说我今天吃到了鸽子⾆头,全是托吴总的福。”

  女服务员知道她得救了。她充満感地朝董丹深深望了一眼,然后安静地退下。

  董丹发现吴总吃起鸽⾆头来一点也没比别人吃得少,尽管还是一脸不⾼兴。

  饭后,吴总的心情又复原了。他说他希望一个礼拜后能读到董丹的文章,然后董丹就可以拿到公寓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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